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皇后微蹙眉,剛要說話,突然一個小太監飛一般地奔過來,滿臉的驚惶,“太子,皇后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二殿下,二殿下從臺階上摔下來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
西涼恆後宮活下來的有三子,除了嫡子西涼錚,二皇孫西涼銃體弱多病,幾乎與藥同眠。三皇孫西涼銓倒是個健康的,只是因爲生母身份低賤,並不入他的眼,如今偏偏在西涼提出質子的時候摔倒了!
西涼恆像是想到了什麼,臉色難看。
小喜子喝道:“到底是怎麼了?說個清楚!”
小太監結結巴巴地道:“……回,回主子,吃了早膳三殿下要去花園玩,奴才一路跟着……海棠樹上還有幾個果子,殿下非得上去摘,不小心,不小心……”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誰知摔斷了腿……”
西涼恆打斷了他的話,“太醫說什麼了?”
“太醫說這一摔着實厲害,雖然沒有生命之憂,但傷了腿,只怕沒有一年半載好不了……“西涼恆愣了片刻,突然冷笑聲,“一年半載?倒是能下得了狠手!”那手緊緊攥起,臉色發青。
祁皇后神色淡然,宮人們都低了頭大氣兒也不敢喘。
葛國被西涼戰敗,質子之事在所難免,但是不巧的是爬樹跌斷了腿,如此重的傷勢怎麼能爲質?那麼能爲質的只有西涼昊了!
西涼恆滯在原地,先知後覺地避開祁皇后清冷的目光,而心頭漸漸冰冷,晦澀難忍。
祁皇后臉上的肌肉扯了下,冷冷地道:“一個孩子都看不好,要她何用,從今日起降爲才人。還有三皇子,既然傷得不輕,便養着吧,以後不要隨意出來了!”
這一句話便斷了三皇子的前程,這一生他只能圈於一隅之地碌碌終生了。
待她回身再看,西涼恆已經晃晃悠悠地走了,她向遠處凝睇了眼,長嘆了口氣。
回到太子東宮,順着青石甬道西涼恆漫無目的地走着,心裡像是燃了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疼。
不知不覺走到了西涼昊所居住的阿昊院,門扉半掩,望過去,小小的院落裡遍植了樹木,樹葉稀疏,幽深靜謐,置身於這金碧輝煌的皇宮中猶如洗淨了粉黛被遺棄一邊的美婦人,淡雅溫馨卻孤寂伶仃。
他走上臺階,手慢慢摸上門扉,想推開又頓住了。
從門縫裡看過去,只見西涼昊抱着小白正坐在樹下的石凳上發愣。
幾天不見,他又清瘦了許多,那如畫的眉眼籠了些黯然,看着便讓人揪心。
管嬤嬤道:“小主子,您都坐這半天了,午膳也沒有吃,若是病了這可怎麼好?”
西涼昊撇了撇嘴,道:“如果我病了,是不是父王就不會再責怪我了?”
管嬤嬤窒了下,道:“是啊,太子是最疼您的。”
西涼昊搖搖頭,突然道:“是段叔叔最疼我。他說等我再大了些就帶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明澈的眸子裡滿是憧憬,“我應該先去哪呢?”想起了什麼,拉了管嬤嬤的手,委屈地,“可是好久了,他都沒有來看我了,他也不要我了嗎?”
段無籌戰死的消息並沒有傳到他的耳朵,管嬤嬤傷心之餘更是不敢和他說,低了頭,掩飾了淚,道:“小主子,乖乖的,乖乖的,他,他就會來了……”
西涼恆手扶着門框怎麼也邁不進去一步。
悔恨,痛苦,還有一種叫嫉妒和怨憤。
他轉身慢慢下了臺階,走了老遠,揹負
着雙手擡頭看向寂寥的天空,慢慢地道:“議,四皇孫爲西涼質子!”
(西涼恆慢慢走在宮道上,金烏西墜,那橘色的夕陽染紅了一片天,宮闕琉璃瓦被籠在其中有種悲愴的壯美。
轉過幾道迴廊漸漸離寢宮近了,突然聽到有人說話聲,隨着晚風飄到耳邊。
“咿?我聽說皇上這幾天老是做惡夢呢?”
“也難怪,這次打了敗仗,西涼來勢如此兇猛,皇上這是擔心啊!……”
“可不是!…哎,”他壓低了聲音,“你們聽說了沒?皇上這夢做得奇怪,說明明夢到了雪蓮,可是有一隻大鳥突然出現……雪崩,地陷……
“我也聽說了,還有人說,這大鳥不吉祥呢!……你想這皇宮裡誰和這大鳥有關?”……““你是說……”聲音更低,卻繪聲繪色,“聽說那位主子娘娘就是個異族的……有雙藍色的眼睛,據說只要被她看到就會失了魂魄……”
小喜子冷汗岑岑,不敢看西涼恆的臉色,他上前一步,喝道:“哪個嚼舌頭的奴才在此妖言惑衆?”
他這一聲嚇得廊柱後的人陡然噤了聲。須臾,從後面慢慢轉出三個青衣小太監,一眼見了西涼恆都嚇得臉色發白,雙腿如篩糠般,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連連叩頭,“……太子,太子饒命!”
西涼恆的臉色鐵青,手攥起,有種瞬間便會爆發的怒焰,咬牙道:“混賬東西!都是一羣混賬東西!來人,全部杖死!”
