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那朋友今天來了嗎?”沈春曉想起張向陽的話,腦子一轉,問道。
“沈小姐是說小盧先生?他今天沒來。”
“小盧先生?是盧浩翔嗎?”沈春曉問道,“你是說,當時叫你領我進去的人是盧浩翔?”
領班似乎意外了一下,仍然彬彬有禮地回答:“是的。我以爲沈小姐已經知道了。”那天,他看見她和小盧先生在前堂裡爭執着什麼,最後一先一後地走了,他還以爲面前這位沈小姐是小盧先生的女朋友,所以記憶特別深刻。
“哦,謝謝!”由領班口中證實,那天幫自己的果然是盧浩翔,這什麼人啊?幫自己不讓自己知道,還在冷言冷語惡聲惡氣,真是怪胎。
張向陽似笑非笑地道:“我就猜是這傢伙,看來我沒猜錯。”
沈春曉卻不多說了,只是微笑着道:“今天沾你的光進來,我可得好好放鬆放鬆。”
趙燕茗見她好像真忘了路上的插曲,也道:“我也是,這兒我可是第一次來,你去哪裡都別落下我。”
從藍島會所出來已經很晚,趙燕茗讓張向陽送沈春曉回去,結果到了沈春曉住處,她也下了車,還賴着不肯走了。
沈春曉知道她怕自己心情不好,特意留下來相陪,心中很溫暖,口中卻道:“你存心害我是吧?張向陽還以爲我這麼不識趣,做電燈泡還不夠,還把你拐來過夜。”
趙燕茗嘻嘻笑道:“把我拐到這裡過夜總比把我推給男人好,春曉,咱們這麼多年好朋友,你幹嗎非要把我往男人懷裡推?”
沈春曉白她一眼,道:“那可是你自己留下的,別怪我!”
她租住的公寓雖然不大,卻也不算太窄,以前趙燕茗在這兒待晚了就住下,這回是輕車熟路,直接換了鞋就奔沙發,搶了遙控器開電視。
沈春曉也坐下,說道:“這麼晚了還不睡?”
“得益於今天的放鬆啊,我精神好着呢!”
沈春曉斜睨她一眼:“那你先看着,我去洗澡。還是你好啊,不用坐班,我明天還得趕早上班呢!”
“去吧去吧,你先洗我再洗。”
沈春曉收拾衣物,去了浴室。打開花灑,當水線噴灑在身上時,她閉上眼睛,有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溢出,很快融進水線裡,了無痕跡。
如果說看到那一幕不在意,那不是真的。她做了四年鴕鳥,好不容易走出來,仍然免不了一樣的命運。那種心情,不是語言可以形容的。
沈春曉任眼淚放肆地流,剛剛涌出,就被溫熱的水衝得一點痕跡也沒有,她想,不管愛與不愛,不管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麼結果,就讓她借這個機會,把這幾年積聚的傷害傷心傷痛一起發泄出來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一陣敲門聲,趙燕茗在外面叫道:“春曉,你好了沒有啊?”
“快了!”沈春曉應,聲音有點啞,水聲嘩嘩,一出口尾音就被吞沒。
趙燕茗沒聽到迴音,更加大力拍門,邊拍邊叫:“春曉,你聽得見嗎,你在幹什麼?你好了沒?”
她拍得驚天動地,也不怕吵到鄰居。看這架勢,要是自己再不出去,她就會破門而入了。沈春曉關了花灑,拿了毛巾包好溼漉漉的頭髮,拉過浴巾一圍,過去拉開門,臉上已經笑得雲淡風輕,道:“洗澡你也催呀,你不是說不急的嗎?”
趙燕茗目光探照燈似的上上下下掃視了她一圈,見她一根毫毛也沒少,大大鬆了口氣,嘿嘿笑着說道:“本來不急,但是突然睡意來了,你又一直不出來,只好把你叫出來。”
沈春曉知道燕茗擔心自己承受不住做傻事,或者暈倒在浴室中,她有這麼嬌弱麼?至少,她沒有燕茗想象的那麼傷心。是受傷後再次受傷有了免疫力,還是年齡的增長也增強了自己的承受力?
沈春曉一邊擦頭髮一邊道:“你進去洗吧!”她知道自己嗓子啞了,刻意壓低了聲音,希望燕茗不會聽出來。
愛情雖然是浮雲,但她擁有這樣關心自己的朋友,心裡卻是溫暖的。
趙燕茗其實已經聽出來了,她的眼睛紅紅的,一看就是哭過,但是,她什麼也不說,顯然是不想自己擔心,那自己就裝着什麼也沒發現,只好好地陪着她。
第二天上班,賈樂山行使副總的權力,召集設計和市場兩個部門的人開會,沈春曉又走神了,賈樂山嘴巴開合,她一個字也沒聽見。
懵懵懂懂地開完會,看大家都走,她也懵懂地收拾桌上的東西準備走。這時,一雙手壓住她的記事本,那上面一片空白,連一個字也沒記。
她擡起頭,盧浩翔正雙眼冒火地瞪視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哪裡惹到他了,還是一臉懵懂地道:“幹什麼?”
