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政殿。
劉詡認真地閱讀着嶺南的飛鴿傳訊。普通的一份請示公函,竟是雲揚親筆,劉詡驚喜之餘,捧在手裡反覆欣賞,捨不得放下。
шшш ¸тт kān ¸℃ O 慎言進來時,正看見劉詡滿臉陶醉的樣子。
慎言沉默地撩衣跪下請安,自起身,緩步走到劉詡案前。從他的角度,能夠看到薄絹上力透紙背的墨跡,筆走龍蛇。
劉詡擡手,將絹遞給他,“剛送來的飛鴿傳信,你看看吧。”
慎言接過來,臉色凝重地掃了幾眼。
“方纔朕已經找來武將們探問過了。”
“……臣知道。”
劉詡接回絹條,笑道,“朕知道你耳目靈通,那主薄少史大人是如何看待此提議的?”
慎言看了看劉詡,幽深的眸子裡寫滿了沉重,滿不似她顯現的那麼輕鬆。
“大人們認爲,大齊以武得天下,從沒有向悍匪講和的先例。大家認爲應率軍直搗匪剿,也讓後來的不法之徒心存懼怕……”
“慎言,大家的意見朕已經聽到了,現下是想聽你的意見。”劉詡打斷他,神情掩不住的煩燥。
慎言垂下目光,“臣的意見……大致也是這樣。”
“慎言……”劉詡拉長聲音,臉色漸不悅起來。
慎言抿脣,撩衣跪下。
劉詡居高看着他,人雖跪着,但腰背挺拔,讓人想起冬日的竹,瘦削、蒼勁,無端地心疼。
“起來回話。”她輕聲責備,“傷可是好利索了?”放軟的聲氣只餘心疼。
慎言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沉默起身。
劉詡也沉默下來,摩娑着薄絹,掩不住的一臉凝重。
慎言最承受不下這樣的劉詡,他心中嘆氣,“陛下,臣私心認爲……”
劉詡松下神情,笑道,“朕還以爲當了皇帝,聽真心話的時候也沒有了?”
慎言垂頭,“陛下言重了。”
“臣私心認爲,若此策能成行,必開我朝戰事之先河。從此而後,逢戰,不必非得血流成河;降敵,也可待之以人性,甚至,大齊上下尚武輕文之風,或可因此契機而有所改變。若真能形成文武並重的風氣,假以經年,我大齊也必同中原秦地一樣,文人武士各領風騷,大齊,再不必被冠以武國之稱。守國靠武將,治國靠能臣,大齊的根基必會更牢固了。”
劉詡訝然,“你竟能想得這麼深。”
慎言神情卻愈加凝重,“可是,招安固然是上否策,但在當下,卻是萬萬行不通的。大齊自開國便是以武立國,兵強馬壯,又值新滅秦,兵士士氣高漲,全國民衆亦然。現在剿亂初勝,舉國上下正羣情激動,從從都堅信能完勝。所以,招安一策,必不得人心。”
這話說到劉詡心裡,她不由嘆氣。身居其位,她萬分明白有時最好的策略卻不一定會得到最好的結局。
“西南多山,土著民風剽悍,餘下殘匪雖不衆,但卻是最難纏的,況且民與匪本都同宗,若一意剿之,勞民勞力,且當地民怨難平,以後也不好安撫……”劉詡手握紙條,彷彿聽到雲揚一字一句的勸諫。她覺得心裡有兩股力量在撕扯,無法平衡。
慎言隨着劉詡動作,目光投到她手中的字紙,沉了好一會,緩緩閉目,象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另有一條……劉肅老王性情剛毅,最是火暴脾氣,而此回平亂,老王的打法確與以往大不相同。數次戰役佈陣、設局,機巧精妙;輔以懷柔手段,甚爲溫和……此回招安提議,更是滲透着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韜略……所以,軍中主事的該是另有其人,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結論。只是往返戰報,皆沒有提及那人,諸大臣已經猜測不已,議論紛紛,若是他能帶着軍隊,全殲匪患,便是陛下立朝以來頭等功勳。可若是讓他行了這從未行過之招安戰策,恐怕會將他一下子推到風口浪尖,到時非議如潮,衆口鑠金,於他不利,於陛下也……”
劉詡擡目看他。
慎言頓住,握緊垂在兩側的手。
劉詡對着這樣敏銳的慎言,半晌回神,“你……知道他?”
