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夏四月,老康同志再度帶着他一大家子浩浩蕩蕩地到熱河避暑。錫若也因此又被愛新覺羅家的老太太叫去參觀了一遍,從皇太后的寢宮出來的時候,只覺得一腦門子的冷汗熱汗交錯着淌下。
錫若和福琳的婚期初定在了來年的春天。福琳在康熙五十年三月底晉了和碩福慧公主,爲此宮裡頭的人早已將錫若以和碩額附視之,加上錫若又頻頻被老康派去處理大清朝的外交事宜,他這個借來的侍郎位置竟是坐得穩穩當當,那些早先嘲笑他憑藉身在帝側的便利和十六格格的裙帶關係才竊取了高位的人,如今也不怎麼吱聲了。也難怪隆科多現在一看見錫若,就“賢弟長賢弟短”地叫個不停了。
錫若看見隆科多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一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神色的樣子,不覺有些好笑,可是他也很明白,此刻距離隆科多飛黃騰達的日子是越來越近了。如果自己不趁早攬下這枚關鍵的棋子,將來在大變驟起的時候就毫無勝算可言。他當年對十四阿哥許下的承諾,也就會成爲一句毫無意義的空話。
然而這麼多年看下來,錫若也非常清楚雍親王將來會是一個好皇帝。姑且不論他個人心性如何,他那種勤奮務實和敢於承擔責任的態度,對於康熙末年已經出現腐化跡象的政局來說,是非常及時,也是非常必要的。每次只要一想到這裡,錫若就會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其實相當有當牆頭草的潛質,只不過一直被自己對十四阿哥的感情壓制住了而已。
可是不管支持哪一邊。隆科多這枚關鍵的棋子都不能放過。想到這裡,錫若也立刻對隆科多露出了一個燦笑,親熱地挽起他的胳膊問道:“隆大哥怎麼出來了?皇上不是安排你留守在西花園裡嗎?”
隆科多聞言面色一整道:“張中堂歿了。”
“什麼時候的事?”錫若有些驚訝地問道。知道張中堂就是大學士張玉書,也是被老康安排在太子身邊坐鎮的上書房主心骨,他這一去,上書房裡除了溫達和李光地這兩位老爺爺,就只剩下一個蕭永藻了,他又是個漢人。只怕朝局眼看着又要發生大的變動。
隆科多壓低了嗓音說道:“丙午日後半夜去的。太醫院的人說是積勞成疾,藥石鍼灸已經無效了。”
錫若聽得一陣沉默。張玉書這位老爺爺他見過,最是謹慎廉潔勤勉辦差的一個人,老康總誇他“遠避權勢,門無雜賓,從容密勿”,二十九年就拜了文華殿大學士,兼任戶部尚書,當年還曾隨老康親征噶爾丹和南巡,是老康最珍惜愛重的老臣之一,不想今年剛剛隨駕到熱河就發了病,沒幾天竟撒手人寰。
錫若想了想,拍了拍隆科多的臂膀說道:“那小弟就不耽誤隆大哥辦差了。回頭有空我們再聊。”
隆科多點點頭道:“那愚兄就先去辦差了。”錫若對隆科多一笑,鬆開手看着他又腳步飛快地朝園子外面走去,想來是去護送張玉書的棺槨還京。
錫若想了想,自己又往老康住着的“煙波致爽殿”而來,剛一進門,果然聽見老康在裡面語聲悲切地說着張玉書過世的消息。錫若斂了斂神,把表情收拾成一副端莊肅穆的模樣,低頭進了老康所在的東暖閣。
東暖閣裡除了老康,還有好幾個年長的皇子都在,分別是太子胤礽,誠親王胤祉,雍親王胤禛,恆親王胤祺和八貝勒胤禩,都在用各種各樣的話安慰老康,一見錫若進來,卻是各自掃了他一個眼風,裡面還是八阿哥胤禩的最暖和,所以錫若也就衝着他點了點頭,隨即立刻彎身下去給衆人請安。
老康接過李德全遞過來的毛巾抹了一把臉,朝錫若問道:“皇太后她老人家安頓好了?”