盧浩翔氣哼哼地道:“沈春曉,你有沒有腦子?要是你的腦子忘家裡了,拜託你回去拿了再來上班!”
沈春曉道:“哦!”左右看看,賈樂山已經走了,兩個部門的人也都已經走了,她看他,“大家都走了,你怎麼還沒走?”
盧浩翔火冒三丈,剛纔賈樂山在會議上說要給市場部新增一位副經理,這明顯是加快了動作。作爲市場部經理的沈春曉居然一點異議也沒有,一副老年癡呆相。他真想扒開她的腦子看看是不是燒壞了。現在,她居然雲淡風輕若無其事地問他爲什麼還沒走。
他也想走,離她遠遠的,賈樂山對付的是她市場部,矛頭也只指她沈春曉,她倒一副事不關己的樣,自己還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呸,什麼太監,自己真是吃飽了撐的,來多管閒事。
他咬牙切齒地道:“你不想幹了是嗎?賈樂山要給你安排副經理,以後你的工作就輕鬆了,你滿意了吧?”
沈春曉混沌的腦海根本無法思考,她站起來,一臉心灰意懶地道:“他要安排就安排吧!”
盧浩翔一怔,這個幾天前還積極應對的沈春曉,今天這是怎麼了?她就算髮花癡,也不應該這反應呀。剛纔被怒氣衝暈了,仔細一看,她眼睛略帶紅腫,眼底一片幽深一片寥落,而且,聲音又啞又澀,這根本不是前幾天發花癡的樣子。
他心裡一跳,頓時忘了剛纔的事,試探地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了?”
“章……”盧浩翔剛吐出一個字,猛然回過神來,道,“我怎麼知道你知道什麼了?”說着,轉身就要走。
但他那個“章”字已經入了沈春曉的耳朵,她猛然一驚,剛纔還懵懂着的腦海,突然有一根線電光石火般跳出來,她伸手抓住他,急切地、求證地道:“盧浩翔,你知道,你什麼都知道,是不是?”
他什麼都知道,所以,他在第一次見章方佑時一臉驚愕;
所以,他說她把爛柿子當成香餑餑;
所以,他在西餅屋前罵她是個蠢女人……
盧浩翔被她眼神中的狂亂嚇到了,她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像一塊烙鐵,那種熱度直逼他的內心,他頓時狼狽起來,不由自主地道:“是……我早就認識他,他……的事我……知道一些……”
盧浩翔和章方佑是在一次商務酒會上認識的,交情不深,但他知道章方佑有很多女朋友,花心又濫情。所以,當他第一眼看到來接沈春曉、讓沈春曉眼裡溢滿幸福微笑的人竟然是章方佑時,他驚愕極了,那時候,他就知道沈春曉的這份感情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但是,他是她的誰?充其量,也就是一同事,沈春曉還視他如蛇蠍,所以,他什麼也不能說。要真說了,豈不坐實了她口中的小人?他只能婉轉提醒她。可是,他不知道沈春曉已經下定決定來愛,對他偏見又深,只當那是他對章方佑的誹謗。
見沈春曉似乎越陷越深了,那天見到章方佑,他出於對她的關心,和章方佑談了談,沒想到,章方佑反對他冷嘲熱諷,而恰巧遇見的她表現得更加不可理喻,完全把他當成一無事找抽專門煽風點火的小人。
現在,看沈春曉這表情,他立刻想到,是她發現了他的真面目。他也受過愛情的傷,知道一片真心錯付,那是什麼感覺,心裡不免一陣酸。他本來以爲那只是兔死狐悲,但仔細想一想,這根本就不是感同身受的那種心酸,他是心疼她,心疼她的委屈,心疼她受到的傷害!
心疼她?是、心、疼、她?
盧浩翔被自己心裡冒出來的答案嚇了一大跳,就想扒開沈春曉的手落荒而逃。他還沒行動,沈春曉卻已經放開了他。
沈春曉呆住,面前這個人,是她曾經最惱最恨最不待見的人,可他這樣的知根知底,她之前的炫耀,看在他的眼裡,那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吧?可是現在,他眼裡並沒有絲毫的嘲笑,只有一片幽遠深沉的憐惜,是的,她看清了,那是憐惜。
就像她,知道他是最知根底的那個人時,她心中應該惱羞成怒,應該無地自容。她也沒有,她只是心傷和自嘲,鋪天蓋地的心傷和自嘲。
她失神地坐回椅上,雙手撐住額頭。
盧浩翔的心又揪了起來,他停下來,看着她把頭深深埋下去,接着,他看到她肩膀在輕輕抽動。她在哭!她的哭泣是隱忍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只看到她肩膀的抽動,可是,他感受到了她那種壓抑的傷和那麼入骨的痛。他拿出隨身帶着的紙巾,抽出一片遞過去,輕輕碰碰她的肩,把紙巾塞到她手裡。
她沒有拒絕,用紙巾矇住了臉,紙巾迅速洇溼,她卻不肯轉過身來。
盧浩翔知道這個時候不該打擾她,可是在這個地點,在這個非常時期,他不得不提醒她。他把整袋紙巾遞過去,艱難地道:“春……春曉,要不,你回辦公室去,或者,乾脆請假休息一下!你在這裡……別人看到了不好……”
沈春曉被他提醒,這是在會議室,公共場所,要是被人看到,的確不好。她不能把自己的心傷暴露在衆人眼中,接過紙巾,她迅速擦乾淨臉,再回過頭來,已經看不到淚痕。
她站了起來,背脊挺得直直的,淡淡地道:“我沒事!”又道,“安排副經理嗎?既然他還不收手,我也只能自保了!”
