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個女人,吳鎧心中就有種奇怪的感覺。
如今回頭看,就是那個女人無意間的一席話,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而現在,他吳鎧的命運,是不是又將面臨另一個變化?
是朝哪裡變呢?
“老爺。”僕從的聲音忽然響起,吳鎧驀地回神——這麼快,居然就到了?
揭起布簾,吳鎧下了馬車,走進府門,至後院,飲了一杯茶,然後稍作歇息。
“老爺。”
“何事?”
“門外有幾名將軍求見。”
“請至偏廳奉茶。”
“是。”
待僕從離去,吳鎧整了整衣衫,方慢步而出,踏進客廳。
“將軍,將軍。”
在座的將領們紛紛站起身來。
“不必多禮。”吳鎧擡擡手臂,示意他們落座,然後自己走到主座前坐下。
“將軍,明人不說暗話,今日我等此來,是聽聞將軍有意撤軍。”
吳鎧眉峰微微皺起——這意思只是自己拿定,尚未對外界提起,他們怎麼就知道了?
“將軍,此事可真?”
吳鎧沉吟。
“將軍,我等跟隨將軍征戰多年,請將軍毋讓我等失望。”
“是啊將軍。”衆人紛紛附和。
默然良久,吳鎧才緩緩地道:“軍中情形如何,你我皆是心知肚明,倘若不裁軍,久之必大患,難道各位非要等到局面難以收拾的時候,纔去解決嗎?”
“將軍的苦心,我等明白,可是將軍,這些兵士家中均有妻兒老小,全指着這點銀餉過活,倘若貿然裁軍……”
吳鎧將手一擺,打住所有人的話頭:“這個,本將已然思慮周全,凡列入裁撤之列的兵士,均增發三月餉銀,歸家後劃出田地,並免稅三年。”
聽了這樣的條件,衆人均齊齊無言,就連那些存了心要找事的人,也覺愧然。
“諸位,可還有歧議?”
“末將等叨擾了,請將軍見諒。”衆人說着,站起身來,告辭離去。
吳鎧卻一直坐在椅中,一動不動,不知道爲什麼,一股浩然正氣從胸中蕩起,令他渾身通泰。
是日夜,吳鎧命人備下美酒佳餚,吃喝痛快,正準備回臥室就寢,管家忽然來報:“將軍,門外有客求見。”
“誰?”
“對方,不肯通稟名姓。”
吳鎧“哦”了聲,又道:“既如此,叫他明日再來,本將向來行事光明磊落,不願與宵小之徒爲伍。”
“對方,也不肯走,說一定要見到將軍。”
“那就讓他等着。”
“是。”管家領命而去,吳鎧繼續喝酒——自他領兵以來,就常常有人夜探府宅,或者爲求官,或者爲求利,或者求情說項,他一概拒之。
直到酒罈盡空,他方纔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朝臥室走去,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冷嗤:“都說吳大將軍膽略過人,想不到,卻是個藏頭縮尾之輩。”
吳鎧站住腳,回頭看去,卻見一黑衣人立在暗處,兩眼精光閃爍地看着他。
“吳某藏頭縮尾?”藉着酒氣,吳鎧冷笑,“只怕閣下也好不到哪裡去,若不然,爲何不在白日裡,自前門而入?卻行這等苟且之事?”
對方朝前走了兩步:“只因此事關係將軍身家性命,故此在下夜奔,實爲將軍着想。”
“說來聽聽。”
“如今,將軍執掌天下兵馬,凡一兵一卒的調動,無不唯將軍之令是從,然則將軍多年以來,我行我素,於帝王駕前,於同僚之中,頗多積怨,倘若將軍一朝失勢,後果可想而知。”
“所以呢?”
“若將軍不想招致殺身滅門之禍,現下倒有數條路可走。”
“吳某洗耳恭聽。”
“一則,將軍擁兵自重,取天下而代之,然將軍年事已高,北皇卻年盛,此途不可取也;二則,將軍自鎩羽翼,以求林下歸老,此策雖不佳,但以將軍的名望,還有北皇尚存的仁慈之心,當可行也;三則……”
“三則是什麼?”
