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

京城。曲衡別院。

肅靜的小院裡,迎來了一位客人。

趁夜。這人敏捷地穿房越脊,潛進慎言的房間。

睡榻上的慎言在來人閃進窗櫺的同時,也睜開了眼睛。

“能在百步內,聽出我尚小俠的足音的,全江湖也超不過十數個,你算是一個了。”尚天雨半個身子還坐在窗臺上,含着笑意的聲音裡,蘊着欣喜。

慎言撐着起了半個身子,看着分別數日後,尚天雨又回覆了自信滿滿的清澈笑意,在這緊要時期,尚天雨還能如此好心情,說明此時聖上一切安好,計劃一切順利。慎言心裡一鬆,跌躺回牀裡。

尚天雨嚇了一跳,跑下來伏在牀邊,緊張地上下探視,“疼得緊?這幫該死的閹賊。”尚天雨氣憤之極,下手卻極小心地撫撫慎言額頭,果然燙得厲害。

“慎言大哥,主上囑你好好養傷呢,剩下的事,我們料理了。”慎言刑後面龐蒼白,身子比上回分手時更瘦削了。尚天雨心疼地幫他在後背掖了個枕頭。

慎言半倚在牀頭,瞭然笑笑。此回的事,自己確實是自作主張了。無論出發點如何,結局又怎樣,他已經觸了聖上的忌諱。聖上只叫他養傷,估計也有讓自己思過的意思。

“劉肅老王爺那裡,已經秘密調兵了,按你手下的密營送來的情報,已經悄悄包圍了那幾處樑黨私兵。只待戶海一落網,聖上佈置的人就一起動手,他們就……完了。”尚天雨未察覺慎言的心情,語氣仍有些興奮。劉肅老王肯出手,勝算就有六七成了。

“戶海?”劉肅肯襄助,是意料中的事。慎言倒是對戶海這位封邊大吏更在意。腦子裡迅速閃過戶海及南軍的衆多資料,最終定格在他腦子裡的是南軍裡另一個青年將領,“戶錦不會袖手的。”慎言沉吟。

“那是,得先料理了他,不過不到時候,也不能叫他察覺。”尚天雨點頭。

“又得料理得了他,還得不讓他察覺……”慎言皺着眉思索,這難度可是不小。

轉目看尚天雨並不憂心的神情,慎言豁然。日前尚天雨急出城,估計就是請來頂極高手助力了,那高手定是他師尊尚昆。

尚天雨神采飛揚起來,“你猜中了。是我師父來了,專門料理那個戶錦。”他撇撇嘴,“有我就成了,區區一個戶錦,有什麼了不得的,哼。”

尚天雨精緻的小臉上掛滿了不服氣,直率又可愛,慎言笑了笑,若論武功,估計戶錦還真不是尚天雨對手。

“又得料理得了他,還得不讓他察覺……也只有老俠出手,才能萬無一失呢。”慎言就事論事。

“……我明白。”尚天雨沉下氣,這次事成敗,關係到主上安危,他也不敢掉以輕心。

慎言點頭。看來聖上已經下定決心要收了戶氏的權柄,這等於剪了樑黨的羽翼。動了戶海,就等於高調向樑相宣戰了。樑相老謀持重,與平貴妃遠不是一個級別。此一擊若不中,聖上會有危險。

慎言腦子裡無數想法冒出來,恨不得一時拜見聖上,輔以良策。他動了一下,周身痠疼,並無力氣,才頹然嘆氣。聖上吩咐自己靜心養傷,就是禁足的命令嘍。看來,此次,聖上對自己是真生了氣。

尚天雨見慎言沉吟不語,探頭又摸他額頭,“慎言大哥,你疼得緊吧。我不擾你了,你好好休息。”

慎言強笑笑,“無妨。”擡眼見窗外已經露白,知道尚天雨也不能久留。他撿重要的囑咐了幾句,末了道,“聖上要的解藥,已經確定找到,密營有專人快馬送到沁縣,估計今天夜裡就可到達。”

