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蘺道:“怎麼?您老連親侄兒都不認得了?護衛長寧安不是阿姆的侄兒嗎?”寧氏臉色大變,仍佯作無辜道:“他,他與奴才同姓,可不是奴才的侄兒。”子蘺起身,語重心長道:“寧阿姆,你說,我眼見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你安排進來的?這座宅院,是十公主府呢?還是寧氏府宅?”
寧氏急忙撲到地上,哭辯起來。子蘺又道:“你是宮裡的老人,又伺候過太妃,宮裡的規矩懂得也很多,我看你還是適合回宮裡去伺候娘娘們。你的侄兒,寧安二等護衛,哪來的也該回哪裡去。昨晚給你們的賞賜你們也收了,是我一點心意。望你們自己請求回宮,我們都好看些。”
那寧氏聽罷又哭又鬧,又提到甚麼伺候太妃的話,子蘺只冷笑一聲,讓人拉她下去了。芳音近前道:“那些她帶來的人怎麼辦?”“把名單燒了,當不知道。”芳音歡喜道:“她們必會忠心於您的!”
子蘺笑道:“這個寧氏貪心得太快,如果昨晚的賞賜她沒收,剛纔不急着舉薦自家親戚,或許我能饒她一回。”“可不能饒,要是小姑娘還能改,她這個年紀,稟性再難改了。我看她一有甚麼事就指望哭鬧來嚇人,要是別的姑娘兒,早讓她這陣勢嚇壞了。還老拿太妃來說事,伺候過太妃就了不起了?”
子蘺道:“也不能這麼說,她伺候過太妃,必也經過不少事見過不少人,資格是有的。她這把心計,要真用在管家上,我也不愁了。只是人心不足,尤其逮着個好欺瞞的,那就更肆無忌憚了。”芳音點點頭,忽道:“一下遣走這麼多人,誰來管家護衛?”
“我已經讓人帶信到宮裡給內務府派寧氏來的總管,讓他放藍姑出來。他自己做了虧心事,不敢不照辦。護衛嘛,升羅平爲護衛長,日後表他做個三等二等侍衛。”芳音羨慕道:“那個羅平可真交了好運,碰上您這樣的主人。”子蘺笑道:“他知道疼自己的婆娘,總壞不到哪去。”芳音點點頭,舒了口氣道:“現在這樣纔像是自己的地方。”
兩天後,爲期九天的會試結束,貢院街上接場的人把一條街擠得水泄不通。場子門一開,接場人衆都如涌泉般擁擠上去,爭相尋找要接的考生。有錢人家的便是好幾個僕人涌上去爲主人開道出來,一頂轎子接着就樂呵呵往家去了;沒人接的就只能退到後面等前邊有人吆喝的出去了再跟在後面出場。杜振聲連考九天,神色已有倦意,不欲跟人爭先,便放慢腳步跟在衆考生後面不着急地出去。待得他出院門時,街上也清減了許多,只剩得幾個與他差不多穿着打扮的考生慢悠悠上街來。杜振聲想到自己苦讀這麼多年書,今日終於有了個交代,心中便輕鬆了些。但又想養父母在家貧困,倘若自己此番不中,那麼又將怎麼辦?是該繼續考呢?還是直接到吏部去報到登記?想到這裡,杜振聲不由得嘆了口氣。
“纔剛出院門就嘆氣,可是考得不如意?”背後忽然有人問。杜振聲聽這聲音十分熟悉,心中激動,急忙轉過身來看。“王老師!”杜振聲高興地叫了一聲,連連向那人行禮。只見那人闊臉長鬚,一條銀白色鞭子,穿一身黃褐色衣衫青色布鞋,看來已經年逾古稀。他便是當時名氣大盛的詩人王士禛,字子真,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人。
杜振聲喜道:“不知老師遠到,學生未曾拜訪,請老師責怪。”王士禛笑道:“我到京城的時候你已經進了棚子,怎麼來拜訪呢?”杜振聲慚愧微笑,問道:“老師現住在哪?學生好去給老師請安。”王士禛道:“此番與我一同進京來的,還有一人,說來還是爲他的事來的。”杜振聲知道王老師自四年前從京歸鄉至今再沒踏入過京城半步,想他此次忽然來到必是有事要辦,當時想要細問,卻忽想到此刻正跟老師在街上說話,於是忙請王士禛到茶館坐下說話。