老康沒叫起,錫若也就只能跪着地上回話道:“回皇上,太后說她那邊都已經安置妥當了,宜妃娘娘、成妃娘娘和福慧公主也在那裡陪着她老人家,要皇上放心。”
老康略點了點頭,看見錫若的時候卻又想起一件事來,便對他說道:“我聽說惠妃這幾天身子不大好。大阿哥如今被幽禁起來了,你得空替朕去看看她吧。你是她的孃家人,她見着了心裡也能多少寬慰些,說不定這病倒好得快了。”
錫若連忙應了聲是,心裡卻想道,真要想惠妃病好,直接把她兒子給放出來,估計包治百病。可惜這話他也只能放在心裡頭說說,又見滿屋都是皇子,估摸着也沒有自己插嘴的份兒,回完話以後就立刻從“煙波致爽殿”裡撤了出來。
不想剛走了沒幾步,八阿哥胤禩卻在身後叫住了他。錫若頓住腳步,奇怪地回過頭問道:“八爺怎麼也出來了?”
胤禩微微一笑道:“我跟皇上說,我打小是惠妃娘娘帶大的,她病了,我也應該去問候一聲。皇上就準了。”
錫若點點頭說道:“惠妃娘娘見着了八爺,想必心裡也能有點安慰。”
胤禩卻一哂道:“我也不見得就出息到哪裡去,未必真能寬慰她的心。倒是你……”胤禩說着似笑非笑地看了錫若一眼,又說道:“近年來真是順風順水,說是青雲直上也不爲過了。惠妃娘娘見着了你,說不定倒真能有幾分高興。”
錫若苦笑道:“八爺怎麼也調侃起我來了?”胤禩卻看着他問道:“怎麼不叫老大了?以前私底下不都是這麼叫的嗎?”
錫若微微愣了一下,摸着剛剃光不久的腦門子說道:“那是小時候的事了。八爺如今聲望日隆,總覺得那麼個叫法顯得不大莊重。”
胤禩輕輕地拍了一下錫若的腦門說道:“本貝勒特許你在私下場合這麼叫!”
錫若聽得心裡高興,便彎起眉眼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胤禩卻看着他的眼睛搖頭道:“你這雙眼睛,真是……難怪希睿當年會爲了你那樣。”
錫若一聽見“希睿”這兩個字,又皺起了眉頭。胤禩見他不高興,便收住了剛纔的話頭,又看着錫若問道:“十四弟有沒有來找過你?”
錫若呆了一下,回答道:“好像最近都沒有。是不是又出去辦差了?”
胤禩看着錫若詫異地說道:“你不知道他生病了嗎?這次都沒跟着來熱河。”
“什麼?!”錫若這回是真真正正地吃了一驚,急切間竟忘了應有的禮儀,一把揪住八阿哥問道,“他生的什麼病?病了多久了?”
胤禩微微地垂下眼簾說道:“皇上出京前幾天就病倒了,太醫說是外感內熱,怕有風險,所以皇上特命他留在京裡休養,這次就不必隨駕了。”
錫若用力地閉了閉眼睛,才又問道:“他爲什麼不告訴我?”
胤禩別有深意看了錫若一眼,說道:“我還以爲你早就知道了,在熱河是強作鎮定呢。”
錫若偏頭尋思了一會,垂頭喪氣地說道:“他一定是還在爲之前的事生氣。”
“之前的事?”胤禩有些奇怪地問道,“什麼事能讓十四弟生你這麼大的氣?你們以前不是連打過一架之後都能立刻和好的嗎?”
錫若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說道:“我現在倒情願跟他打上一架,也不願意他這樣不明不白地發作我。”想了想,錫若又停下腳步說道:“不行。我這就去求皇上放我回京。不然老琢磨這事,晚上連覺都不用睡了。”
胤禩連忙一把拉住錫若,教訓道:“都是當侍郎的人了,還是這麼毛躁。你要回京去,也先跟我探望過了惠妃娘娘再說。不然你要抗旨嗎?”
錫若一拍腦門道:“差點把這事兒忘了。趕緊走趕緊走。”說罷反倒拖了八阿哥一溜小跑,心急火燎地撞進惠妃下榻的寢宮大門時,卻把裡面守着的宮女太監都嚇了一跳。胤禩也就任由他拖着自己跟要打家劫舍的土匪一樣衝進去,臉上卻有一絲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