“便是——另投明主。”
“哈哈哈哈!”吳鎧忽然縱聲大笑。
對方頓時有些目瞪口呆,擡手摸摸下巴,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
“明主?明主?試問今日之天下,除了今上外,哪有什麼明主?真是貽笑大方!”
對方冷笑:“將軍手握重權,自然不會把尋常人放在眼裡,只怕將來失勢,連條後路也沒有,卻成爲天下人之笑柄,豈非累了將軍一世英名?”
“名?哈哈哈,”吳鎧再次放聲大笑,“世間人皆重名重利重色,吳鎧一樣不重!須知吳鎧今生,該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似此等俗慮,豈還能牽絆吳某?”
室中一時默然。
“你走吧。”終於,吳鎧悠悠一嘆,“今夜之事,吳某隻當從來沒有發生過。”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對方只得哼了一聲,調頭離去。
吳鎧在室中小立片刻,方纔折返臥室。
其實,對於自身處境,對於整個時局,他看得比誰都清楚,但他更有把握的是,只要有夜璃歌在,傅滄泓便斷不會對自己下手,縱然他要下手,夜璃歌也定會阻攔,是以,他最多丟官罷職,卻無性命之虞,更何況這些年來,他手裡經過的錢銀多達數千萬,他卻未曾自取一毫一釐,可謂清清白白,不畏懼任何人,任何事。
再說,半生征戰,輔佐君王成就霸業,壯志已酬,不管史冊如何記載,他自己卻是餘願已了。
還有何可牽掛?
還有何可顧忌?
……
“兔死狗烹。”
視線落在這四個字上,久久凝住。
“母后。”傅延祈不知道何時,將頭湊到她跟前,仔細瞅瞅她的臉色,再看看那四個字,“母后,兔死狗烹是什麼意思啊?”
“所謂兔死狗烹……”夜璃歌想解釋,卻忽然間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她似是想起什麼來,站起身朝外走去,行至殿門處,卻又停下——已經有很長一段日子,不再過問朝事,倘若今次……她該怎麼做纔好呢?
輾轉思復再三,她心中忽然有了主意,重新走回桌邊,提起筆來,在宣紙上寫下一個斗大的仁字,命姣杏兒調了漿糊,自己親自拿着,端端正正地貼在屏風上。
“仁?”傅滄泓走過來,擡高下巴,歪着小腦袋認真看着,“母后,這仁是什麼意思啊?”
“仁,就是兩個人,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應當禮讓、尊重、寬容、包容對方,是爲仁。”
“哦。”傅滄泓似懂非懂地點頭,“原來這就是仁。”
當傅滄泓一腳踏進殿內時,便聽到夜璃歌正在解釋那個“仁”字,看着那個漆黑斗大的字,傅滄泓微微一怔——他知道,夜璃歌此舉,定然有其深意。
“祈兒,只有一個心懷仁慈的君主,才能成爲好的君主,只有人人都心懷仁義,天下才能真正昌明。”
“母……後……”傅延祈發怔,他畢竟年紀太小,對於這些大道理,是不太能明白的。
傅滄泓一聲輕咳,將母子倆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父皇。”傅延祈的身子立即站得筆直。
“璃歌,你又在跟他談治國之道了?”
“只是隨口說說。”夜璃歌說罷,提步近前,替傅滄泓除去外袍,“今日朝上的事,都已經處理好了?”
“嗯。”傅滄泓點頭,旁邊傅延祈已經捧來一杯香茶,倒是讓傅滄泓十分意外,遂接過茶盞,含笑抿了一口。
“父皇,母后,祈兒告退。”傅延祈躬身行禮後退出。
“這孩子,倒是越來越懂事了。”夜璃歌忍不住讚道。
“也是你調教有方。”傅滄泓一邊說,一邊擁着她的肩膀,朝內殿走去,眼角餘光卻朝那個“仁”字多看了兩眼。
步入內室,傅滄泓先湊到搖籃邊,見小妙兒呼吸均勻地躺着,小臉蛋紅撲撲的,愈發可愛,一時忍不住,俯身便要將她抱起,卻被夜璃歌擋住:“讓她好好睡吧。”
傅滄泓只得收回手,卻在她臉上捏了一把。
“對了,京城中新開了一家聚珍齋,聽說菜餚十分美味,實乃天下一絕,你要不要去嚐嚐?”
