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沿着田壟一直向前,向路人打聽明白途徑,便朝山莊的方向行去。
到得莊門前一看,但見是一帶粉牆黑瓦,開着兩扇朱漆大門,望進去便是正廳門,堂上一切居然一覽無餘。
傅滄泓上前扣響門環,不多會兒,裡面走出位氣度從容的中年男子:“兩位遠道是客,裡面請。”
傅滄泓和夜璃歌不由對視一眼,他們行走的地方極多,還從未見過這樣開門見山將陌生人引宅入室的。
至客廳坐下,即有僕從奉上香茶,傅滄泓兩人方告了座。
那男子端起茶盞示意,方溫言道:“瞧兩位這打扮,想必,是遠道而來吧。”
“正是。”
“路過?還是投親?”
“不瞞尊駕,卻是想尋個地兒,好好地住下來。”
“哦。”男子點點頭,“既如此,恰好我這莊子東邊有一座空院,兩位要是不嫌棄,只管住下。”
傅滄泓與夜璃歌更覺意外——而今日所見之事,更大大出乎他們的想象。
“兩位請勿驚疑,是這樣,在下略通易理,觀二位面相尊貴,想必腹藏經綸,是以誠意相邀,早晚相見請教,倒也是好的。”
夜璃歌暗暗捏捏傅滄泓的手,傅滄泓已知其意,因而頷首道:“多謝莊主擡愛,那我兄弟二人便在此間小住——”
“貴昆仲說哪裡話。”男子擺擺手,“再則,我也只是個訪客,並非此間主人,不過代主留客而已。”
傅夜二人心中驚訝更甚——若不是與主家關係親厚,對方怎好隨意邀約?
“今日主家進城查看商鋪,少時便歸,兩位,請稍待。”
當下,傅滄泓與夜璃歌便留在了莊裡,快近午時,僕從送來簡單但清雅的飯菜,三人相對而食,席間三人通報姓名,傅夜二人方知那男子姓崔名汝誠,是嶽州城中一家書齋的老闆,只因與莊主藍晉向來交好,故此到莊上拜訪,已小住了些時日。
飯後,三人又對坐聊了會兒閒篇,卻聽得門外車輪轔轔,旋即,有人甩開步子,邁入院內,朗聲大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三人旋即起身迎出,但見那迎面而來的男子,身長八尺有餘,面若冠玉,眸似晨星,真正是清俊人物,讓人一見頓生親切之感。
“藍莊主。”
“藍莊主。”
傅滄泓和夜璃歌齊齊抱拳。
“兩位好!兩位既然來到此處,便是我藍晉最尊貴的客人,倘若有什麼招待不週之處,請儘管言明!”
“請!請!”
四人再入廳中,相對而坐,那藍晉談吐風雅,詩書滿腹,暢論天下,與傅滄泓頗爲相投,几席話間已然引爲知交。
是夜藍晉開席,與諸人把酒言歡,夜璃歌驚訝地發現,藍晉不但才華出衆,心胸豁達,而且絲毫不計較名利,與人相交處處透着誠意。
“想不到,此處竟伏有臥龍。”
“什麼?”藍晉忽然轉過頭來,含笑看向夜璃歌。
“沒有。”夜璃歌微微一笑,朝他舉起酒樽,“閣下在地方上的舉動,確實令人稱譽,我夫妻深爲感動。”
“人生在世,貴在活得瀟灑如意。”藍晉淡淡挑高脣角,“我觀二位,也非紅塵中錙銖必較之輩,實有心結交之,望與二位能成爲摯友。”
“酒逢知己,千杯少!”夜璃歌朝藍晉舉起杯子,兩人相對飲盡。
酒席的氣氛很是歡洽,一個個喝得酩酊而醉,伏案而眠。
再次醒來時,但見廳外月華皎皎。
夜璃歌站起身來,徐步出了廳門,在院中樹下倚着,仰頭望向天空。
未幾,傅滄泓跟出,在她身旁立定。
“如何?”
“世外桃花源,也不過如此。”
“你的意思是——這藍晉,果然是人物。”
“這人心地光明磊落,鬼神遠之。”
“能得你如此讚譽,實屬難得。”
再說廳上其他人,直睡到次晨日上三竿,方纔一個個打着呵欠醒來,相視一笑。
“藍莊主。”夜璃歌主動近前。
“夜兄弟有何話講?”
“我與兄長欲在此地小住,未知藍莊主意下如何?”
“歡迎,歡迎之至。”
“只是我兄弟二人,暫無謀生之技。”
“不值什麼。”藍晉擺擺手,“藍某仍以上賓之禮相待。”
夜璃歌眼裡閃過絲異色,決定再試試他:“不過,我與兄長卻是出身顯貴,用慣了上等物件,只怕莊上——”
藍晉先是一怔,繼而很快恢復常色:“既如此,兩位且至書房,將所需之物開列清單,藍某立即吩咐僕從買去。”
“等等,我二人每頓必食燕窩魚翅,山珍海味,還須美婢俊僮服侍。”
“這個——那,請二位至主房歇息吧,凡我藍某有的,皆歸兩位。”
“好。”夜璃歌點頭,竟不介意自己“鳩佔鵲巢”,坦坦然然地朝前走去。
藍晉果然依言,將他們引入主室。
“我這屋子雖然簡陋了些,但公卿大夫也可住得,不知兩位……?”
