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較量

楚言穩穩當當地坐在嵌雲紋大理石的烏木椅子上,端起杯子,優雅地吹了吹,淺淺抿了一口,笑道:“好香甜的八寶茶。秋禾,你也嚐嚐。”

夥計點頭哈腰地陪着笑臉。

秋禾跟着老太太,什麼世面沒見過,謝了一聲,果然端起另一杯喝了起來,心中疑惑,不明白櫃檯裡的朝奉在搞什麼名堂。不就是當一樣東西嘛,就是她也看得出來,姑娘要當的那個板指玉質極好,是難得的珍品,姑娘只要了五百兩,算件好買賣,有什麼可爲難的?

姑娘進宮前,她就服侍過,知道是個閒不住的,三天沒弄出點事兒,怕不就是病了。去宮裡呆了一年多,性子倒是沉穩多了,行事越發讓人摸不着頭腦。就說今兒,打扮得整整齊齊,難得一戴的值錢首飾也上了身,原以爲要去哪個要緊的府裡,誰知卻是來當東西,還是叔老爺家的當鋪。剛回家那天,幫着收拾東西,還見她金子銀票的一堆,才幾天,居然都不見了,也不跟家裡開口,跑起當鋪來,要傳出去,老太太老爺太太還有臉面麼?還幸虧是叔老爺的當鋪。

想歸想,秋禾臉上可是一點也沒露出來,和她姑娘一樣氣定神閒地喝着茶。

櫃檯後面的朝奉可就沒這麼舒服了,剛立春的天,腦門上居然起了一層細細的汗珠,打發個夥計去把掌櫃叫來,一邊着急地等着,一邊偷眼打量那兩個少女。

當的是男人的東西,看這玉和內側這滿文,不用問也知道原先的主人是誰。來的兩個都是沒出閣的姑娘,渾身上下沒有一點風塵味,倒像是哪個府裡的格格丫頭,她們怎麼會有這東西?

坐着的那位無疑是主子,一身貴氣,卻不張揚,淺湖綠的暗花雲紋緞是江寧織造的貢品,一般人家有錢也買不到,墨綠和銀白兩色絲線簡約地勾出一叢蘭花,鈕釦是切薄的翡翠,衣襟綴着小串的南海珍珠,雪白的皓腕攏着兩個通體碧綠的翡翠鐲子,頭上隨便地插了一個玳瑁嵌珍珠翡翠的梳子,戴着南海珍珠的耳墜,蛾眉淡掃,輕點朱脣,不聲不響往那兒一坐,隱隱透着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

身邊站着的丫環一身湖藍色軟緞衣褲,白玉手鐲和耳墜,進退有據,舉止得宜,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

不知是哪一府的女眷,偏偏她們的馬車並沒有停在鋪子前面,想要打探,也無從下手。夥計接收到朝奉的示意,想從言談中套出點東西,不想這位小姐年紀不大,卻沉得住氣,除了偶爾幾句客套話,只是含笑不語,除非小姐吩咐,丫頭更是一個聲響也沒有。

掌櫃出來,除了把她們迎進貴賓室奉茶,並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覺得秋禾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裡聽說過,一時偏想不起來,心中更加躊躇。

那位姑娘有些不耐煩了,綿裡藏針地問:“怎麼,我要當的東西有問題?是假貨?不值五百兩?莫非你們擔心來路不正?我們定在這裡,要去報官?”

掌櫃狠了狠心,正要逼問她哪裡來的那東西,卻聽見老東家威嚴的聲音:“佟裡,你先下去。”

佟裡如蒙大赦,羞愧地退到一邊,卻見兩個少女斂衽行禮,口稱:“給叔老爺請安。給叔爺爺請安。”不由暗呼好險。

佟爾敦從鼻子裡哼了兩聲,大刀闊斧地坐下,冷然道:“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叔爺爺?同你叔叔鬥氣,就到我的鋪子裡來拿人消遣?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佟裡恍然,原以爲是存心來惹事兒的,沒想到是本家姑娘賭氣跑來搗亂,連忙把那個板指遞過來,自己躬身退下。

楚言心知他必是先見過莫倫阿,當下賠笑道:“孫女兒是真心來當東西的。那東西是前年生日,太子爺賞的。現在手頭緊,聽嫂嫂們都說,京城裡最童叟無欺,信譽最好的當鋪,就是這家,纔想來當些東西,也不知朝奉掌櫃都想什麼,不說當也不說不當。”

“太子爺賞的東西,你也敢當?”

