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被那個髒孩子哭得渾身一陣起慄,扎手紮腳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求救似的看向他的叔叔和姑父。
這時允禮已經回過神來,一把提起那個髒孩子就扔了出去,嘴裡斥道:“貪心不足的東西!剛纔這兩位爺不是已經賞了你們銀子了嗎?”
那髒孩子倒也硬氣,被允禮摔得重重地跌了一交之後,立刻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摸了一把臉之後又叉着腰說道:“這位恩公不要隨便開口罵人。我們家也是漢軍旗籍,祖上是從龍入關的,到我爺爺這輩兒還襲着恩蔭。前兩年我們家奉旨到山東墾荒,我爹帶着我們兄弟幾個死幹活幹,就指望着幾畝地裡的出息過活。不想去年這裡發了大水,我家的房子、地契跟老子娘一道被衝跑了,家裡的地被當地的什麼****耿員外給佔去了,縣太爺又跟他們家是一夥兒的,不得已纔出來逃難。走到路上我爹又染上了重病,這纔沒辦法來渡口插草標子賣自己,想着給自己和幾個弟弟尋一條靠雙手吃飯的活路。哪裡就是貪心不足了?這位恩公您雖然看着有錢,可也不要隨便糟踐我們這些窮人!說句不怕您笑話的話,扒了您身上那身兒衣裳,再把我洗洗乾淨,誰貴誰賤還沒個準兒呢!”
“好小子!竟敢跟你十七爺論起貴賤來了。”允禮劈頭蓋臉地被人數落了一頓以後,不怒反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錫若怕他氣急了,擡手就讓人把那個孩子捆起來抽一頓,連忙打着圓場說道:“十七爺何苦跟一個窮孩子過不去?好歹這也是一個孝子,又不肯賣自己的弟弟,我瞧着倒是個實心眼兒的人。剛好我身邊還缺一個使喚的人,十七爺就賞我個面子,讓我把這孩子買了去吧。”一邊的弘曆也跟着錫若爲這個窮孩子求情。
允禮見弘曆跟錫若都這樣,只得壓下心頭的怒火,一甩馬鞭子自己先進了官船。錫若這才鬆了一口氣,又吩咐底下人把那孩子跟他的弟弟們都帶去洗乾淨,然後過來見自己跟弘曆。
不一會,方纔那個罵人的孩子就換了一身何英才的衣裳,又帶着他的弟弟們過來了給錫若和弘曆磕頭。錫若見那孩子雖然瘦弱,眼神裡頭透着一股機靈跟大膽的勁頭兒,連同他幾個弟弟的模樣兒也都很清秀齊整,心裡越看越喜歡,又問了他的名字,方知他叫“裴吉”,三個弟弟分別叫“裴祥”“裴如”跟“裴意”,合起來剛好叫“吉祥如意”,看來他們的父親也是喝過一點墨水的。
錫若看着裴吉問道:“你願不願意跟了我去京裡?”
裴吉微眯起眼睛細細地打量了錫若一回,見這位“官老爺”身材頎長面如冠玉,一雙彎彎細細的眼睛裡透着和善跟友好,還有幾分少見的坦誠,心說這回是真遇上貴人了,連忙點頭道:“願意願意!”說着又一指自己身後的三個弟弟說道:“爺要是能把他們都領了去,我這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德。”
錫若聽見這句話,臉色卻猛地一白。他想起的是當年張望鄉也曾跪在自己身前這樣地哀求,忍不住閉了閉眼睛。裴吉見他臉色突變,以爲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嚇得立刻縮在原地不敢再吱聲。
弘曆見錫若臉色不對,連忙拽了拽他的袖子輕聲問道:“十六姑父,你怎麼了?是不是這艙裡頭太悶熱了?”
錫若聽見弘曆的喚聲,立即回過神來,又對着弘曆有些自失地一笑,這才轉回頭來對裴吉說道:“你們要是願意,就都跟了我去吧。我府裡對人不算挑剔,就算你們日後要另謀高就,也由得你們去。只有一條,你們他日要是想另攀高枝兒,一定要提前跟我稟明,不然到時候出了什麼岔子,我也負不了這個責。”
裴吉並不是很明白錫若話裡的意思,只得懵懵懂懂地答應了下來。弘曆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看了錫若一眼,見他的臉上仍有幾分少見的陰沉和抑鬱,便想着調節一下這種凝重的氣氛,自己打量了裴吉的四兄弟幾眼,便看着裴家的老二裴祥說道:“你這名字不行,跟我十三叔的名字衝了。我得給你改改……”他說着在船艙裡掃視了一回,最後將目光落在了一副艙裡的字畫上,見上面有句“雲想衣裳花想容”的詩,就隨口說道:“以後你就叫裴容,跟着我吧。”
裴祥朝裴吉看了一眼,見他朝自己點頭,連忙跪了下去給弘曆叩頭謝恩。允禮從外面看了一圈風景回來,見錫若跟弘曆一人收了一個孩子作小廝,剩下兩個小的卻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們的哥哥,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便一笑說道:“得了,今兒個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也跟着你們做一回善人。他們幾個的來歷我派親兵去打聽過了,確實如他們所言,是漢軍旗人家流落下來的孩子,身上也沒什麼不乾淨的病症。”說着又對最大的裴吉說道:“你們的爹我已經派人就地安葬了,回頭找人刻個牌位給你們帶走。剩下的這兩個孩子就跟了我去吧。”
幾個孩子聽說他們的爹沒了,立時又是一陣大哭。允禮等他們都哭夠了,才又看着裴家兄弟裡那兩個小的說道:“我醜話說在前頭。十七爺不比他們兩個,都是菩薩脾氣,府裡頭規矩可是大得很。你們要是願意就跟了我去,以後有什麼出息,全憑自己掙。爺就管你們一口飽飯!”