夜璃歌掃視一番:“也還罷了,只是勞煩藍莊主勤謹些兒。”
“是。”
說話間,夜璃歌竟然把這藍晉當成自家下人使喚了。
“兩位若無他事,藍某先告退。”
待藍晉走出去,傅滄泓方走到夜璃歌身邊,壓低嗓音道:“你這是做什麼?”
“且試他一試。”
“倘或他惱了,把咱們打將出去……”
“那他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夜璃歌淡然一笑。
……
“莊主。”看着手中的流水單,管家裡眼中滿是不解,“您,您這是——就是去年向郭大小姐下聘禮,也不曾有這麼多……”
“不值什麼。”藍晉擺擺手,“你且按我說的,照做便是。”
“這——”管家滿頭霧水——他實在是有必要懷疑,咱們這位莊主的腦袋是不是被板磚砸了。
“你幹嘛用那樣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莊主。”管家叫苦,“您把地租收得那麼低,莊上又常年養着那些人,如今又添了這麼兩位佛爺,小的我,實在難爲無米之炊啊。”
“無米之炊?庫裡不是還存着些字畫嗎?都拿去變賣了,估計能支撐好些年呢。”
管家臉色大變:“莊主,那可是老爺留給您的家底兒!”
“錢財寶貝,皆乃身外之物,何必過於計較?”
“這——”管家無言以對,只是轉頭去了,而藍晉自去抱了張琴,走到園中石桌前,挑鉤細彈起來。
卻說傅滄泓與夜璃歌二人,在藍府中一住十多日,藍晉果然日日好茶好飯相待,並無半點不悅,而夜璃歌對於送上門來的一切,倒也怡然享之。
第十五日。
夜璃歌一人出了房門,至前院,見藍晉坐在桌邊喝茶,便走了進去,也不等他招呼,便在他面前坐下,自顧自開口道:“藍莊主,我這有一筆大買賣給你,你做,還是不做?”
“大買賣?”藍晉先是一怔,繼而微微笑道,“夜兄不妨說來。”
“是這樣,我仔細看過藍莊主莊邊的土地,極適合種植天桑,至於這天桑有什麼用,藍莊主心知肚明,就不需在下多言了。”
藍晉霍然起身,立了小片刻方纔慢慢地坐下去,那面色也變得鄭重起來:“夜兄,請明言。”
“其實這法子,藍莊主必然早已想過,只是一來不知種植之法,二來不知能夠賣去哪裡,三來,沒有官府開出的藥引。”
藍晉一動不動,穩如泰山,然而那眼中的欣悅之光,卻與先時的沉穩大爲不同。
夜璃歌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放到桌上:“藍莊主所顧慮之事,信中皆有解答。”
就在她準備起身之時,藍晉終於忍不住道:“這天桑的種植之法,向來不外傳,緣何閣下——”
“別問我是什麼人,也別問我從哪裡來,只當酬謝藍莊主這些天來,相待之誠。”
夜璃歌言罷,起身朝門外而去。
“夜兄!”藍晉追出,卻見夜璃歌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門外。
……
“天桑?什麼是天桑?”傅滄泓微覺驚訝。
“是一種樹,只長在翠屏山上,原本乃野物,只因其有極高的藥用價值,是以天下各大藥鋪爭相購之,凡製成之劑,每一斤售價往往可至千金。”
“嗬,”傅滄泓低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試了他這麼多天,就是想給他這麼一大樁財喜?”
“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天桑雖價格昂貴,但種植起來也甚煩瑣,如果不是足夠有耐性之人,是萬萬得不到這樁富貴,反而會賠得家產蕩盡。”
“那,你這是在坑他,還是在幫他?”傅滄泓也疑惑了。
“世間禍福,往往只在一念之間。若貪慾太重,福亦成禍,若心存至善,禍亦成福。”
“妙哉!”傅滄泓拍手,“可嘆世間衆生,只見其果,不見其因。”
“正是如此。”夜璃歌點頭,“得之也好,失之也罷,千萬不要存妄念,萬事萬物存於這世間,總有其存之理,真正大智大慧者,隨緣適分,反可以得到意料不到的驚喜,倘若一味強求,後果,卻往往適得其反……”
“哦。”傅滄泓點頭。
夫妻倆慢慢朝前走,傅滄泓卻仍然在琢磨着夜璃歌的話。
這日又到得一清淨無人的空谷,但見兩邊綠樹成蔭,野花叢叢。
傅滄泓因道:“璃歌,不若我們便在此處,結廬小住如何?”
“正有此意。”夜璃歌點頭。
二人一齊動手,伐來樹木,削去多餘的枝丫,很快搭成一間簡易的木屋,傅滄泓又去捋了些樹葉,鋪在“牀”上。
再尋了些野味,簡單吃過飯,兩人便合衣而眠。
看着屋頂,男人忽然發出低低的笑聲。
夜璃歌戳了他一指頭:“你笑什麼?”
“昨日咱們還高牀軟枕,哪曉得今天,便落到這般‘悽惶’的境地。”
“這世間,哪還有什麼,是你沒有看過的,沒有享受過的?”
“那倒是。”傅滄泓闔上雙眼。
夜璃歌微微撐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不得不說,有時候,她倒是愛極他這個模樣,與世無爭,恬淡謙沖。
真正的大智大勇,往往都是最近於平淡的。
人世種種,在他們眼裡皆如浮雲,並不會引起他們多少貪念。
不是自己的東西,便不該去強求。
倘若人人都這樣想,世間便會少很多的紛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