“這東西貴重,可孫女兒拿了沒用,弄不好哪天被人看見,還弄出故事,倒不如銀子妥當。”

“你是要死當?才索要五百兩?”

“叔爺爺覺得該當多少合適?”

“哼,這東西,出不去,我這兒不收。”

“找個好點的玉匠,把裡面那點兒滿文磨掉,還出不去麼?”

“你——你膽子也太大了。”

“也不用急着把字磨掉,既然朝奉看得出來,其他一些人也看得出來。叔爺爺做生意難免要同各色人等打交道,有些時候,這麼個東西恐怕比叔爺爺的老臉還管用。”

佟爾敦眯起眼,細細打量對面的女孩。他的生意很大,佟家的勢力很可觀,可跟太子放在一處,臣難與君鬥,凌普是個極貪婪的人,變着法弄錢,只要是賺錢的生意都想插一腳,京城裡還罷了,有他坐鎮,又有佟家這棵大樹,凌普也不敢當着太子與佟家明着鬥,在外地可就沒有這樣的運氣,總不能事事都要他們父子親自出馬擺平。他雖是個生意人,不參與朝政,政治上的事兒還是與佟家同進退,佟國維父子都不贊成太子,斷斷不會讓家族裡最有前途的這個女孩兒和太子有什麼糾葛。

想到這裡,突然提高聲量,把隨身小廝叫了進來:“你帶秋禾去看看,給老太太的壽禮還有沒有什麼地方不妥當。”

秋禾也不多問,應了一聲,就同小廝出去了。

佟爾敦捻着鬍子,微微一笑:“給叔爺爺一句實話,九阿哥那個什麼發債卷集資的法子,是不是你教的?”

“九爺的生意裡面有孫女兒的一份,當初是誰提出那個辦法,已經不重要了。”

佟爾敦的眼睛又眯了起來:“你的想法怕是不止那些吧,還有什麼,不能說給叔爺爺聽?”

“怎麼不能?我最想做的是開錢莊,可惜沒有本錢,不過是想着玩玩。”

“你想開的錢莊,有什麼特別之處?”

“沒什麼特別,只不過想做到全國各地都可以存錢,都可以取錢。”

ωωω _тTk an _C○

“那要開多少錢莊?”

“若是能成,其實用不着開幾家錢莊。大的市鎮都已經有站住腳的錢莊,把他們組織起來,建立一套結算制度,我們的錢莊躲在後臺,執行這個制度就可以了。”略略解釋了一下手續費的核算,資本金,保險制度,結算制度。

佟爾頓聽得兩眼放光,懷疑地問:“你怎麼會知道這些?說實話。”

楚言微微沉吟,笑道:“我在南邊的時候認識一個洋人,據說他家原本開着銀行,就是我們叫做錢莊的。他兄長承繼了家業,他又與人結怨,失手殺了人,不得已逃離故土流浪四方。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生着病,也沒人理他,一時心軟給他找來大夫。他心存感激,每回見面都會給我講故事,教了我不少東西。方纔說的結算,和先前所說的債卷都是從他那裡學來的。”

“他是哪一國人?叫什麼?現在何處?”

