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一覺睡醒,發覺已是天黑時分,便揉着眼睛朝仍舊守在自己身前打扇的裴容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我十七叔跟十六姑父呢?”
裴容扭頭朝船艙裡的自鳴鐘看了一眼,又分辨了半天方纔勉強說道:“大概是酉時三刻了吧。二位爺剛纔都到外面納涼去了。”
弘曆掀起薄毛毯坐了起來,又有些驚訝地看着裴容說道:“你還會看西洋的鐘點?”
裴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以前那個耿員外家有一座西洋鍾,寶貝得跟什麼似的,不過沒這個好看。我大哥在他們家打短工的時候,學會了認這些鐘點,回來又教了我們。”說着又起身去跟弘曆倒茶。
弘曆就着燈光細細地看了看裴容,見他似乎比自己略小一點,一張因爲常年吃不飽飯而顯得瘦削的臉上,卻有一雙刀裁似的漂亮眉毛和兩汪深潭似的眼睛,眉宇間透露出一股鄉間孩子少見的沉靜,也有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不應有的成熟,要論起機靈勁兒來,似乎也不在他哥哥之下。弘曆暗道這還真是個乾淨伶俐的人兒,自己方纔匆匆掃了一遍,還真沒挑走眼,便接過裴容遞來的茶盅又問道:“你讀過書嗎?。”
裴容點頭道:“跟着村子裡的老先生,讀過一些三字經、千字文什麼的。”
弘曆抿了抿嘴說道:“我那裡剛好缺一個捧硯磨墨的小廝。你回去以後就在我書房裡當差吧。他們都叫我四爺,你也可以跟着這麼叫。”
裴容連忙答應了一聲,又試探着叫道:“四爺還有其他什麼吩咐沒有?方纔您的十七叔說了,說要是您沒別的吩咐,就讓我領着您去船頭用飯。他們在那裡擺的晚飯,都等着您一道用呢。”
弘曆聞言連忙從牀上跳了起來,又仔細地整理了一遍衣飾之後,方纔朝裴容說道:“走吧。都這點兒了,我十六姑父早該餓得急了。”
弘曆一到船頭,老遠就看見錫若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飯菜吞口水,卻礙於允禮在對面看着不好伸手。弘曆在肚子裡暗笑了一聲,快步來到那兩人身前笑道:“有勞十七叔跟十六姑父久候了。以後就不用等我吃飯了。省得餓壞了十六姑父,有人要找我算賬。”
錫若聞言,立刻二話不說地抓起了身前的雞腿,狠命啃了兩口之後方纔心滿意足地說道:“我餓壞了倒不打緊。就是怕給你吃了我們的殘羹冷炙,你家老爺子要找我算賬呢。”允禮也是笑着在一旁點頭。
弘曆殷勤地給允禮和錫若各挾了一筷子菜,方纔坐下笑道:“話可不是這麼說。十六姑父帶着我出來一趟,要是我胖了您卻瘦了,回頭十六姑可得找我麻煩了。我早聽叔叔們說了,她是姑姑裡頭第一厲害的,自己又識文斷字的,還跟您一樣通西學!我爺爺還在世的時候,連我阿瑪都得讓着她幾分呢,如今也不敢輕易開罪了她。”
錫若聽得一哂。允禮卻又在一旁跟着點頭道:“沒錯沒錯。那年我十五哥不過當着她的面說了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就被她追着跑了大半個宮……呃,家裡,末了還是主動豎了白旗投降。我跟你十六叔都在後頭笑得不行呢。”
正在錫若背後打扇的裴吉,聞言便同情地看了錫若一眼說道:“原來東家太太這麼厲害的。看來東家的日子也不好過。”錫若看也不看地就回手拍了他腦門一巴掌,笑斥道:“小孩子知道什麼?別亂說話!”
裴吉摸着腦門子叫了一聲,又不服氣地說道:“東家也不大,怎麼總說我是小孩子?”
錫若聽得失聲而笑,手抓雞腿回看着裴吉說道:“要論歲數,我能當你爹!”
