那個鄉村大夫一聽見錫若這麼問,連忙朝他拱了拱手說道:“不敢。老夫鄉野之人,姓季名笙緯。”
錫若聽得呆了一下,難道這年代就開始流行起“計生委”了?好在那位季大夫見他一臉迷惑的樣子,便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錫若回過神來,只能摸着自己的半光頭傻笑道:“我就說嘛。這年頭應該不流行控制人口增長這套……”弄得季笙緯大夫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錫若連忙咳嗽了一聲,又笑嘻嘻地說道:“季大夫,我這背傷,能不能不臥牀休息就治好?”
一提到專業問題,季大夫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了起來。他摸了自己引以爲傲的一把小山羊鬍子,低頭沉思了半晌之後,點頭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不宜再妄動,否則很容易影響到傷情的復原。馬的話,最好也不要騎了。”
錫若見季大夫表情嚴肅,只得自認倒黴,讓大夫上藥折騰了半日,終究還是打發人付了他診金,又留下了他據說是祖傳獨門秘方的膏藥之後,自己依言躺在牀板上休息了起來。
約摸個把時辰過後,弘曆一掀門口的草簾又鑽了進來,已經熱得滿頭大汗。他一見錫若躺在牀上,連忙幾步跨了過去問道:“姑父要緊不要緊?大夫怎麼說?”
錫若仰躺在牀上說道:“沒事。等過了今天就可以上路了。只是今晚要連累你,同我在這附近找個乾淨點的地方住下。”
弘曆點頭道:“不着急。等姑父的傷都養好了再上路。您如今是我阿瑪的左膀右臂,要是他老人家知道我累您受了傷,還不知道要怎麼責備我呢。”
錫若聽弘曆說自己是雍正的左膀右臂,心裡只覺得又好笑又諷刺,便轉開了話題問道:“四少爺這回獨自出來歷練,感覺如何?”
弘曆聞言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說道:“眼下還未出京城地面,已經覺出來老百姓的生活和紫禁城裡的生活完全是兩重天。真的是富者田連仟佰,貧者無立錐之地。那些在齊腰的泥水裡攔河修堤的河工,大部分都是衣衫襤褸,一眼望去倒像是一羣乞丐!他們中午吃的東西我試着嚐了一口,那……那哪兒是人吃的東西呀!一股子的黃泥水味兒,裡面還有沙子硌牙!朝廷每年撥那麼多銀子治河,他們怎麼就吃的這個?”
錫若聽得有些沉默。他知道弘曆所說的都是實情,而他自己知道的情況,比這還多還讓人震驚。他這次特意讓大部隊在外頭招搖,自己卻帶着弘曆偷偷來了這裡,就是爲了讓他看一看底下的真實情況,免得被那些官員早已粉飾好的“太平盛世”氣象所矇蔽,還一味地陶醉在“天朝上國”的富貴迷夢當中。
除此以外,錫若還準備要是巡視時間充裕的話,就帶着弘曆上洋人的洋船上去看看他們的堅船利炮,最好還要魯菲船長他們當面演示一下火器的巨大威力,這樣的話,或許會讓弘曆對外面的世界在如何地飛速進步,有一個更加直觀和清晰的認識。不管怎麼說,弘曆是最有可能會掌握這泱泱大國最高權力的人。不過前提倒是這段歷史再也沒有其他的轉折……
這時弘曆又攀上了錫若的牀沿問道:“十六姑父,您說先帝爺和我皇阿瑪日日夜夜這樣操勞,又立下了‘永不加賦’的規矩,攤丁入地的新政也早已經施行了下去,可爲什麼底下的土地兼併還是這麼嚴重,百姓的生活還是這樣困苦,朝廷的治河銀子又發不到真正修河的人手裡?”