“英吉利人,名叫喬治•布萊克,我進京以前已經離開大清了,說是要去東瀛看看。”

佟爾敦點點頭,當下又問她銀行做什麼的,那個洋人對他家鄉如何描述,倒是越聽越信。她說的銀行與錢莊類似,卻有優越之處。他和洋人打過不少交道,她說的與他知道的並無矛盾,反倒更加仔細。一個深閨女兒,就是想編也編不出來。

“你以後再想起什麼,就說給叔爺爺聽,嗯?洋人的東西,有些行得通有些不行,叔爺爺幫你合計合計。”

“是。其實,孫女兒也不過是玩玩,正經做生意,一個女兒家,哪裡能行。”

佟爾敦點點頭:“你明白就好!你和八阿哥九阿哥合夥還罷了,又幫着一羣宮女開鋪子。她們雖說是宮裡出來的,到底出身市井人家。你是什麼身份?別老跟她們混在一起。”

“是。”楚言暗暗吐舌頭,想不到老頭對她的事兒倒挺清楚。

“知道你心眼多,叔爺爺不過是提醒你兩句。今兒到我這兒來,又是哪裡要用銀子了?”

楚言就把嬤嬤家的嫂子想開飯館的事情說了一遍。

佟爾敦皺了皺眉:“自己沒有本錢,做什麼生意!”

叫人拿來一個賬本,一邊翻看一邊問嬤嬤家的地址,半天,笑道:“他們運氣好!我手頭正有個鋪子,離他們家不遠,原本也是個飯館,抵給錢莊,還不出本息,就被收了進來,還沒出手。你這一兩天抽空過去看看,喜歡,叔爺爺就把房契地契給你,算你今年的壓歲錢。你讓他們用可以,不許給他們,哪天不想玩了,還賣給錢莊。”

楚言大喜,花不花錢還是小事兒,省了多少麻煩。

佟爾頓又說:“叔爺爺做事公平,是有口碑的。這板指價值不菲,我再給你五百,你拿去愛怎麼整怎麼整,記得叔爺爺的好就成。”

坐進車裡,楚言忍不住放聲大笑,好久沒有同這樣的“經濟動物”打交道,還真懷念這種滋味。

秋禾好笑地搖頭:“姑娘都得了什麼,樂成這樣?”

她搖了搖手中小巧的銀鈴,笑道:“一處房產,五百兩銀子,這個小玩意,還甩掉一個包袱。想不到,叔爺爺這麼大方。”

秋河抿嘴笑道:“老狐狸遇上小狐狸,該說是姑娘手段厲害。”

“依你看,勝負如何?”

“姑娘自是贏了不少,叔老爺看着也挺樂,弄不清誰贏的多。”

“這就對了,好些時候,一方贏了,另一方未必要輸。”

“只聽說兩敗俱傷的,沒聽說兩個都贏的。”

“怎麼沒有,這叫雙贏,我告訴你……”楚言說得眉飛色舞,不但玉茹的飯館搞定大半,今後的資金來源也有了眉目。

“我看你這丫頭挺好,關在府裡可惜了,不如,我把你要過來,給我當助理?”

秋禾一臉好笑:“姑娘得意忘形,難道不準備回宮裡去了?”

一聽這話,坐在車轅上的莫倫阿一愣,支起了耳朵。

“怎麼不回去?宮裡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騙錢也容易,當然要回去。”楚言一邊說一邊對着車簾擠擠眼。

秋禾更覺得好笑,好吃好喝好玩好騙錢,說的是紫禁城麼?總之,姑娘是個怪人,可跟着她怪有趣的,於是笑道:“等姑娘成了親,有了自己的府邸,我再求老太太把我派給姑娘吧。”

“一言爲定。我們找個地方,好好吃喝一頓,慶祝慶祝。秋禾,你想去哪裡?”

“想回府去。姑娘也太會花錢了,這銀票還沒捂熱呢,省着點吧。”

老太太的壽筵很熱鬧很排場,也很無趣,好在場所還算不錯。

客人太多,皇子公主,皇親國戚,朝廷要臣,本家侄輩孫輩。就算佟府重重屋宇,也找不到一個大廳可以容下這麼些人,乾脆把筵席開在了花園裡。園中本來零落地植了十幾株梅樹,紅梅白梅冰梅香梅綠萼照水,此時正是花期,顏色各異,芳香醉人。其他光禿的樹枝上則用絲綢裁減出桃花李花,愣是堆出個人間勝景,滿目春色。男女賓客分作兩處,中間是一溜的長桌,正對着前方的戲臺,桌上供着盆栽的水仙金桔萬年青,青瓷大花瓶插滿絹制牡丹,各式壽禮錯落有致地堆放着。

