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患

三十四、

劉詡半倚在病榻上,目送着副總管大太監魏公公躬身離去,嘴角掛着玩味的笑意。

宮娥送來明日大朝的吉服請她試穿,她慵懶地擺擺手。

揮退人,自己撐着坐起來,對鏡攏了攏秀髮。手指觸到妝臺上的銅鏡,腦中竟閃出小四合院的時光,那夜慎言頭回侍寢的情形,不禁讓她笑彎了眉。

轉目見天色已暗,吩咐,“去雍華宮拜謁母妃。”

宮燈搖曳,雍華宮燈火正明。早有宮侍接出來,嚴氏打頭,拜迎。

“母妃安好?”劉詡自輦上垂問。

嚴氏堆出笑,“還得少頃,才得出來見殿下。”

劉詡抿抿脣,心裡暗道,天還未黑透,母妃就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進得寢殿,就見十幾個面目姣好的男侍跪伏在外廊下。皆着薄紗,內裡若隱若現。嚴氏跟在後面,不動聲色地看劉詡表情。果然見公主很是留意是打量着這些人。嚴氏心裡偷笑,“殿下,老奴那裡,不乏這等品相的奴才,稍後,給殿下送去些?”

劉詡很是受用地點頭,還用手親切地拍拍嚴氏手背,“勞煩。”

果然是個愛色的人。嚴氏笑意更甚。劉詡不再理她,徑入內殿。平貴妃由人扶着,正由內室往外行。兩人正遇見。

“母妃安好。”劉詡半禮,擡頭見平貴妃兩鬢微亂,鳳目含春,應該是雲雨過後的風情。遂又擡目向平貴妃身後找去,果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正是慎言。在內室,已經走出半個身子。見公主駕到,隔着半挽的紗簾,遠遠跪下。

多日不見,耳中盡是此人近日的傳聞,猛一見,果然清瘦了些,劉詡心裡動了一下。

“我兒傷還未愈,怎吹得冷風?”正走神,平貴妃冷冷道,“明日大朝就可得見,別再感了風寒,誤了大事。”

“是。”劉詡收目光。

“天晚了,我兒回去吧。”直接下了逐客令。

“是。”劉詡諾諾,臨走,目光又瞟向內室。平氏臉色更陰沉。

打發劉詡出去。平氏返身進入內室。慎言馴順地跪在門邊,低眉順眼。

“詡兒處,種下的好情種。”平氏半怒半酸的話從頭頂傳來,慎言未辯,只低伏。

平氏垂下目光,看見耀陽瘦削下來的背肩,想到今日傳召侍寢,來時一如既往地恭順,沒有半句非份,這份委屈,着實讓平氏又不忍。可心中酸意又不能忍而不發,一時語滯。

冷了一會兒,跪伏的人,輕輕擡目,低聲,“娘娘息怒……”

見耀陽低聲認錯,平氏早繃不住,一把扯他起身,語氣責怪,“定是你見她比我年輕漂亮,就動了心。”

慎言張張口,卻無可辯,嘆氣。平氏直接把他按回牀上,嬌嗔,“今夜就留在這裡陪我。”

“娘娘?”慎言略詫異。往日承歡後,從未留宿過。

“怎麼?嫌我不年輕?”平氏皺眉。手指霸道地把慎言身上的衣裳扯落。

慎言愣了一瞬,淡笑重新掛在脣邊,輕搖頭,“娘娘……”

一語既出,彷彿嘆息,又似自語,笑中含憂,目光微瞌,風情自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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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墨亭回京,即回皇城鐵衛營銷假。統領都天明聞迅飛速趕到。

夜色漸濃,遠遠就看見門裡的藍墨亭,正與幾個同僚說話。

“大統領來了。”有人看見都天明,招呼。幾個人都回過頭,屈膝見禮。

“嗯……”都天明負手走進來,一邊平息呼吸,一邊招呼,“呵呵,都在啊。”

看出他的不自在,衆人又回頭瞟藍墨亭。方纔還談笑風聲的人,沉着一張臉,半絲笑也尋不見,衆人皆知道事情不太妙,都互相遞眼色,告辭出來了。

“回來了?”都天明站在藍墨亭身邊,沒話找話。

“……”

“地上涼,起來吧,咱們倆,講這些個規矩做什麼?”都天明陪着笑伸手扶他。

藍墨亭閃了一下,沒起身,只擡目看都天明,“屬下請統領重重責罰。”

“你何錯之有,我從何罰起?”都天明訝異。

“那屬下是無錯了?”藍墨亭抓住話音,很有氣勢地逼問。

都天明苦笑,蹲下身,和藍墨亭平視,柔聲,“小墨,莫要賭氣了。”

見藍墨亭擰着脖子不看他,都天明彆彆扭扭地蹲了半天,知道這回不說清,萬難讓藍墨亭氣平,下了決心拉下臉,嘴裡又打怵,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說,“這回大事臨頭,卻獨讓你返鄉探親……不是不信你,只是……大哥知道,這事做得不該……給你賠禮……”

鮮見鐵板一樣的都天明拉下臉說小話的樣子,藍墨亭心裡也酸起來,垂下頭。

都天明乘機拉他起身。

藍墨亭這回沒掙,只是很彆扭地別過臉,不看他歉意的面容,“有嫌疑纔要避,我又沒跟你二心過,幹什麼……”說到最後竟語塞。

幾時見藍墨亭這麼氣短過,都天明更加愧疚,“小墨,大哥錯了。”