裴吉見兩個小弟弟聽得有些發愣,連忙一推他們說道:“還不快給恩公磕頭?”裴如和裴意連忙走到允禮身前,又雙雙倒下去大拜。
弘曆折騰了這些天,早已經乏得不行,吃過午飯沒多久就累得睡了過去。裴容見狀立刻捧起一條薄毛毯,細心地給他蓋好了之後,又守在旁邊給他趕蚊子。
允禮見狀便朝錫若說道:“看來這孩子還真跟四少爺對了緣分。”此時因爲有外人在場,所以連允禮也不再稱呼弘曆爲“四阿哥”了。
錫若一邊扯着領口扇風,一邊衝允禮笑道:“也真虧他還能蓋着毯子睡過去。這天兒熱的,跟個蒸籠似的。我們這麼坐在船上,也不見來一絲風,回頭真像一籠肉包子,要被蒸熟了!”
允禮聽得失聲而笑,見弘曆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連忙又收了聲,壓低了聲音說道:“你想吃肉就直說吧。真是的,這一路上也沒少過你的油水,幹嗎把我跟弘曆也說成是肉包子?”
錫若搖着扇子斜睇了允禮一眼,卻搖頭道:“你雖然沒剋扣我的油水,一路上卻也沒少拿我尋開心。一會兒說我是個馬大哈,一會兒又說我要帶壞弘曆。虧我以前還跟十四爺說,你們十五十六十七這緊連着的三個兄弟裡頭,就數十七爺最老實。如今看來這句話也是我打的誑語了。”
允禮被錫若這番又捧又摔的話說得有些招架不住,連忙舉手告饒道:“我知道你嘴上功夫厲害,如今也就弘曆他爹能鎮壓得住你。千錯萬錯,你就看在我這一路上每天起早貪黑地安排行程和宿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兒上,嘴上開開恩,別再擠兌我了吧?”
裴吉見他們兩個說得熱鬧,便壯起膽子問道:“敢問二位爺,你們兩位的官兒,誰大?”
錫若和允禮聽得都是一愣。允禮率先回過神來以後,卻目光深沉地看着裴吉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裴吉舔了舔有些乾渴的嘴脣說道:“不幹什麼。就看你們二位一會兒這個佔了上風,一會兒又是那個佔了便宜,想問問來着。”
錫若聽得面色一鬆,卻笑嘻嘻地看着允禮說道:“自然是他的官兒大。我不過是他們家的一個長工。”
允禮聞言便嗔怪地看了錫若一眼,見裴吉也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就朝他說道:“你別聽這人胡說。天底下的長工要是都像他那麼霸道,那東家都該把地賣了當長工去了。”
錫若見裴吉連連點頭,便笑着合起扇子來敲了他的半光頭一記,自己又走到船艙門口去吹風。裴吉見他身着一身素淨的長袍,連根腰帶也不繫,站在船艙門口很有幾分濁世佳公子的翩翩感覺,便悄悄地朝允禮問道:“十七爺,我這位東家多大了?我怎麼覺得他比我大不了多少,看起來官兒卻做得不小?”
允禮是個喜歡東奔西跑四處走動的,眼下正是他心情不錯的時候,又是在外頭,也就沒有教訓裴吉“主子沒問話,不能隨便亂開口”的規矩,反倒頗覺有趣地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官兒做得不小?”
裴吉撇撇嘴說道:“爺不用把我當成什麼都不知道的鄉下人。我看門口的那些凶神惡煞的將軍們一見到我東家,模樣都恭敬得很呢。要不是我東家比他們的官兒大上許多,他們怎麼會這麼客氣?”
允禮聽得目光一閃,又凝注着那個索性搬了張凳子在艙口坐下吹風的人說道:“你猜得不錯,他的官兒確實做得很大。可是那些人對他的恭敬客氣,卻也不全是爲了他的官兒大。”他見裴吉又露出迷惑的表情,便敲了敲他的腦袋說道:“以後跟在他身邊,可不要想到什麼就問什麼了。他自己雖然不挑剔下人,可他身邊的那些人,卻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等你進京到了他府裡,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