宴會麼,除了吃飯就是看戲。席面上的東西,多是大魚大肉,擺盤和菜名都頗有講究,中看中聽不中吃。戲是崑曲,活化石,最有名的戲班,最有名的伶人,每一件服裝,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唱腔,無不盡善盡美,楚言盯着看了十分鐘,發現極累,不懂就是不懂。連對京劇越劇都是一向敬而遠之,又怎麼欣賞得了這樣的陽春白雪。

初春的天仍是冷峭,故而在周圍擺了不少炭盆子,上好的木炭加上露天的關係,不但不覺得燻人,反而沉澱了雜七雜八的味道,越發顯得梅花水仙的香味清逸悠遠,直滲進人的心裡去。戲臺離得遠,又沒有麥克風,僅把咿咿呀呀的唱段當作似有似無的背景音樂,倒是極襯眼前的風光。如果能有一根魔杖,輕輕一點,化去這份喧鬧雜亂的人羣,只留下幾個,大家席地而坐,開懷暢飲,該是何等快樂!

老太太身邊特別多放了幾隻炭盆,楚言的身前背後不遠之處就各有一隻,暖烘烘的,令她因爲無聊變得木然的神經更加放鬆,幾乎要沉入睡鄉。

一手輕輕捂住嘴,悄悄打了個呵欠,趁機提醒自己,萬一睡着,以後就不用在這裡混了。得找點事兒做,萬一真地睡着,洋相可就出大了。眼珠子亂轉,瞟到自己身上。

入宮前,老太太給楚言做了一件白地滾紅邊的衣裳,直說好看,這次回來,又按差不多的樣子給做了一身,親自挑了花樣,讓身邊兩個女紅好的丫環繡上幾枝紅梅花,盤花扣也是幾朵紅梅,還特地繡了三塊同款的帕子。她很喜歡這件衣服,更感激老太太的疼愛,今天特地讓秋禾完全按老太太的意思給她裝扮起來,討老人家歡喜。

此時目光一轉,見衆人聚精會神地看戲,放下心來,悄悄拉下襟邊掖着的帕子,在膝上疊老鼠玩,卻不料她的所有小動作,一點不落地落進了一雙美目。

那人冷冷地輕哼一聲,暗起輕視之心,悄悄盤算如何讓她出一個醜。

聽見老太太的聲音,楚言一驚,雙手一扯,小老鼠被毀屍滅跡。

原來一折戲已經唱完,二太太滿臉堆笑地請幾位年長貴婦點戲。

衆人還在謙讓,忽然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帶着笑,高聲說道:“我聽說佟姑娘曾幾次在皇阿瑪面前唱歌,聞者無不稱好,想來必是比臺上這些戲子唱的有趣多了。不知我們今兒個有沒有耳福?”

二太太臉上一僵,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溫憲公主坐得離老太太不遠,她本是最溫良恭謙的性子,萬事無可無不可,唯獨與楚言投契,此時皺了皺眉,勸道:“八嫂,今兒是老太太——”

老太太對溫憲公主安撫地笑笑,問楚言:“丫頭,你就會唱兩首兒歌,也能讓皇上說好?我不信!”

楚言賠笑道:“孩兒在家時聽人家唱歌,記了兩首,那日淘氣唱了出來,皇上和阿哥們不曾聽過那曲子和詞,說了句新鮮,哪裡是說我唱的好,不想今日被八福晉拿來取笑。”

八福晉滿面喜色,點頭笑道:“京城裡戲班子不知多少,會唱曲的比比皆是,唯獨新鮮的詞曲難得,諸位說,是不是?今兒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們也想跟着沾點兒光,飽飽耳福呢!”