她說得很輕描淡寫,但臉上已經透出職場女性的那份沉穩幹練來。
盧浩翔看着她的側臉,優美的弧線因了這份沉穩和幹練,透着一種知性美。她的堅強和迅速振作,讓他很意外。他輕聲道:“好吧,我們的計劃現在開始實行,他不肯收手,咱們兩個部門脣亡齒寒,只好聯手一擊了。”然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沈春曉真正把一切都摒棄在腦海之外,開始專心應對賈樂山了,時間在忙碌之中過去。下午,章方佑的電話打到沈春曉的手機上,她接起,聲音平靜:“喂?”
章方佑興致勃勃地道:“春曉,我在茱麗葉餐廳訂了位置,晚上一起吃飯!”
沈春曉輕聲道:“嗯,我知道了。”又道,“今天沒有應酬了麼?昨天……上海的客人,走了?”
“是啊,我們已經初步達成了合作意向,他們今天下午的機票,走了。”章方佑毫無滯澀地道,“昨天可把我累壞了,這幫人真能折騰,又是吃飯又是唱K又是桑拿的,折騰到凌晨一點。我最討厭應酬了,可是沒辦法,應酬也是工作內容之一呀!”
如果昨天她沒有打那個電話,她真的會相信那個人不是他,真的會相信他在陪着幾個上海的客人吃飯唱K桑拿。可惜,她什麼都看見了,連自欺欺人也不能。她緊緊地攥着電話,攥得指節發白,身子怕冷似的略略顫抖。
章方佑沒有感覺到一點異樣,他的聲音裡透着笑,歡快地道:“春曉,下班後我就來接你。這餐廳的位置很難訂,我上午就打了電話訂下了。”
“好的。”一起吃晚飯也好,有些事終是要說清的。
掛了電話,沈春曉覺得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擡頭,只見盧浩翔正站在門口。顯然,他聽到了她講電話。
沈春曉瞥他一眼,淡淡地自嘲道:“我曾經用最驕傲的姿態來回應你的尖刻,可是那些驕傲不過是一層遮羞布,現在,我的一切都展示在你的面前,我就像一個穿着皇帝的新裝的白癡,是個最可笑的笑話,在你面前,我連尊嚴都沒有了。你想笑,就笑吧!”
她的聲音裡透着自謔,也透着滄桑,她用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用那種無可無不可的神態來嘲笑自己,可是眼裡卻是一片鋪天蓋地的哀傷,一片心灰意冷的淡漠。
盧浩翔覺得心中又有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他關上門,拉下百頁窗,然後走到她面前,雙手撐了桌面,慢慢俯下身去,在這個過程裡,他的眼睛裡積聚了一股怒意。他逼視着她,冷冷地道:“沈春曉,一段錯誤的感情就把你打擊成這樣了?難道你曾經的驕傲和自信,就來自於這些虛浮的東西嗎?你的人格和尊嚴,就建立在別人身上嗎?我覺得,一個人的驕傲和自信,是來自於自身的優秀和能力!一個人的人格和尊嚴,如果自己不想摧毀它,任何人也不能摧毀!感情的事情,誰也沒有辦法控制,如果我因此而輕看你,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沈春曉震動地擡起頭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和他深沉的目光對視,那裡沒有嘲笑,沒有譏諷,也沒有輕蔑……她以爲他會有的,全都沒有,只有一份痛惜,難以掩飾的痛惜!
這個男人,平時脣舌如刀,毒牙利齒,在關鍵時候,卻展現着另一面。他是嘴毒,但在她需要幫忙的時候從來沒有袖手旁觀;他是尖刻,但她真正傷心的時候他也從來不會落井下石。
而章方佑,他表面殷勤,背後卻是個用情不專的花心大蘿蔔,欺騙別人的感情。
盧浩翔的幫助是無聲的,無聲到她都不知道他幫了他。比如藍島會所那次,比如環城夜遊那次,還有,還有……她腦際靈光一閃,那個知道她在想什麼的閒庭,是他嗎?
是他,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