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雜着無數小鬼吵鬧聲的壽宴過後,錫若只覺得自己兩隻耳朵裡都在“嗡嗡”作響,暗罵他們那些不負責任的家長,尤其痛恨那個帶頭小鬼弘時的老爸。想必那人現在正在雍親王府的哪個角落裡,露出他凍死人不償命的笑容來吧。
不過錫若知道弘時以後是個倒黴孩子,所以倒也沒有把對他老爸的不滿,趁機發泄到他的頭上。但是眼看着那個小鬼在他從東北蒐羅回來的白虎皮上蹬來踏去,他還真的是很有衝動把他拖下來,再揍出個二兩豬頭肉來。
十三阿哥見錫若一臉扭曲地看着弘時,連忙上前去把搗蛋的小侄子抱了下來,又對着錫若抱歉地笑了笑。十四阿哥卻在一旁嗤笑道:“你也真是小家子氣。一張虎皮就心疼成這樣了。”
錫若狠狠地瞪了十四阿哥一眼,心道,你知道個屁!這東西在二十一世紀可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要是扒了它的皮來坐,那可是要蹲大牢的!自己好不容易花了大價錢從東北的一個老鄉手裡購來,如今卻被弘時糟蹋成這樣,真是抽飛他的心都有了,嗷嗷!
十四阿哥被錫若臉上猙獰的表情弄得心裡也有些發毛,連忙扯了他到戲臺那邊去。因爲覺羅氏已經過世,所以替錫若張羅壽宴和請戲班的都是當年三藩之後耿聚忠的女兒耿氏。說來也巧,錫若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耿氏的母親柔嘉公主竟是安親王嶽樂的親生女兒,也就是八福晉和小白粉她們的親姨,難怪當年小白粉不敢在耿氏的婆婆覺羅氏面前放肆了。
耿氏雖是公主之女,卻生性靈巧柔順。當她知道來的多是男客和小客人的時候,就特意安排戲班班主寫了不少熱鬧的打戲在戲單上。不過等到戲單呈到錫若跟前來的時候,他卻忍不住嘆了口氣,然後毫不猶豫地點了一出《大鬧天宮》。
等到戲一開鑼,底下那幫小蘿蔔頭們果然都跟瘋了一樣地叫好。他們難得身邊沒有老子和額娘管着,簡直個個都跟開了鎖的猴兒似的,恨不能自己竄到戲臺上去演。錫若放眼望去,只覺得臺上是一羣猴兒,臺下也是一羣猴兒,自己家竟真的變成一座猴山了,不由得大嘆自己當日在老康面前嘴賤。
八阿哥受不了這裡的吵鬧,坐了一會之後就告辭離開了。九阿哥十阿哥自然是緊隨其後,留下來一堆價值不菲的禮物,也跟在八阿哥身後離去。錫若見他們離去之後,竟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他隱約猜到十四阿哥的不快和這幾個人裡的一個有關,而且多半就是那個臉上總是帶着三分笑、說出來的話卻也總是帶着三分刺心的九阿哥有關。
錫若知道十四阿哥因爲自己,平常也沒少被九阿哥和十阿哥擠兌,心裡不由得有些感激,便親自捧了一杯酒給十四阿哥。他這突如其來的殷勤舉動,倒把十四阿哥嚇了一跳。胤禎一手捂住酒杯,一邊卻擡起臉朝錫若問道:“這杯酒是爲了什麼?”
錫若提起酒壺,也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酒,隨即朝十四阿哥舉杯道:“爲你我相交了十年,如何?”