這個“他”,劉詡未言明是誰,但明顯已知慎言心知肚明。慎言辯無可辯,滯了好一會兒,沉重點頭。
“何時知道的?”劉詡突然轉了話題。
慎言感受到了無聲的壓力,堅持了一下,重新撩衣跪下。
劉詡收緊手指,心中卻全明白了。
“你覺得他的身份可疑,覺得他恐怕對我不利,恐怕對大齊不利,所以,當我派你去找雲姓小將時,你即使有了消息,也不預備告訴我對不對?”
慎言垂頭,“臣……欺瞞聖上,罪該萬死。”
“別跟我說這些官話。”一時間心中涌動的全是糟糕的情緒,“譁”地,她猛地推開案上的東西。
跪在案前的慎言略偏了偏頭,東西全砸在他身上,崩裂的碎瓷片到底劃到他頸下,一道淺淺的血痕無聲綻開。
劉詡氣得面白如紙,卻再下不去手。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丟下他一人,急步走回內室去。
片刻,有宮娥太監魚貫進來,在他身周悉悉嗦嗦地收拾一地的殘藉,乾淨了,又無聲退下。室內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慎言緩緩擡起頭,悵然看着內室前那片明黃帷幄。才覺出頸側有些疼,擡手抹了抹,手指上一抹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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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山,有一道水路。衆鐵衛見戶錦每日燒得昏沉沉的,傷也不見好,便商議着,棄馬車改乘船,這樣少些顛簸,戶錦也少遭些罪。戶錦昏迷着,參與不了意見,便去問那位姑娘,這一問,才發現了驚人的情況,這女子竟是個啞女。
衆鐵衛更憐惜,這一病一啞的,真正可憐。就自作主,租了船,把人都移到了船艙裡。戶錦自傷後,總是在趕路,這回終於能俯身平臥下來,想是休息得好,第二天便醒了。
“將軍,咱們自作主張,您別見怪。”鐵衛們進來請罪。
戶錦俯爬在榻上,側過臉,幾日下來,人清瘦了不少。
“我這樣,也追不上糧隊了。病病歪歪的,到了營裡也是耽誤事。”戶錦溫和道,“謝謝諸位兄弟的照顧。”
好好的一個將軍,竟落如此境地,幾個鐵衛不知如何寬慰。
“曲姑娘可好。”戶錦擡起身子,拿眼睛找人。
幾個鐵衛互通眼色,一人回稟,“路上倉促,也沒能僱個使女照顧……曲姑娘,曲姑娘人倒是隨遇而安,吃得下,睡得安,不曾有麻煩。”
戶錦認真地聽了,點頭道,“煩勞看顧了,她……不太愛說話……”
幾個互相看看,心道,何止是不愛說話,根本是啞的。心中更加憐惜戶錦遭遇,又奇怪,堂堂少侯爺,找什麼樣的沒有,幹什麼和個啞女有瓜葛呢?
戶錦說了幾句,又沒了精神,用了藥,迷迷糊糊地隨着船的搖晃,竟睡了。
入夜。船進入陳州地界。陳州是離邊境最近的一個大都所在,如今正是春季,順風順水,船走得甚快。戶錦渾身都疼,隔着船舷上的窗子,往外看江上的風景。羣山環繞,衆船竟走,他想起隨父親才上京時,也走的這條江。纔多長時間,便物是人非了,不禁慨嘆。江上繁華,趁夜行船比較危險,是以靠在一個碼頭上。鐵衛們分拔下船採買物品和藥品,只留下兩人看船。戶錦剛合上眼睛,就聽艙外有輕微響動。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瘦小身影閃進門來。
“少爺。”小鑼身着漁民蓑衣,臉上還殘留着幾日前留下的傷,一進門就撲在戶錦榻前,眼睛裡含着淚花。
戶錦倒是鬆了口氣,這小傢伙到底機靈,沒出什麼事,還自己找過來了。
“藍大人探得少爺從水路走的,就放我過來找少爺了。”小鑼撩開戶錦被子,看他背上腿上的傷,哭道,“怎麼傷成這樣?”
戶錦笑着拍開他手,自己拉回被子,“又不是沒捱過打,哭什麼。藍大人還說什麼了?”