允禮見裴吉露出一副呆若木雞的表情,便朝錫若笑道:“怨不得他。誰讓你大人沒個大人樣子,又總不見老。我雖然比你小了好幾歲,可看着也比你小不了多少。”
錫若揮揮手說道:“你就直接說我是個老妖精得了。反正我又不是沒有被十四爺罵過。”
允禮一聽錫若提起十四來,便朝他看了一眼,又拿捏着說道:“前兩天聽說我十四哥被放出來了。”
錫若正在夾菜的動作一停,隨即又若無其事地說道:“許是弘曆的阿瑪這兩天心情好吧,又或是念起了他們的額娘吧。”
允禮瞟了錫若一眼,又說道:“你倒真沉得住氣。我十四哥出事的時候,最鎮定的是你,不緊不慢地把手頭的差事辦完了,才從直隸趕回來給他求情;如今他又被放出來了,也不見你怎麼歡欣雀躍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們這兩年怎麼疏遠了呢。”
錫若在心裡衝允禮做了個鬼臉,暗想道你這個愛新覺羅家的十七蘿蔔頭,也學人套起我的詞兒來了。我偏不讓你看出來我正高興得要死,嘿嘿!說着便故作愁容地說道:“其實他被放出來了,我才更擔心。以他那個炮仗脾氣,不定又惹點什麼禍事出來呢。倒不如他在家中安養靜坐,我還更放心點。”
允禮偏頭想了想,又說道:“這也是實話。我十四哥要不是有你拉着,早先老爺子謝世的時候,就不知道幹出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了。也難怪我四哥一直都待你不錯。有你在,他也省了不少心呢。”
錫若聽得苦笑了一下。自己跟雍正、十四之間的這筆糊塗賬,可真是恩怨情仇統統攪合在一起了。別說允禮鬧不清楚,就是他們自己也未必掰得清楚,只好應了自己早年間對十四說過的那句話:糊塗好,好難得糊塗!
錫若等人在後面巡視民風跟河務的行程裡,再也沒有發生什麼重大的事情。雍正三年七月初的時候,錫若跟弘曆等人順利進了京。各自回府裡收拾了一下之後,第二天一大早,錫若和弘曆就在月華門外碰了頭,又一路說笑着去養心殿給雍正繳旨請安。
兩個人剛到養心殿背面,卻雙雙被正在那裡打太極的兄弟二人嚇着了。
錫若和弘曆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胤禎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勢,正在一板一眼地糾正着大清國雍正皇帝的錯誤姿勢,最搞笑的是被糾正的那個人表情甚至更嚴肅,打起拳來的那股認真勁頭,絲毫也不遜於他處理政務時的較真氣勢。旁邊伺候着的人卻是鴉雀無聲,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
錫若呆呆地朝弘曆問道:“四阿哥,今天的太陽難道是打西邊兒出來的?”
弘曆聞言連忙擡起頭往天上看,低下頭時卻一臉迷惑地說道:“不是啊。”這時他老子已經停了手,又招手叫他過去。胤禎也停了手看着這邊。弘曆臨走之前,還不忘伸手拽了錫若的袖子一下。
錫若哆嗦一下清醒了過來,第一反應是:今天難道是老康顯靈了?十四霸王居然跟雍正玩起“哥倆好、健身早”來了?!
這時雍正已經把弘曆叫到近前,臉上露出了錫若近來很少在他臉上見到的慈愛神情,伸手撫着弘曆的肩膀問東問西。錫若見他們父子兩個忙着親熱,上去給雍正磕了一個頭之後,就把胤禎拽到一旁悄聲問道:“你吃錯藥了?”
胤禎聞言不答話,反倒伸手狠狠地敲了錫若腦袋一記。錫若“哎唷”叫了一聲,見雍正父子都轉回頭來看着自己,只得忍氣瞪了十四霸王一眼,又見雍正召自己過去,只好扶了扶被胤禎敲歪了的朝冠,走到雍正身前覷了覷他說道:“皇上的氣色,看着倒比四阿哥和奴才出京前好多了。”
雍正嘴邊透出一絲稀薄的笑意,又看了對面的胤禎一眼說道:“是你十四爺一直在傳授朕養生健體的法子。朕照着練了大半個月,果然覺得身輕體健,晚上睡覺也睡得安穩了。”
錫若聽得越發起疑。雖說他知道胤禎太極打得不錯,可雍正才照貓畫虎地練了二十來天,就能如此見效?那他胤禎也別當什麼勞什子王爺了,直接在大清朝開一家健身房賺錢得了!由此可見雍正這話明顯有溢美的成分在裡頭。
錫若也不知道自己走後的一個多月時間裡,這對親兄弟之間都發生了什麼事,竟讓彼此的關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偏生這兩兄弟都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自己唯一可以諮詢的允祥又不在,只好揣着滿肚子的疑問,又被胤禎拽着給雍正跪安,稀裡糊塗地跟着他去了前殿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