夥計給兩人泡上茶,正要給他們倒上,杜振聲接過茶壺道了謝自己給老師倒茶。王士禛問:“適才我聽你在貢院外嘆氣,可是卷子答得不如意?說來我聽聽看。”杜振聲便將卷子題目,自己所答要旨一一講給老師聽,王士禛不點頭也不搖頭,只仔細聽着。王士禛成名甚早,科考也十分順利,童子試鄉試俱是第一名,二十四歲便中了進士,對科舉文章自有一番心得體會。杜振聲見他聽完後臉色平平,既不喜也不悲,心中拿捏不準,有些焦心起來。王士禛忽然笑道:“你這麼答法,要看評卷官的口味了。評卷官若是喜歡新銳的,你該有些成績,若是碰上保守的,那有些吃不準。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要你才能是有的,怎麼答都差不去。”
這是杜振聲頭一回參加會試,本來心中就沒底,聽了王士禛的話,更是茫然無知。他心中嘆一口氣,暗想,“卷子現在已經封好等着評閱,我再想多也沒用”。於是轉過話題問老師道:“老師剛纔說同您一起進京的還有一人,敢問這人是誰?”
士禛道:“這人你也知道,淄博聊齋先生。”“啊?”杜振聲驚道,“蒲先生也來啦?”王士禛點點頭道:“京城有個大賈來信說有意刊印留仙的《聊齋志異》,我二人就是來商量這件事。雖神怪之事古來就有人寫,但如留仙這般寫得生動深刻者,卻是古無先例,可謂開一派之宗。寫的雖是話妖狐鬼之事,未嘗沒有人世道理。這樣的書,本不該讓它沉寂至今,但留仙樂貧,其餘人都是傳抄觀看,也不能成氣候,我亦愛莫能助。我們二人現今都已到古稀之年,眼看這一樁心事要帶入黃土,沒想到這時有人願意商量刊印之事,因此我們必得親自來看看。倘若能談攏,留仙這輩子也算了一件大事。過了數百年後,作者之名必會隨之流芳。”
王士禛說到此笑了笑,“那麼我給他此書題的詩便也附龍尾昇天了。”留仙是蒲松齡的字,蒲松齡又號柳泉。杜振聲知道王士禛所說的題詩指的是蒲松齡來請他題詩時,王士禛爲《聊齋志異》踢的四句詩,這四句詩是,“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而三百年後郭沫若對蒲松齡及此書的評價則更高,郭沫若評曰,“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一語雙關,評得深刻。杜振聲受業於王士禛三年,對他與蒲松齡的交情多少知道,王士禛認爲科場不得意的蒲松齡是個奇才,所以才盡力幫他。
《聊齋志異》剛成書沒多久,王士禛擔心此書被人看輕,還曾特意在書上寫上“王阮亭鑑賞”五字。他詩名盛大,這是借自己的名氣爲蒲松齡宣揚。杜振聲聽說《聊齋志異》有刊印之機,也爲兩位老先生高興,又問:“老師今日怎麼會到貢院去?”士禛笑道:“我們來京有七八日,到那商老闆府上,沒見着他本人,只見了他兒子。他兒子看來不大清楚這事,也不能做主,讓我們等他老子回來再商量。我們閒着無事在城中喝茶逛街,想起今日是你出棚的日子,便過來看看。眼看貢院前都可設網羅雀還不見你出來,我當你沒來考呢。”
杜振聲靦腆一笑。王士禛又道:“我來京前去看了令高堂,令尊讓我轉話給你,說道他身體漸好,家中一切也好,讓你不必掛心,用心應考。”杜振聲想到養父母在家生活艱難,不禁心裡一酸。王士禛又勸了他兩句讓他靜心等消息的話,兩人方纔分別。