“藍大人說聖上有旨,讓沿路州縣在每段路上都要分兵護送糧隊,糧隊沿途換馬不歇人。另外雲帥也帶兵馳援去了。”
“喔?糧隊可達到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戶錦點頭,“看來會比雲帥早到呢。果然那邊又要斷炊了。”
小鑼拿出隨身傷藥,“藍大人叫帶上的,是上好的傷藥,我記得咱府上只老侯爺的細藥庫裡有幾瓶呢。”
看着小鑼揭開被子一邊塗藥一邊又要哭的樣子,戶錦寵溺地揉揉小鑼的腦袋,放鬆身體,任清涼的藥膏撫慰後背上火辣辣的傷痕。
後背舒服不少,戶錦迷糊着又要睡。只聽耳邊小鑼道,“少爺,這幾日順風順水,估計兩三日便到京城地界了……”
“嗯?”戶錦漫聲,眼皮開始打架。
“老爺說,要少爺回呢。”小鑼聲音愈低。
戶錦霍地睜開眼睛。
小鑼在他的逼視下有些怯怯,囁囁道,“臨來時,老爺囑咐要轉告少爺呢。新皇帝是個有心機的,實在有許多事情都是預先謀劃好的。連相爺都着了她的道。她召少爺入行宮,明裡是要詔告天下冊立後宮,其實是要把少爺欽禁呢。她拿着少爺,老爺和相爺就不好動作。老爺說了,讓少爺趁此回事,就從水路循回。大家共謀大事呢。”
戶錦大驚,撐起半個身子,突覺全力沒有力氣,又跌回塌上。他發現力氣正迅速地從身體裡流失,戶錦終於明白了什麼,“小鑼,你做了什麼?”
小鑼已哭出聲,跪在塌前不住叩頭,“少爺,老爺和相爺都是爲了你好,小鑼也不想少爺被困,老爺說怕少爺不肯回來就把……把些散功散摻在藥膏了給少爺抹上了,少爺,小鑼該死,可拼死也不能讓少爺被那女皇帝欺負……”
戶錦氣得臉色全白。想擡手已發現全無力氣,全身發軟的他用盡全力擡了擡頭,看見船外燈影開始迅速向後退,耳邊也是嘩嘩水聲。
船已經開了。想來船已經被父親的人控制。戶錦凝緊眉,急問,“那幾個鐵衛呢?可傷了他們性命?”
小鑼擺手茫然,“同來的都是老爺在南邊的暗衛,方纔上藥時,他們就分出一部分人上岸去了,想是堵那幾個鐵衛去了……”
戶錦無力跌回塌上,忽地想起什麼,急道,“曲……柔紅呢?”
“啊?”小鑼張大了嘴巴,怔了半晌,“不……不是艙裡嗎?”
“快去看看。”戶錦厲喝。
小鑼象明白了什麼似地,爬起來,跌跌撞撞跑出去。“咚”地一聲,又被什麼東西彈回來,跌回戶錦塌前。
兩人同時看向艙門。一個高大的中年人一堵牆一樣立在門口。
“戶師父!”戶錦倒吸了口冷氣。戶忠,是父親暗衛頭領,一身橫練武藝,對戶家忠心耿耿,也算是戶錦半個授業師父。此次回京,父親並沒帶他來,看來也是留了後手。這回派他來劫自己,戶錦知道,父親是真動了反心。
“小侯爺。”戶忠單膝跪在門外,請了個安。站起來,又是一堵牆。
“曲姑娘呢?”戶錦盯着他的動作。
戶忠面色不動,甕聲答,“同那八個鐵衛在一處,都關在一個艙房裡。”
戶錦目光漸厲。
“目下人手不足,小侯爺見諒。”戶忠沉聲,“或者殺了暗衛,就少了累贅。”
戶錦繃緊脣,面無血色,“戶師父,請保全他們的性命。我聽從父親安排。”
戶忠滿意地點點頭,又單膝跪下,“屬下等定護着少爺安全回京,請少爺寬心養傷。”
“有勞。”戶錦漠然點頭。
艙門合上。
戶錦無力又疲憊地合上眼睛。耳邊是小鑼哭潤的聲音,他已無力迴應,腦中紛繁閃過的無數念頭,交替出現着劉詡和父親的臉。
最終,迷藥讓他徹底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