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蘺沿着鬆兒同她出來的路返回去,沉璧見她神色深沉,心中微奇。只見她穿過一個瓜架,兩個花圃,來到後院一間屋子前,走了進去。沉璧覺得私入主人房間不大禮貌,正欲疾步上前,孫老者拉住他,兩人同進了屋子。
一擡腳跨進那屋子,沉璧不禁大吃一驚。照面而來的是一幅巨大的天文圖,子蘺正聚精會神地站在天文圖前面,沉璧心中一顫,她原來仍有念念不忘的東西。沉璧神色轉朗,孫老者卻面含疑惑。屋裡東西兩邊各擺着兩個書架,上面整齊羅列着種種古籍。右邊書架下的長桌上還放置着好些古怪的儀器,沉璧曾在欽天監見過類似的,猜想那也是用來測算天文的。
子蘺看了一會天文圖,忽四下尋起東西來,兩人都不知她在找甚麼。走到書桌前,子蘺拿起一隻毛筆,沾了沾墨水,沉璧忙過去握住她的手道:“你要畫甚麼?咱們回家再畫好不好?”子蘺笑着指了指那天文圖,孫老者道:“不妨,這圖我看得熟了,讓她畫吧。”沉璧不大好意思,子蘺已掙脫他的手走到天文圖前。孫老者擡着頭,要看她如何下筆。
子蘺踮起腳來,以左手丈量了北極星與北斗星中璇璣的距離,大拇指按下一個位置,在原來北極星的右上方一寸的地方,右手狼毫在那裡點了一個圓點。孫老者見了,似恍然大悟,不禁拍手喝彩。沉璧不知爲何,但見孫氏喝彩,便知子蘺落對了筆。點完第一個點,子蘺並不停手,又接二連三在二十八星宿旁邊點了新點,孫氏非但沒有惱怒,反越看越高興,嘖嘖稱讚她改得好。等到改完,只看子蘺新點的點,便如一幅新的天文圖鋪在原來的圖紙上。子蘺點畫完,轉過身來講毛筆一擲,丟在地上。
沉璧生怕惹惱孫氏不給她看病,忙將那毛筆拾起來放好。子蘺又去擺弄哪些儀器,哪裡打開哪裡架起都是得心應手,沉璧知她在欽天監時必是常摸這些東西,也不怕她弄壞,只是擔心主人不高興罷了。孫氏也不理會她,問沉璧道:“尊夫人有家學淵源吧?”沉璧不知如何作答,只道:“內室素來喜愛天文歷算,曾得一個老師指點過,讓老先生見笑了。”
孫氏聽罷,稍一沉思,說道:“我這副天文圖,是前明初人畫的,其中多有偏頗,照着它觀象便不準確,尊夫人如此一改,便都對了。老漢在山裡待久了,不想學術日新月異,江山更是代有才人。”說罷向子蘺看去一眼,又道:“尊夫人的病其實並不難治,她記得甚麼便讓她去想甚麼,只要一竅通了,前事都會記起來的。”沉璧聽罷心頭大慰,暗恨自己早沒有想到這個辦法。
孫氏又寫了副安靜養神的藥方交給沉璧,沉璧才攜着子蘺走出蓮花洲。臨行時,孫氏將一本《田家五行》交給沉璧,說道:“這是元時婁元禮寫的有關農時氣象的書,尊夫人行家出身,必是讀過的。你就將這書裡的內容問她,再慢慢說些有關的事,她漸漸就會記起來的。倘若兩個月後起色不大,你們再來找我。”
沉璧千萬拜謝,又要奉上診金,孫氏哈哈大笑道:“尊夫人剛纔已付過診金了。”沉璧奇道:“甚麼時候?”孫氏道:“她改的那些黑點就是診金。況且我與尊夫人間,還有些淵源。趁着天色尚早,趕到三十里外鎮上,還能投宿。回吧!”沉璧本想問他與子蘺間有些甚麼淵源,但聽他送客口氣堅決,心想待子蘺記起事情後再問她也是一樣,便又向孫氏拜謝,然後與妻子別了蓮花洲。那黑白兩貓蹲在橋頭,目送他們過橋。兩人又去謝過鬆兒一家,才趕路回徐家寨。
此後時間,沉璧每日都拿《田家五行》中的內容來問妻子。他原沒看過這書,但爲了幫助子蘺記起往事,自己先將書看了一遍。發現其中所講的都是些實用農時天象,自己也愛了起來。子蘺十四歲時便讀過此書,當時是由鬆鳴鶴親自指導觀望天象,鬆鳴鶴只給她講了一遍,書面意思她就明白了。只是那時只顧學書上字句,並沒用於實踐。
這一日午後,兩人正在院裡剝蓮子。早上給學生上課時,一個學生給他桌上放了十幾枝蓮蓬撒腿便跑,邊跑邊說若是先生不收他回家就要挨板子。沉璧只收了四枝,其餘的又讓另一學生給帶了回去。沉璧每日詢問子蘺些天文氣候,晚上有時又與她一同觀看夏夜之星。起初子蘺多是愛理不理,半個月後竟慢慢說了好些話,有時沉璧說到不明白處,她便脫口而出指點。而後沉璧故意算錯引她動手開口,子蘺便在紙上亂指一通,沉璧本以爲她是惱怒亂點,豈知循着她點的地方細細查看便發現了真有錯誤,心中好不佩服。
