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若帶着胤禎一直奔馳到看不見西寧大營的地方,這才勒馬停住,又利落地跳下了馬背,也不等胤禎跟上來,自己就熟門熟路地朝一處被他無意間發現的溫泉跑去。
胤禎老遠就聞見了一股硫磺的味道,見錫若蹲在池邊一臉享受地把手伸進水中,也帶着幾分好奇地探手進去,只覺那水滑凝如脂,手出水外,便似乎被人撫摸過了一般,不覺暗暗稱奇。他試了試那水的溫度之後,便毫不猶豫地脫下親王袍服,又撩起褲腿走了進去,只覺得足底一陣溫暖傳來,身上的疲累頓消。
過了一會兒,錫若也下到了水裡,這纔看着胤禎說道:“西寧周邊的糧庫我都看過了,存糧只夠大軍三個月的分量。眼下幾處大卡倫受襲,軍需糧草又丟了不少。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個月,大軍就要捱餓了。”
胤禎聽得吃了一驚,連忙在水裡走近了錫若兩步,又隔着氤氳的霧氣看着他問道:“皇上不是下詔讓軍機處全力支持西北的戰事嗎?難道戶部還敢剋扣西北兩路大軍的糧餉?”
錫若嘆了口氣說道:“大少爺,你知道運一斤糧食到這裡,路上要消耗掉幾斤糧食嗎?要二十三斤一兩的糧才能運到前線一斤!當然是能省就省。否則你那個小氣四哥,又該捂着荷包喊肉疼了。”
胤禎聽得一默,過後卻嘆了口氣說道:“也不能怨我四哥小氣。國庫裡這點兒銀子,是他死摳活摳才從各處摳出來的,又要治河又要賑災,西邊兒還要打仗。他這個家當得不易呀!”
錫若露出一副驚訝莫名的表情說道:“今天是吹的什麼風?你竟然替你四哥說起話來了。”
胤禎“譁”地一撩手邊的溫泉水,潑得錫若全身一片溼透了以後,方纔有幾分窘迫地說道:“他要是做得對,我爲什麼不能替他說話?”
錫若不答胤禎的話,卻露出一臉感動的表情看着天上,嘴裡唸唸有詞。胤禎湊過去一聽,發覺他念的竟是“先帝爺啊先帝爺啊,您老看了高興吧?不枉我苦心教導十四這麼多年呀!記得多保佑我平安發財,福琳再給我生幾個大胖小子,唔,當然是女兒也很好……”。
胤禎聽得一陣尷尬,忍不住又撩了錫若一頭一臉的水,笑罵道:“你一天到晚到底有沒有點正經的?盡禱告些這種東西,先帝爺要是真的在天有靈,還不得被你煩死?”
錫若往左右甩了甩腦袋上的水珠子,那動作讓胤禎立刻想起了自己府裡的那幾條大狗。錫若卻毫不自知地擡起頭反駁道:“胡說。先帝爺明明好幾次都託夢給我,說只要我辦好他臨終託付的事情,他就一定會保佑我夢想成真的。”
“真的?”胤禎半信半疑地問道,見錫若說得一副篤定不移的樣子,心裡不覺也有了幾分動搖,便試探着問道,“那先帝臨終前託付你什麼事了?”
錫若在肚裡暗笑了兩聲,表面上卻仍舊一本正經地說道:“他要我好好照顧你跟福琳,還要你們都聽我的話……哇啊!”
胤禎從錫若憋不住的笑意裡看出不對,大吼一聲就朝他撲了過去。錫若見勢不妙,連忙轉身就跑,卻“嘩啦”一聲栽倒在了水裡,隨即便被趕上來的胤禎摁在水裡,連着喝了好幾口嗆人的硫磺水之後,方纔驚慌失措地揮舞着胳膊大叫“投降”。
胤禎怕這水不乾淨,也不敢怎麼着使勁灌錫若,見他投降便立刻拎了他起來,又惡狠狠地威脅道:“以後你騙我一次,我就浸你一次。”
“哇靠,你以爲是浸豬籠啊!”錫若聞言立刻不滿地抱怨了起來,見胤禎作勢又要把他的腦袋摁下去,連忙擡高了雙手說道,“我錯了我錯了。十四爺英明神武,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小的這回吧!”