佟家的女眷都有些不滿,卻不好說什麼,只因佟家的老少爺們都與八爺走得很近,說什麼都會讓人看了笑話去。

八福晉抿嘴一笑,一邊命人去把琴師找來,一邊對楚言說道:“這慶雲班的琴師,極是有名的,不論什麼樣的譜,看過就能一點不錯地彈出來,定能爲姑娘的歌增色不少。”

楚言淡淡地瞟了她一眼,盈盈起身,對老太太一拜,吟吟笑道:“八福晉的提議極有道理!孩兒此身,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所有一切皆賴家中扶持,長輩教導。今兒老太太壽辰,孩兒想要拿出一點屬於自己的東西孝敬,也只有一兩首歌了。唯一慚愧,老太太太太和諸位福晉才聞仙音,卻要受魔音穿耳之苦。”

佟家女眷這才放心下來,老太太和幾位太太眼中流露讚賞之意。

楚言這才轉向八福晉,笑道:“八福晉爲楚言找的琴師必是極好的。只是楚言雖然會唱曲子,卻不會記譜,此事還需請八爺幫個忙。楚言兩次在皇上面前唱歌,八爺都在場,聽說八爺最是博聞強記,於曲譜更是過耳不忘,或許能將譜子寫出來,交於琴師。”

老太太笑道:“如此說來,只好偏勞八爺了。佟安,你過去問問八爺。”

楚言說出“八爺”二字,八福晉臉上笑意頓失,卻不好說什麼,只能眼睜睜看着佟安過去湊在八阿哥耳邊說了幾句,八阿哥含笑點頭。

不一會兒,佟安走回來,笑着回道:“八爺說,難得老太太太太福晉們好興致,更難得姑娘一片孝心,姑娘唱過的歌,倒是記得兩首,寫譜怪麻煩的,情願湊個趣,爲姑娘伴奏。”

就見八阿哥對這邊微笑示意,站起身,走到空曠之處,不知何時已將簫拿在手中。

男賓那邊似乎也已得到消息,許多人都是又驚又喜,一臉期待。女賓們更是交頭接耳,暗暗留心佟家諸人和八福晉的顏色。

八福晉強作鎮定,臉上仍掛着笑,卻已經很勉強。

老太太笑道:“丫頭好大的面子,放心去吧,八爺的簫是極好的,你唱的不好也沒人發現。”

在數人善意的笑聲中,楚言緩緩往前走了一段,與八阿哥遙遙相對,斂衽微福。

八阿哥微笑頷首,將簫舉到脣邊,一雙眼睛卻柔柔地望住她。

楚言猛然一驚,當着這麼多人,她在玩火吶!再也不敢看他,暗暗嘆了口氣,帶笑看向老太太的方向。

《在水一方》的曲調響了起來,腦中突然出現中海的水面,一隻小船一個人,白衣飄飄,目光如水,漸漸忘了眼前的尷尬,柔聲唱了起來:“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一曲終了,衆人如癡如醉,尚未反應過來。

楚言稍微喘了口氣,就聽簫聲一轉,竟是《一剪梅》,忍不住一眼瞪了過去。還在草原的時候,有一次她無意中哼起這首歌,被他聽見,說曲子好聽,不知配的是怎樣的歌詞。她隨口唱了兩句,突然想到這歌詞也太深情了一些,還不把他美死!連忙住口,嗯嗯地糊弄過去,任他好話說盡也不肯再唱。誰知,這人狡猾,暗暗記在心裡,竟在此時奏了出來。

八阿哥目光含笑,眉毛微微一挑,竟有幾分頑皮得意。

楚言一時之間,玩不出花樣,只得老老實實按記得的歌詞唱了出來:

真情像草原廣闊

層層風雨不能阻隔

總有云開日出時候

萬丈陽光照亮你我

真情像梅花開遍

冷冷冰雪不能掩沒

就在最冷 枝頭綻放

看見春天走向你我

雪花飄飄北風嘯嘯

天地一片蒼茫

一剪寒梅 傲立雪中

只爲伊人飄香

愛我所愛無怨無悔

此情長留心間

馬車走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有極輕微的顛簸。

八阿哥雙目微合,腦中的景象仍定格在那一瞬間。空氣中浮着梅花的暗香,遠處桃李繽紛,近處的她有白梅的高潔,有紅梅的動人,怡然而立,合着他的簫聲婉轉歌唱,瞥來的一眼中有兩分氣惱三分嗔怪五分羞澀。他的心便在那一刻永遠地酥了軟了失了。