尚天雨腦子裡立時映出那月色下皎皎而立的少年,眼神暗了暗,卻仍牽出清澈笑意,“嗯,若是今夜就到,聖上那裡等得及。”

“那最好……”

兩人相對沉寂。

窗外有人聲響動,慎言向尚天雨擺手,“快走吧,不然,另一個聽得尚小俠足音的人就快出現嘍。”

尚天雨被他逗笑,不過曲衡這麼早就會來慎言房間,也昭示了二人間不普通的牽掛吧。

他飛身縱上窗臺,回頭,看晨光中,半倚牀頭的慎言。

本是想囑慎言別一心軟,着了曲衡的溫柔鄉,讓那莽漢得了便宜。可這樣忠心又能幹的慎言,他覺得斷不會不理智。於是,尚天雨極放心地揚了揚手,“好好養傷,這裡將就呆幾天,過後咱們再搬出去哈。走了。忙完了,我再來看你。”

“萬事小心。”看着絮絮的尚小俠,慎言心裡暖暖,促他快走。

人影一閃,如來時一樣,輕飄飄地彷彿消失在空氣裡。房間靜下來,慎言擁衣緩緩坐起,蒼白的臉上,顯出堅定。現在是聖上最需要人的時候,自己萬幸在曲衡左近。曲衡手握御林軍,這支力量對聖上來說,該有多重要,不言而喻。不惜一切代價,把曲衡爭取過來,是他現在最急辦的事情。

慎言心思如閃電,凝眉思索片刻,心中早計議好的計劃已經理順。再擡眸,眼裡也寫滿堅定。

“嗒嗒”,門外有輕微聲音,接着是那小心翼翼的足音。慎言轉過面龐,看向門口。曲衡披着晨霜手執食盒的身影,準時出現。

慎言深深吸了口氣,又一次在腦中迅速理清計劃的程序。紛繁的思緒後,一個念頭放大清晰,曲衡,必須要爭取,不惜一切。

“醒了?”曲衡站在門口,驚異地向裡看。人卻未就進來,他值夜方回來,一身寒氣,怕衝撞了身體仍很虛弱的慎言。站在外間,曲衡除下外袍,外衣,只着裡衣,換上暖爐邊掛着的一件長衫,又暖了暖手,確定沒了寒氣兒,才拎着東西走進來,“今天覺得怎樣?”

慎言看着他的一舉一動,脣微抿緊。曲衡是武將,做事也不拖泥。從闖男苑救人,到今日的細心呵護,無時無刻不透着這樣的訊息——即爲當日強迫過慎言而悔過,更爲今後能同慎言走得更近。他愛慎言,這樣的姿態從不遮掩,坦蕩而執着。

看着這樣的曲衡,慎言彷彿在看自己。爲着那個人,自己同樣傾盡一切。只是曲衡更加直截了當,這是自己永遠不可企及的。

看着放大在眼前,曲衡關切的臉。慎言垂下目光,摒棄掉腦中的紛亂思緒。

要成事,就要有犧牲。當日自己就是這麼想的,也這麼做了。從未想到會被陛下猜忌或有更糟結果。此次若真能助她成功,即使被她忌諱,自己也絕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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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詡震怒地看着擺在眼前一大筐鴿子屍體。跪在下首的幾個暗衛都深伏着頭,不敢喘大氣。

目光掃過幾人,劉詡的震怒變成狐疑,他們都是自己在封地暗中培養的,極爲可靠,手段也好,怎麼能讓一羣鴿子擾了陣腳?

一個暗衛跪前一步,叩首,“主上,屬下一時不備,被他的鴿子牽着鼻子走……屬下難辭其咎,等此回事罷,自請死罪。”

劉詡眯起眼睛,“如今連我的暗衛也學會找藉口了?”

那暗衛震了一下,擡起頭,覆面甲下,一雙幽深的眸子染上無地自容的顏色。他們在封地時,就追隨主上。多年來未有差池,這一仗確實輸在大意。

最後那人親手送飛的鴿子,已經追回,信套裡仍是空的。在那一刻,他就知道,糟了。聲東擊西,啓蒙時師父就教過的計策,自己卻還是着了人家的道。

“主上,昨夜那人身手好倒是其次,關鍵是詭計多端……”另一個不服氣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劉詡擡目看了看另一個直起身子的暗衛,轉回目光,仍瞅着頭裡這人,“你怎麼說?”