話說杜振聲當年離家出走顛沛流離到山東新城境內一座名喚徐家寨的村子中,被徐氏夫婦收養。徐氏夫婦不僅供他衣食無憂,且讓他上學讀書。杜振聲讀書很有天分,儘管入學較晚,但用心勤奮,很快便比其餘同學技高一籌。私塾的先生張秀才自知不能再教他,便向徐氏夫婦薦了個人,那人正是當時名躁詩壇的王士禛。
王士禛歸鄉前本在刑部做刑部尚書,但因爲寫詩與皇太子胤礽唱和被人彈劾,因此被革了官職,回到新城,這一革職便是五年時間。張秀才算來是王士禛的遠方親戚,雖有親戚之名,但張秀才從未到王府上走動過。秀才酸氣,他怕別人指責自己是貼着親戚的臉皮去找王士禛謀事,張秀才是寧願窮困也不願背這種名聲的,因此他雖是王士禛親戚且仰慕王士禛的詩才,但從未去找過他。然張秀才除了清高之外,還很惜才,他知道杜振聲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徐家寨本就男丁稀少,出這樣一個讀書的就更加難了。考慮到村族名聲和杜振聲的將來,張秀才這才硬着臉皮帶着徐氏父子來拜訪王士禛。王士禛雖被革職,但那是官場上的失意,並不妨礙他的文名,來拜訪他的人仍是絡繹不絕。
三人初到王家,正值王士禛出遊,只好掃興而歸。再次前往時,張秀才讓杜振聲做了篇論個人修養的文章帶去。王士禛見了他們,張秀才呈上杜振聲的文章。王士禛當時正爲自己不能持身守正阿附皇太子遭難的事情後悔不已,見了杜振聲文章中寫的關於爲人恆心一段,頗有感觸,已對這個少年存有好感。
看過文章,又問了杜振聲好些問題,從中午至下午太陽西斜,兩人方纔談畢。王士禛欣賞杜振聲的思維敏捷,又對他這點年紀對人情世故的看法老到感到驚訝。留下三人用飯,王士禛讓杜振聲到他這邊來讀書,還給他在王家裡安排了一處地方住宿。徐老爺感激不盡,張秀才亦是十分歡喜。
杜振聲隨着王士禛學業三年,隨王士禛學業第一年便考中舉人,準備參加次年的會試時卻正逢養父病重沒有考成,又隨王士禛學了兩年。康熙四十七年時再次進京準備次年的會試,起初住在籠翠觀中,被虞子蘺發現,便搬到山東會館去。後又在什剎海茶館給虞子蘺撞上,表兄妹兩人這才相認。後來虞子蘺贈銀贈墨,不再贅述。
二月末。司馬沉璧作爲會試同考官的事纔算沒有,這一個月中他每天不得閒時,虞子蘺亦不拿事打擾他,每日督促廚娘給他做些好菜。夫妻兩個當真是珠聯璧合,相敬如賓。及至司馬沉璧忙完,子蘺欲讓他放鬆心情,遂提出要到城郊白雲觀踏青。踏青之事,乃是文人雅客最喜之事,此時又得愛妻相伴,沉璧自是應允。
三月初一,司馬伕婦帶着奴僕出十公主府,往西便門外白雲觀過去。陽春三月,正是萬物發動之時。什剎海柳條新綠可愛,湖水翠綠微漾。風中夾暖,帶着陣陣花香,抱冬休息一季的動物此刻也都甦醒過來,京城之春,熱鬧繁華。虞子蘺自嫁了沉璧之後,雖較做姑娘時內斂一些,但活潑性格仍盛。她掀起轎簾朝外望去,見此春意盎然的景緻,好不歡喜。芳音此時已是七個月的肚子,便沒有陪她出來。她要到白雲觀踏青,其實還有一層私心。
去年也是如此春季,她與老師鬆鳴鶴在城門分別。一晃眼已經一年過去,一年中她沒有聽到任何關於老師的消息。雖然知道鬆鳴鶴參與當年狸貓換太子的事,也是他親自將自己抱出宮,但虞子蘺總恨他不起。如今婉妃已逝,時間也過了許久,虞子蘺便將老師那一點不好幾乎忘了,只記得他往日待自己如慈父般的好。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三天假每天更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