藍墨亭平息了一下呼吸,轉目,懇切,“大哥,小墨知道你是爲了保護我。可是,大哥應該明白小墨的。”

都天明心裡酸澀,不敢看他殷切的目光。

“生死不過一線間,小墨不怕,只怕大哥行事,小墨卻不在身邊……”藍墨亭呼吸又緊。

都天明掩飾着紅了眼圈,強吸口氣,聲音也略啞了些,“……知道了。”

千言萬語,兄弟間,不須明言。兩人默然相對,胸中溫暖。

兄弟兩人重新坐在桌前,都天明沉沉地看着他,“小墨,既然你非在此時趕回來,大哥正好有個要事要着你去辦。”

藍墨亭眼睛一亮,笑意又溢回脣邊。都天明寵溺地拍拍他肩,兩人終於和解。

計議妥當,都天明送藍墨亭出來,囑咐,“小墨,王府守衛森嚴,你可要警醒。”

“大哥放心。”藍墨亭衝他揚揚下巴,“也不看是誰教的武功。”

“倒會拍大哥馬屁。”都天明笑着拍他。

藍墨亭也失笑。日前雲揚同樣的話又翻進腦海裡。當日雲揚半含笑半調皮的樣子,正映着自己現在情形,藍墨亭掩飾地翻身上馬,月色下,映着他扉紅的臉。

馳馬遠去,心意已定。此去王府行事,若失手,縱使自己咬死不說出都天明,以他倆的關係,大哥也難逃誅連。藍墨亭握緊繮繩,咬脣,此一去,必須成功,若被發現,就算硬殺出來,也不能讓人生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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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垂下樹梢,天邊仍墨。

雍華宮內寢殿。

慎言只披了件薄薄外袍,在魏公公引領下,繞過殿角一道屏,一道十分隱秘的小門顯現。進了門,穿過彎曲的暗廊,再出一扇門,就徑進了公主的華陽宮。

慎言對這秘道也頗吃驚。魏公公回頭看他,訕笑,“現下就是華陽宮下面的秘室了。”

慎言瞥他一眼,日前接到秘令,他更吃驚,不知何時,這魏公公也歸附了公主。今夜行事,先有公主親自掩護,再有魏公公接應,倒是順利。

密室裡,樑席廷竟也在場。幾個心腹的官員湊在一起,低聲談着什麼。見有人進來,都轉頭看過來。樑席廷轉頭看都天明。都天明迎上去,接住慎言,“得手了?”

慎言澀澀笑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在場。他斂了斂外袍,卻掩不住衣裳不整的尷尬。略紅着臉,垂頭把自貴妃鳳榻的暗盒裡取來的遺詔遞給都天明,轉身要避出去。樑席廷的聲音沉沉傳來,“且站下。”

慎言抿脣,退在一邊。

幾個人捧過詔書,臉上現出凝重。展開看,果然——垂簾。

樑席廷憤然,“妖婦!”

門響,一個官員帶着一個抖似篩糠的老學究進來。

“怎的纔到?”有人低聲怪。

“宮裡不好進。”那人一頭汗解釋,又給樑席廷介紹,“人稱妙筆的……”

“快寫吧,天要亮了。”硃砂早研好,幾個人湊過來,看老頭子重新寫詔。

那老頭子已經嚇得去了半個膽,如何提得筆,抖了半天,墨滴了新紙,也沒寫成,衆人不禁焦急。

樑席廷心裡焦急萬分,索性推開老頭,親拿筆要試,躊躕了幾下,終究是寫不像。

衆人一下子炸開了鍋。這詔要是換不回去,就糟了,真是百密一疏,萬料不到,在這最不起眼的環節起了麻煩。

慎言站在一邊,心裡計算着時間,也有些急。他猶豫再三,“不然,我試試。”

聲音不大,衆人靜,轉頭看他,又齊刷刷回頭看樑席廷。樑席廷亦沉沉。

慎言走到桌前,修長手指執起筆。一落墨,衆人皆驚。

好一筆御體親書。

衆人圍觀,大氣不敢喘,只有慎言筆下刷刷的聲音。最後收筆。“成了。”有人喝采。

慎言又拿起僞造好的玉璽,熟諗地蓋在新詔右下三釐三分的距離,不偏不倚,又執聖上隨身小印,印在擡頭處,鮮紅印痕,果斷又堅定。新詔如假包換般。

樑席廷臉色越來越暗。

慎言側頭端詳了一下遺詔,才擡頭看了看樑席廷。

樑席廷未語,只擺手示意。

都天明替他合上遺詔,攜慎言出門。

慎言無言跟在他後面,所過之處,衆人皆無聲。

出得門,魏公公接住,仍訕笑,“公子隨老奴來,快些,娘娘該醒了。”

慎言點頭。

都天明立住,看慎言單薄外衫在風裡瑟瑟,終不忍,上前拉住他,“慎言,你……”可話又哽住。

慎言回頭,和暖笑笑,笑意裡映出無邊的酸澀。

方纔在密室,就已經預知結局。自己此番一伸手,樑席廷,定不會容他再留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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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

樑席廷沉了半晌,“都做事吧。”衆人領命,都撤出去。

“那個妙手……”他看向先前的官員。

那官員早已經是汗透重衣,忙點頭,“都佈置好了,會處理乾淨。”

樑席廷揮手叫他離開。

不大一會兒,都天明轉回來。

“王府那邊怎樣?”樑席廷陰着臉。

“派了最得力的人去,定得手。”都天明保證。

樑席廷這才和悅了些。

這樣一來,並着王府的那份假詔,都該在已方掌控,這一役,是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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