十四阿哥先是有些訝異地看着錫若,隨即眼中卻慢慢露出了悟的神色,雖然還是有些些許疑慮,卻也舉起酒杯和錫若重重地碰了一下,隨即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錫若看着他把酒喝光,自己也毫不猶豫地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你們怎麼突然拼起酒來了?”十三阿哥安頓好弘時之後,轉過身來看見錫若和十四阿哥一人拎了一把酒壺喝得痛快,不禁好奇地問道。
錫若和十四阿哥互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中看見了溫暖之色,忍不住又都是一笑,讓十三阿哥看得越發糊塗,連連說他們兩個不厚道,就只瞞了他一個,自己卻喝了個痛快。
錫若酒興上來,又是在自己家裡,索性放開量來暢飲一氣。到最後他也不記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酒,只覺得這十年來的歡樂、悲哀與痛苦,都盡在手中的這一杯酒當中,到後來竟放聲高歌,讓整個戲園子都安靜了下去,連臺上的戲子都停了唱唸坐打,直愣愣地在戲臺上瞧着這個從突然觀衆變成了主角的主人。
錫若卻還嫌喝得不過癮,搖搖手邊的酒壺發覺已經空了,就站起來想要去拿隔壁桌上的,結果腳下一個踉蹌,險些就被凳子絆倒了。十四阿哥及時地伸過來一隻手,挽住錫若低聲說道:“你醉了。”
錫若擡起那雙醉意朦朧的眼睛,朝十四阿哥一笑,卻仍舊伸長了手去夠那酒壺。十三阿哥看不過去,便拿過那壺酒塞在他手裡,又對十四阿哥說道:“讓他喝吧。這些年他也不容易,或許早就盼着這一場醉了。”
十四阿哥聞言,默默地鬆開了抓住酒壺的手,卻仍舊攙扶着錫若坐下,眼看着他又不要命似的將一杯接一杯的酒往肚子裡倒,眼睛一溼,忽然仰起臉唱道:
“我劍何去何從
愛與恨情難獨鍾
我刀割破長空
是與非懂也不懂
我醉一片朦朧
恩和怨是幻是空
我醒一場春夢
生與死一切成空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恨不能相逢
愛也匆匆恨也匆匆
一切都隨風
狂笑一聲長嘆一聲
快活一生悲哀一生
誰與我生死與共
我哭淚灑心中
悲與歡蒼天捉弄
我笑我狂我瘋
天與地風起雲涌……”
錫若默默地聽着,等到十四阿哥一曲終了的時候,猛地將手裡的酒杯朝地上一摜,大吼道:“唱得好!”就倒在了十三阿哥懷裡。
園子裡早已是死一般地寂靜。十五阿哥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覷了覷錫若,又覷了覷垂下腦袋一言不發的十四阿哥,最後朝十三阿哥問道:“十三哥,他怎麼了?我從來沒見他這樣過。還有十四哥也是……”
十三阿哥一邊把錫若交給十四阿哥,一邊騰出手來摸了摸十五阿哥的頭說道:“等你長大了,就都明白了。眼下還不明白,也一點都不要緊。真的,不要緊……”
錫若一覺醒來,只覺得頭疼欲裂,轉過頭去看窗外,發現外面一片黑乎乎的,根本就分不清是早上還是晚上。他覺得四肢發麻,試着動了一下腿,卻發覺有些沉重,忍不住挺起上身去看,卻發現十四阿哥趴在牀沿上睡得正熟,一條胳膊還擱在了自己腿上,不覺吃了一驚,連忙掀起自己身上的被子,把十四阿哥反捲了進去。他本來想叫人進來,卻發覺嗓子燒得跟要冒煙一樣,只得自己掙扎着把十四阿哥全身都挪到了牀上,自己也累得氣喘吁吁地倒在了牀上,再也不想動彈。
錫若靠坐在牀頭,靜靜地看着十四阿哥和小時候幾乎沒有兩樣的睡臉。醉後三分醒,他還隱約記得十四阿哥給自己唱《刀劍如夢》,和自己最後醉倒在十三阿哥懷裡的事情。
十四阿哥動了一下,嘴裡喃喃地說起夢話來。錫若凝神去聽,卻聽出來他說的是,“錫若,你究竟是誰?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錫若只覺得心裡一顫,眼睛裡卻只覺得發酸,發澀。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卻不想早已被十四阿哥看破。這個高傲,倔強,雄心萬丈的大清十四皇子,在他的眼前,竟不惜裝聾作啞了十年。演戲的那個人,究竟是他,還是他?
想到這裡,錫若挪動身體下了牀,又踉踉蹌蹌地打開房門朝後院裡走去。守在門口的小廝已經睡着,錫若獨自一個人在這不知是清晨還是暗夜的時分,居然也摸到了自己小時候溺水的那個池塘。他怔怔地站在池塘邊,看着池水裡那個似真似幻的倒影,像是受到某種蠱惑似的朝池水跨出了一步,然後又是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