那暗衛頓了一下,“屬下等請旨搜府,那人身手屬下等認得……”

劉詡未語。

“屬下不是爲自己脫罪,只是那人一日不找出來,恐對主上不利呀……”領頭暗衛有些急。

劉詡沉吟半晌,“行了,此事你們只許在外圍,雲府內半步也不許入。那人若再出現,府牆外,由你們處置。”

“咦?”這是什麼意思,幾個身經百戰的暗衛面面相覷。

“那個穆神醫,你們把他交給藍墨亭的暗衛,讓他們審吧。”劉詡目光裡閃着一絲銳利。

暗衛馬上明白了。主上對藍墨亭的試探,就係在前夜逮到的那個老頭身上了。

“這羣……呃,這一籃子鴿子,也一併交給藍副統領吧。”暗衛眼裡閃着光。

“行。”劉詡擺手。

幾個暗衛和一大籃子鴿子,悄然消失。

劉詡頭痛地靠回椅子裡。剛答應雲揚要護雲家周全,怎麼這承諾言猶在耳,就要下旨搜府抄家?

站在窗前,不久,果然看見藍墨亭氣極敗壞地從自己的房間裡衝出來,掠向府外。想是得到自家暗衛的訊息了吧。幸好出發前,堅持拐來了藍墨亭。這些惱人的事,先讓這位雲家半個家主來處理吧。劉詡暗自聳聳肩。

“那人身手好,詭計多端……”暗衛的話又在腦中響起。劉詡仍忍不住揣測。現在府中身手好的,除了那個疾風而去的藍墨亭,還有趙家四兄弟,那是雲逸的心腹,既然自己信任雲逸,雲逸信任的人,自己也該信任。那還剩下一個,就是纏綿病榻的那個自己心心念唸的人。

想到雲揚,劉詡驀地頓住思緒。站在窗前許久,她還是聽見自己艱難的聲音,“來人,告訴尚老俠,臨出發前,再去看看揚兒……病情。”

外面有人領命而去。

劉詡疲憊地坐下,這才發覺,一直無意識握緊的掌心裡,全是冷汗。

爲什麼要假別人的手,去探雲揚的虛實,爲什麼自己不敢去直面?她又狠狠握緊冰冷的掌心。

“揚兒,揚兒……”她心情複雜而沉重地默唸,一顆心卻愈發紛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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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昆已經整好行裝,對傳話的暗衛略盤問了幾句,老江湖歷練的警醒讓他心內頓生猜疑。

雲府的主人雖遷走,但鴿舍卻有專人照料。若不是熟悉雲府的人,怎能趁養鴿人不在的那一小段時間,神不知鬼不覺地盜空整個鴿舍?而這人若是內力同身手一樣好,又怎會放棄用內力助力飛鴿這一最好方法,而採取如此大費周折的聲東擊西之計呢?

“拿他這樣寶貝?”既然懷疑到了雲揚,又不捨得親自訊問,怪道人說關心則亂,看來聖上對雲揚是真的動了心。難道她忘了尚天雨如同老夫的親兒子?尚昆眼裡沉下來,凌厲之氣頓時外溢出來。雲揚,先時邀你入本門,你不同意,如今又闖下如此過錯,這樣一個危險的存在,萬不能留在聖上和天雨的身邊了!

雲揚見推門進來的是尚昆,愣了一下。

“行程推遲了。”本是昨夜就走的,但爲了等戶錦的情報,陰差陽錯,拖了一天。尚昆只說了這五個字,就看到雲揚略垂下睫毛,嘆了口氣。

小子,果然通透。尚昆在心裡點頭。

雲揚看着面容肅然的尚昆,心裡略有感應。若要人不知,除非自己不出手。再細緻的計劃,也從來不是天衣無縫。何況昨夜已經是勉強行事,今天尚昆在不在府,自己都註定難過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