“你什麼時候,也開始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了?”夜璃歌卻頗覺意外。
“這也是國計民生嘛。”傅滄泓笑笑,“有興趣沒?”
“你是想——”夜璃歌笑眯眯地瞅着他,“借這個名目微服私訪呢,還是真地饞?”
“當然,是想陪你解悶。”
“既這麼着,那等你哪天有空了,咱們便去吧。”
夫妻倆又雜七雜八地聊了會兒閒話,方纔就寢安歇。
……
宮閣寂寂。
一抹小小的人影,悄無聲息從殿內閃出,像狸貓般穿梭在扶疏花木之中。
立在雲竹邊,他擡起頭來,看着空中的月輪。
那月輪很清很圓,卻照不進他的心。
“喵——”雲竹叢中,忽然響起一聲細嗚,安陽青璃蹲下身子,撥開竹叢,一個弱弱的,白色的小生物,映入他的眼簾。
禁不住誘惑,他伸出手去,把那小貓兒抱入懷中,小貓兒伸着粉粉的舌頭,不住舔着他的手背,竟然半點不懼生。
“你也很孤單,是不是?”安陽青璃慢慢梳理着它柔軟的皮毛,眸中滿是愛憐,“看,這裡的人都不理你,把你餓成這副模樣。”
貓兒似是聽懂了他的話,“喵”地叫了一聲。
安陽青璃站起身來,他決定,要去爲這隻可憐的小貓,偷一點食物。
左右看了看,他辨明白御廚房的方向,腳步輕盈地朝前跑去。
夜已經深了,御廚房裡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擡腳從兩個倒在地上的宮侍身邊跨過,安陽青璃進了廚房,他左找找右找找,拉開一扇扇櫥門,終於發現了一盆油炸小黃魚,安陽青璃興奮極了,拿起那盆小黃魚,正要離開,一隻手忽然從後方伸來,搭上他的肩膀,安陽青璃悚然一驚,手裡籃子翻落,小黃魚灑了一地,他慢慢地轉過頭,恰好對上一張圓圓的,胖乎乎的臉。
那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視線最後落到灑落在地的小黃魚上。
最初的驚慌之後,安陽青璃很快鎮靜下來,卻聽對方說道:“小公子是想吃魚嗎?”
“對。”
“請公子等一等,奴才這就再去給您做一盤。”對方說完,轉過身走到燭臺邊,點燃燭火,開始熟練地給安陽青璃炒魚,不一會兒,一盆香噴噴的,油色金黃的魚,出現在安陽青璃面前。
“我可以把它拿走嗎?”
“嗯。”
“謝謝。”安陽青璃說完,深深地看他一眼,端起小黃魚,轉身腳步輕盈地離開了御廚房。
直到行至一個僻靜處,他的心才真正完全放鬆下來,蹲下身子,把小貓放到地上,將那盆小黃魚推到它跟前,擡起右手,輕輕撫摸着它的頭:“吃吧,愛吃多少吃多少。”
小貓“喵喵”叫了兩聲,張嘴叼起一條黃魚,撒腿跑到一旁,這才放下小黃魚,擡頭看了看安陽青璃,然後才吃起來。
很快,一條小黃魚下肚,小貓又跑回來,直到吃了四條小黃魚,小貓舔舔嘴脣,很明顯是吃飽了,它跑回到安陽青璃身邊,弓着身子,不停地在他身上蹭來蹭去。
“從此以後,你就跟着我,好不好?”安陽青璃俯身把它抱起,在它的臉頰上親了親。
“喵喵。”小貓歡叫了兩聲,顯然非常樂意。
這樣,安陽青璃就有了他生命裡的第一個夥伴,一隻可愛的,小花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