“真情像梅花開遍,冷冷冰雪不能掩沒”,“愛我所愛無怨無悔”,這就是她當日不肯告訴他的秘密麼?他心中滿是歡喜,快活得溢了出來,嘴角幸福地翹起。

全然不知對面坐着一人,又氣又惱,已經掐斷了兩根長指甲,差點咬碎一排銀牙。

終於,她再也等不到回府,衝口問道:“你何時與那個丫頭勾搭上了?”一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這麼嘶啞破碎,是她的聲音嗎?

他蹙了蹙眉,象是美夢被人驚醒,有些不耐煩,睜開眼,冷冷地望過去,淡淡道:“不是你逼着她唱歌的麼?她唱了,倒讓你不滿意了?”

她一時語塞,轉念一想,越發地氣惱,恨聲道:“你們瞞得好!以爲瞞得過天下所有人麼?”

“我二人的事情,不勞你費心。”他厭煩地又要閉上眼。

“好一個‘我二人’,那丫頭連戲也看不懂,倒是你的知音人了?”

他微微一愣,隨即目光又變得溫柔,低聲嘆道:“她不愛看戲麼?也是,她的性子怎麼耐得住。”

她真是呆住了,一臉慘敗,憤恨難平,兼有一絲悔意,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不說話,他更不開口,只有馬蹄落到路面上,發出得得的聲響。

回到八貝勒府,馬車尚未完全停穩,他已經打開車門,輕輕躍下,頭也不回地往書房走。

底下的人一望而知,貝勒爺和福晉又掐了起來,有兩人硬着頭皮過來扶福晉下車,被她兩個巴掌打了開去。

咬着牙往下一跳,先着地的那隻腳突然一陣劇痛,眼淚刷刷地淌了下來,顧不得體面,高聲叫喚起來:“胤禩,你回來,你給我回來!你這麼走開,就別怪我不顧情面。那個丫頭慣會做戲,人前總是一付乖巧清純,連皇阿瑪和太后都騙了過去。別忘了,她和那個準噶爾人有四年之約,若是皇阿瑪知道你們勾搭——”

那人果然停住腳步,轉了過來,一臉陰翳,渾身上下往外冒着絲絲寒氣,揮揮手讓下人們退下。

這些人哪裡見過這樣的貝勒爺,只嚇得腿腳發軟,驚慌失措地躲到他看不見的地方,留下八福晉獨自承受他的怒氣。

一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擡了起來,這張臉美得如梨花帶雨,此刻卻激不起他半點憐惜。

她不曾見過這樣的他,有些慌張,透過淚水,他的臉有些扭曲,他的聲音卻出奇地輕快柔和,似乎還帶着一點喜悅:“皇阿瑪知道我們兩情相悅又如何?就算我們真的勾搭成奸,又如何?我的身份,娶不得她麼?她的身份,嫁不起我麼?四年之約,你知道多少?只要她四年之內嫁人,與阿格策旺日朗還會有什麼相干?若水三千,但取一瓢。我真心想要的只有她一個女人,只可惜,我許過她,永遠不得逼她,更不能去向皇阿瑪要她。你想去鬧?鬧吧,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纔好。”

放開手,他對她溫柔一笑:“等她進門那日,我誠心謝你!你放心,她不會同你爭嫡福晉的位子,我也不會有一絲虧待你的地方。人前,你永遠是風光無限的八福晉。”

淡淡一瞟,他轉身離去,步子竟是前未有過的輕鬆挺拔。

她立在原地,已經感覺不到腳上的疼痛,腦中因爲極度的震驚一片空白,身體不知是因爲激動還是因爲寒冷,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