到現在一個多月,子蘺神智漸清,不再愛攀弄花朵,有時獨自凝思好久。沉璧見她慢慢好起來,卻不似原來忘記時那樣快樂,也不知是好是壞。
兩人正剝着蓮蓬,蓮子一顆顆玉珠般落入盤中。沉璧指着盤中蓮子笑問:“記起甚麼詩沒有?”子蘺順口答道:“大珠小珠落玉盤。”沉璧見她答話時語氣淡淡,臉上也不歡喜,心中不由得一震。沉璧又道:“過幾日咱們再去孫先生那裡好不好?他那對貓兒真少見呢。”子蘺聽罷,將手一停,起身正色道:“不去。”沉璧見她今日情緒極大,不知哪裡不對,忙將蓮蓬放在一邊,過去追她。子蘺趨步進屋,沉璧正要去問個究竟時,忽有人來敲門。
“稍等!”沉璧邊應邊轉身疾步朝門走去,他只跨開兩步,只聽得門外一女子高聲叫道:“小姐在嗎!”沉璧聽這聲音好熟,忙趕過去開門。大門開處,芳音焦急地站着,身後還立着一個男人,那男人正是沉璧哥哥楚客。沉璧愣在那裡,他千想萬想絕想不到他們會找到這裡來。芳音見了沉璧,也不記得行禮,張口便問:“小姐呢?她好嗎?”芳音自小稱呼子蘺作小姐,現在一時不記得還是會這麼叫。沉璧回過神來,忙請他們進去。芳音轉身回馬車去抱兩個女兒,沉璧忙去幫着抱一個。芳音抱着女兒便往院裡疾走,邊走邊叫,“小姐!小姐!”
子蘺從屋裡慢慢走出來,看見芳音抱着女兒站在院裡,卻一句話也不說,臉上也沒甚表情。芳音眼淚就欲奪眶而出,沉璧趕上來道:“她不記得以前的事了。”芳音聽了,非但沒有止住眼淚,反大哭起來,她兩個女兒也跟着一齊哭,弄得司馬兄弟兩個不知所措,都眼望着子蘺來解圍。子蘺見她大哭,不僅沒有過去勸慰,反轉身進屋去了。家中院小,只有兩間房子,沉璧便讓芳音同子蘺一起住,自己跟兄長一間房。
芳音跟主子分別一年,本盼着見到她時能跟她訴訴辛苦,不想她居然連自己也不認得,真是好不傷心。子蘺歪坐在椅子上看書,芳音把雙胞胎女兒放在牀上讓她們自玩,自己走過去要跟子蘺說話。芳音道:“小姐,你當真不記得我們了?我們一起長大的。”子蘺擡頭看了一眼,又扭頭去看牀上兩個娃娃。芳音見她不答應自己,又走到牀邊去抱起兩個女兒,對她說道:“這個是山妞兒霞岫,這個是水妹水心,兩個名字還是您取的,您不記得啦?”子蘺看着那兩個女娃,眼中隱隱閃動淚光,卻仍是不答芳音的話。芳音將兩個女兒又放到牀上,她們歡快蹬着小腿,全然不知母親心中的哀傷和失落。
司馬兄弟倆在院裡坐着,楚客將那日後的情形慢慢說道。
楚客道:“我與陳鏢頭他們回了一趟武昌,後來又北上,在密雲縣逗留。得知父親出事,我趕到京城,本想暗中查訪清楚再與你商量辦法,不想卻發現有兩個在公主府外轉悠,正要去告知你時,弟妹就出門了。那兩個人見弟妹出門便跟了上去,我看他們不像有好事的,便跟了上去。弟妹在城外同舅爺送別,其中一個跟了過去,另一個則返身走了。舅爺走後,弟妹返回城中就遇上那羣人,顯是另一個報的信。我本想回城告訴你,但見他們氣勢兇惡,只怕弟妹遭遇不測,便暗裡跟着他們。後來弟妹同他們交談,我才知道這些人原是從天山準噶爾來的,是受了別人的命令,只可惜我沒抓住一個,否則可以問出是甚麼人對父親下手。兄弟,你又是怎麼知道弟妹在城外遇險的?”
沉璧不知還有楚客先救子蘺一節,也不知是準噶爾人做的這件事,現在才知道些。沉璧道:“她出門不久,就有一婦人匆匆來告訴說她在城外有險,我便急急帶着府裡幾個護衛趕去了。”“你知道那婦人是誰?”沉璧搖搖頭:“從沒見過,她只道認得公主的堂妹。須得等公主記起事來才能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早八點、晚八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