小喜子哪裡見過他如此狠戾的模樣,哆嗦着不敢多說,只是一疊聲地喚人將這三人拖下去。
“饒命!饒命!……”三人被拖着,哭喊着。
正在這時,一個威嚴的聲音道:“這是怎麼了?”卻見祁皇后正被一羣宮人簇擁着走過來,葛袍珠鬢,雍容高貴,令人不可仰視。
西涼恆不得不壓下火氣,恭敬地行了禮,語氣生硬地道:“兒臣正在教訓幾個奴才不想驚動了母后,請母后恕罪。”
祁皇后葛目一掃,已經將事情明白了八九分,示意人將這三人堵了嘴拖下去。
宮人們都識眼色地退開一邊,只留母子兩面對面站着。
西涼恆覺得氣氛有些凝滯,道:“母后,父皇怎麼樣了?可好了些?”
祁皇后眼神黯淡了下,避而不答,道:“有御醫看着,還有妙兒,倒是你……”她看着他的臉色,“聽說西涼遞了議和書?”
西涼恆點頭。
老的身軀微微佝僂着,兩鬢如雪,眉眼深刻,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絕美的男子。只是鬆弛的眼袋,渾濁的眼神,全身透露出蒼老和頹廢的氣息。
少的與他有七分相似,精緻的五官,白皙的膚質如同千年的古玉般無瑕,站在那華耀青松,丰姿奇秀,給人一種高貴清華的感覺。
兩人都被淡淡的悲傷所籠罩。
老人慢慢蹲下身,手撫上墳頭上的茵茵綠草,輕柔地生怕驚醒了裡面的人,低聲道:“蘭兒,我來看你了……”
年輕男子沉默着,跪了下來,凝注着,想象着那人的音容笑貌。
老人絮絮着,“……蘭兒,阿昊很好,葛國也很好,我真的感謝你給我送來這麼優秀的兒子和女兒……哦,還有黎兒,她是我的驕傲……或許,明年她就能回來看你了……”微微傾了身子,低低地,“這些年了,你一定很寂寞,莫急,莫急,等阿昊立了後,我這就去陪你……”
西涼昊眼角的肌肉扯了下,撩起眼皮看向他。
西涼恆
道:“阿昊,我正要和你說,你母親孤零零地在這兒很多年了,我一直想着將她遷入皇陵,待我百年後合葬。”說着話,不住地看着對方的神色變化。
葛蘭眸當年僅是才人身份,死後沒有進皇陵的資格,只能遠遠葬在皇陵的外圍,連碑文也沒有。而西涼恆這麼說,是將她視爲自己的皇后,帝后同穴,這應該是一個女子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榮幸。
西涼昊沉默着。
西涼恆有點訕然,無可避免也無可否認,西涼昊雖然對他尊敬順從卻始終淡漠疏離,這讓他心酸之餘更是愧疚難當。
他調轉目光漫漫地往旁邊看去,突然目光落在墳丘的一角,咿了聲,起身去看,這一看不禁變了臉色,失聲道:“這,這是怎麼了?”
西涼昊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墳丘的左側有些塌漏,不禁皺了皺眉。
葛蘭眸的墳墓修得簡陋,這些年並無人專門打掃休憩,加上每每積雪壓頂,所以陷落下去不少。西涼昊登基後曾經和葛黎商量將墳墓整理修葺一下,卻被葛黎擋住了。
她道:“母親本來就是清冷的性子,安睡在這兒很多年了,想必已經習慣了……暫時還是不要動吧。”
西涼昊深以爲然,所以只簡單地整理了下。
不知道是不是今年的雪山融化的雪水太多,土質潮溼變軟,裡面的棺木被推移了原來的位置,所以造成墳墓塌陷一側,露出紅漆棺木的一角。
西涼恆心痛難耐。
西涼昊命人拿了木鍬親自動手將旁邊的虛土雪水挖開,想要將棺木移回原來的位置。
西涼恆呆呆地看着,突然道:“你,你讓我看看……”說着話,蹣跚着走近前,也顧不得那雪水弄了衣袍,顫顫地去撫那棺蓋。
西涼昊想要制止,鼻翼輕動了動,空氣中有淡淡的香味縈繞,極輕,卻悠長清冽,如冰雪覆蓋中那一樹梅花幽然綻放。
他目光一凝,將目光落在那棺木上。只見單薄的棺木露出一小截,紅漆早已斑駁不堪,上面的紋飾模糊,甚至有鉚釘突出。
西涼恆也有所感覺,再湊近,竟然發現那香味是從棺木中散發出來的。這一發現將兩人都駭住了。
西涼昊本能地伸手去拉他,“父皇!”
誰知西涼恆不動,臉上露出癲狂之色,道:“蘭兒這是放不下我呢!我要看看她,這些年了,我根本不敢想,我害怕她會怨我……”說着,發了瘋般地用手扒拉着棺木上的泥土。
終於,那棺木整個兒都露了出來,上面雕刻着山海水草紋,有番蓮纏枝綿延,在雪光下竟然有種波動的盪漾。
“開館!開館!……”西涼恆花白的頭髮耷拉下來,滿身的污泥,那雙眼睛赤紅嚇人,大口地喘着粗氣。
西涼昊遲疑着,畢竟這裡面躺着是自己的生母,十多年過去了,已經是一堆白骨,自己不該擾亂她的安寧,只是這香味是從何而來?
再看看西涼恆那赤紅的眼睛,他咬了咬牙,將手搭上棺木的前臺灌注了真力,輕輕一推。
吱吱吱,兩邊的鉚釘跳出,棺蓋緩緩往後退去,最後一頭搭在雪地上,整個棺材裡面的情景呈現在眼前。
棺材裡平平整整地放着一套女子穿的衣裙,淡淡的藍色如一泓流水瑩然碧澄,點綴着幾朵紫色的小花兒,裙襬處有金絲銀線繡了幾隻蝴蝶,或振翅翩飛,或是斂翼聞香,活靈活現,讓人有種錯覺仿若是藍色的水面上,水波瀲灩,落花繽紛,彩蝶飛舞,花香盈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