錫若有些費力地扭過頭來,看着弘曆說道:“歸根結底是兩個字:吏治。皇上之所以登基之後,把整頓吏治放在各項政務的首位,爲的就是這些事情。聖祖爺晚年時常對我說,他也知道自己的寬仁有些過度,致使底下的官員膽子越來越大,國庫的虧空也越鬧越大,再加上西北的戰事,黃河的泛濫,讓他老人家直到病體難支的時候還憂心如焚。當今皇上更是起早貪黑地治理國事,對整飭吏治更是決不手軟,爲此也背上了不少惡名。可四爺到外邊來看看就知道,皇上的心急不是沒有道理啊。”
弘曆聽得咂了咂嘴,末了看着錫若說道:“難怪以前我皇爺爺總同我說,治理天下之難者,莫過於治人。天下人多以利結,也多因利分,能夠不計較個人利益得失辦事的人才,殊爲難得。十六姑父能成爲兩朝重臣,也是因爲這個緣故吧。”
錫若沒料到弘曆突然把話題扯到了自己身上,不覺一愣,隨即便回過神笑道:“我不過是因爲跟在聖祖爺身邊的日子久,才一直忝列內閣至今。唔,慚愧得很,慚愧得很……”
弘曆見錫若只是自謙,便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說道:“我出去看看馬車來了沒有。我十七叔有一處莊子就在這附近,不如我們過去叨擾他一番吧。”
錫若想起那個早早就暗中倒向了“四爺黨”的老康家的十七,嘴角又泛起一絲苦笑。當年好得恨不能同穿一條褲子的十五、十六和十七阿哥,如今也是各有各的爐竈。十五阿哥逍遙日子到頭,被雍正打發去了景陵給老康守靈,十六阿哥出嗣爲莊親王之後,也算是收成不錯,而當年總是跟在他們後面的十七阿哥允禮卻在雍正登基後不久,就將一頂郡王的帽子納入到囊中,又被雍正派到理藩院監視允禩的動向,看來以後還有高升的機會,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進到果郡王的莊園地界,錫若老遠就瞥見允禮親自候在了門口,倒是吃了一驚,等馬車駛到允禮身前,便和弘曆一道下了車,自己又想朝允禮打下千去,卻被這位個子不高、身材卻很健壯的十七王爺一把扶住,又聽見他爽朗地笑道:“大學士還跟我客氣什麼?小時候出去玩兒,不知被你背過抱過多少回呢!”
錫若見允禮如此給面子,便呵呵一笑站直了身體說道:“如今你是郡王爺,跟小時候自然不能同日而語了。國禮家法可都在這兒擺着呢。”
允禮擺擺手說道:“你是我姐夫,如今又同在理藩院,總是如此多禮,倒顯得我比其他兄弟們拿大了。回頭被我十五哥十六哥他們知道了,還不定怎麼擠兌我呢。”
錫若聽允禮提起那兩個小時候的好兄弟,倒是有幾分上心地問道:“十五爺如今怎麼樣了?我有陣子沒見着他了。”
允禮瞥了弘曆一眼,仍舊聲調爽朗地說道:“能吃能睡,挺好的!還是我十六哥說得對,他那脫繮野馬的性子,在景陵跟着三哥讀讀書、收束收束也好,省得一天到晚總鬧出些風流韻事來,攪得我跟十六哥都不得安寧。”
錫若有些奇怪地問道:“他風流他的,怎麼又會攪得你和十六爺不得安寧?”
允禮搓了搓手上在軍營裡操練出來的繭子,朗聲笑道:“他那府裡一打官司,我跟十六哥府裡的福晉就全被拉過去評理。我們的福晉聽說老十五如此風流,回到家裡自然也會嘀咕我們幾句,可不是連累得我跟十六哥也不得安寧?”
弘曆聽得失聲大笑。錫若瞥了他一眼,暗想道,你倒笑得開心,看來果然和你那風流十五叔有共同語言,難怪日後也是花心大蘿蔔一個。
允禮拉着弘曆和錫若,一道說說笑笑地進了莊園。錫若一邊欣賞着郊區的景緻,一邊回過頭問道:“十七爺今天怎麼有空到莊子裡來?”
允禮擡頭看了錫若一眼,又笑道:“我前些日子出了一趟外差,回來以後皇上特地準了我兩天假,就想着來莊子裡疏散疏散。可巧兒就碰上你帶着四阿哥出門了。我也是個喜歡遊歷的,就索性向皇上討一道旨意,跟你們一塊兒出遊。皇上倒是准奏了,就不知道你們歡迎不歡迎了。”
弘曆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拉住允禮的手說道:“十七叔博學風趣,我還巴不得呢。”說着又眼巴巴地朝錫若看了過去,那意思明顯是希望他也同意。
錫若心道,你老子都同意了,我要是不同意,那不是跟自己的小命兒過不去嗎?再說雍正派了允禮跟過來,顯然還是不放心把弘曆單獨交給自己,此時要是拒絕,只怕以後弘曆在路上蹭壞了一塊油皮,他老子都得算自己的!連忙點頭道:“同意同意。十七爺是個好旅伴,這我老早就知道了。”
允禮聞言便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興沖沖地說道:“那今晚就讓我招待你們吃頓好的。明早一道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