胤禎見狀便鬆開了手,又自己靠在池邊享受起溫泉水的撫慰來。錫若看着自己溼答答往下滴水的衣服和辮子,只得嘆了一口氣。
胤禎靠在池壁上閉目說道:“等這裡的戰事了結了,我們就出海去吧。”
錫若驚喜交集地回過身去,見胤禎的臉色不像說笑,便用力地點頭說道:“好,好。我的船他們已經開始造了,估計等我們打完仗回去,就造得差不多了。”
胤禎聽得“噗哧”一笑,睜開了眼睛說道:“你還真是個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西北的局勢這麼緊急,被你這一說,噶爾丹策零倒像是你的奴才,要他來便來,要他走便走似的。”
錫若神氣活現地說道:“先帝爺說過我是員‘福將’。有我在,噶爾丹策零那小樣兒的,早晚得被趕回老家去。”
“福將……”胤禎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句,又低頭嘆息道,“但願承他老人家的吉言吧。”
錫若見胤禎又是這副眉頭深鎖的樣子,也不禁皺了皺眉頭,想了想便爬上岸去,又從馬上的褡褳裡取出幾個雞蛋和幾個地瓜來,然後把雞蛋放在一個布袋裡,拴在岸邊用溫泉水煮着,自己又到周圍去撿柴火,不一會兒便生起一堆火又烤起地瓜來了,又就着火烤自己的衣服。
胤禎見狀也從池子裡爬了上來,在火邊站了一會兒之後,就抄起弓箭說道:“我去去就回。”錫若知道他是去找肉,立刻眉開眼笑地點了點頭。
約摸半個小時過後,也沒聽見林子裡有什麼大的動靜,胤禎就拎着一隻五彩斑斕的野雉和兩隻毛茸茸的兔子走了出來。錫若見那幾只野物都是一箭斃命,就衝着胤禎一豎大拇指說道:“好箭法!”
胤禎多少有些得意地把野物扔在了錫若身前,見他熟練地處理着他口中的“食材”,不禁失笑道:“‘君子遠庖廚’這句話,看來你是從來都沒聽進耳朵裡頭。”
錫若正蹲在地上埋頭苦幹,聞言便仰起頭笑道:“想時時都吃到好的,就得學會自己動手。”說着又低頭使勁地刷肉抹鹽。
胤禎一哂道:“我沒你那麼饞!”
錫若又擡起頭,嘿嘿一笑道:“那你待會兒可別跟我搶。”
胤禎翻了個白眼,卻自顧自地走到兩人馬邊,又抓出兩皮袋青稞酒來。這裡冬天氣候寒冷,民風又強悍豪放,所以他們出門的時候都會和當地人一樣,帶上烈酒暖身,有時候還會換下身上的馬褂袍服,混在老百姓堆裡去河邊宰羊喝酒,聽着周圍的猜拳聲和男女唱花兒的歌聲,哈哈大笑地用大碗喝酒,大口地啃肉。照胤禎的話說,他們兩個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種偷溜出宮去浪蕩的日子,幾乎有點“樂不思蜀”了。
等到錫若把肉和紅薯都烤好,又把溫泉裡煮熟的雞蛋拎上來,胤禎聞見那股誘人的香氣,早已忘記自己方纔還在譏笑錫若嘴饞,迫不及待地就抓起一隻野雞腿啃了起來,又痛痛快快地喝了幾口青稞酒,一揚脖子竟唱起了一首滿語小調。
錫若來到這裡以後,滿語和蒙語一直都屬於低空飛過的功課,再說上書房也不會教唱這種鄉謠小調,因此只能約略聽出胤禎唱的是一首祝酒歌,也不知道胤禎這傢伙從哪裡學回來的,配着眼前的美酒野味,倒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錫若喝到高了的時候,便大着舌頭對胤禎說道:“十四,要不我們留在西北得了。不……不出海了!這裡天高皇帝遠,也沒有那麼多討厭的奏摺和煩人的事情,我覺着……覺着這樣也挺自在的。”
胤禎斜看了錫若一眼,反問道:“你捨得下你的溫暖窩?”
錫若嘿嘿笑了一陣,最後還是搖頭晃腦地說道:“你說的對,我舍不下。天高縱馬我所欲也,老婆孩子亦我所欲也。”
“呀嗬,你還做起詩來了?”胤禎正想順勢再嘲笑錫若幾句,眼角卻瞥見遠處的河灘上有一隊人馬正朝這邊走來,立刻警覺地站了起來。此時他們已經遠離了西寧大營的範圍,錫若找到的這個有溫泉的地方又比較偏僻,所以胤禎爲了謹慎起見,還叫來了貼身侍衛冬哥過去看看。
冬哥腿腳很是麻利,只去了片刻功夫便跑了回來,在胤禎身前單膝跪下說道:“回十四爺,前面是一隊販賣毛皮的準噶爾行商。”
胤禎聽得皺了皺眉頭。
雖說年羹堯任川陝總督時,曾藉藉征討羅卜藏丹津之名,強行將河州、松潘、西寧等地的互市關閉,移往那喇薩喇集中交易,致使邊民貿易萎縮,市量大減。但是到雍正二年的時候,時任四川提督兼甘肅提督、巡撫的嶽鍾琪就給朝廷上疏,積極建議重開胡互市,繁榮市場,促進貿易。
朝廷批准嶽鍾琪的奏請之後,關閉數年日漸凋零的商貿市場又開始繁榮起來,此時清軍與準噶爾部交戰,在朝廷茶馬司主管下的互市仍舊在照常進行,以利邊民,可是這裡距離清軍的西寧大營和幾處卡倫的距離都很有限,附近又沒有什麼大的集市,卻突然出現了一隊準部的商人,實在讓人起疑。
錫若已經起身穿上了額附袍服,又把胤禎的親王四團龍褂遞給了他,自己扣着鈕子問道:“要不要回去找人來截下他們?”
胤禎朝那隊人馬看了一眼,見他們離這邊越來越近,便壓低了聲音說道:“不要打草驚蛇。我們派人梢住他們,自己先回西寧大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