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顏色

使臣啓程之時,之前的綿長秋雨已經停了,碧空湛藍如洗,遠山近樹,秋色層層疊疊盡情鋪灑開來,燦爛又壯闊。長長的出使隊伍,有如蜿蜒的河水,在景緻中靜靜流動。正使的安車在護衛下,走在隊伍最前面。隊伍中間是數輛裝滿國禮、捆紮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士兵們沿着車輛隨行護衛,井然有序。

走在車隊最後面的艮穆向自己的斜後方遙遙望去。

遙遙不遠的水邊,那棵高大桔樹之下,伍員微低着頭,於馬上佇立,身側馬背上隨身行囊中半露的竹簫與簫尾玉玦隨着坐騎不甚安分地輕踱着四蹄,輕輕擺動着。

又是一年桔熟,桔樹上累累果實,都是最新鮮明亮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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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馬蹄聲越來越近,一匹快馬風馳電掣般飛馳而來,伍員聽得真切,卻並不回頭。

建策馬衝到伍員身後時將繮繩一拉,馬兒長嘶、奮起前蹄,堪堪於伍員並轡而立。

策馬疾馳了一番,建只覺身心舒暢,他看着遠方深呼吸,再吐出一口長氣,道:“真是羨慕你,這幾年你往返郢城與軍中,又隨老師出使各國,眼界越發開闊,我卻哪裡都去不得。”

伍員已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略略轉過頭看一眼建,又回過頭去,淡淡道:“你是儲君,自然不能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建不禁半開玩笑地抱怨:“看看你的臉,替我去求親,你就這麼不情願?”

伍員有些答非所問:“五年前……初次隨父親出使,子旗大人前來相送,便是在此處。”

建聞言,不禁斂了笑意,道:“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我特地趕來送你,是想對你說句話。”

伍員轉臉看建,建正色道:“我不管什麼正使副使,我只將大楚世子妃的安危託付給你。”

伍員不禁微微一笑,心頭之鬱略散,有了點玩笑的興致,他問道:“若是迎不來新娘,你怪不怪我?”

建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不禁一愣,隨即便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又不認得她,婚事成與不成,其實……我纔不在乎。”

伍員聽了,也不接話,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建,建被看得微微有些心虛,低了低頭,過了一會兒,面上微露悵然,說道:“好了,說實話,我何嘗不想求一位知心之人……可你也知道,我的婚事,首要的是國事,至於新娘的德容心性……只怕我想得越多,失望越大……”

建無聲苦笑,情緒有些低落下來,他忙掩飾地深吸一口氣,振奮了一下,轉頭看着伍員,笑道:“所以,在我心裡,倒是你早去早回,纔是要緊的。”

伍員面上微微現了笑意:“聽着倒不象口是心非。”

建看着遠方,面上便現出遐想的表情來:“我說的自然是真心話。大婚之後,父王定會將更多政事相托,受老師教導多年,我倒真有些等不及。還有,你的大才一直埋沒着,也該有用武之地了……我等着,與你做一對青史留名的君臣。”

伍員神色微動。建仍眼看前方:“……至於世子妃……”

建驀地搖頭,輕笑一聲道:“名門之女、品貌雙全……這些年只要是來提親的,都是這樣的好話……”

建笑着轉向伍員,眉梢一挑,半開玩笑道:“……不過,若真是佳人難得,你可不許輸給別人!”

建露出少年心性的笑容,他的明朗與坦率很有感染力,伍員的眼中嘴角笑意也不由得加深了,他開口許諾:“你放心,我必爲你求得美人于歸。”

建粲然露齒一笑,輕叱一聲,手拉繮繩掉轉馬頭、雙腿一敲馬腹,馬兒奔出。伍員微微一笑,雙手一振,策馬隨後追上,兩匹駿馬於壯美秋色中只並駕齊驅了一段,便分道而馳,建沿來路而回,伍員則向不遠處長長的迎親車隊馳去。秋葉爛漫,潑彩般的天地間似有無窮的光明前程,驅策年青人奮力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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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的裡的秦宮已盈滿清冷霜寒的氣息,秦宮長長的甬道里,匆匆列隊而行的內侍與宮女們,口鼻中呼出的淡淡白氣很快消散在身後,他們個個習慣性地低頭拱肩縮背,看着倒更象是不勝其寒。

昭兒與幾名同伴,手捧食盒與托盤快步走來,纔剛滿了十七歲的少女,已褪去了初進宮時的青澀與緊張,出落得亭亭玉立,嚴謹的儀容步態掩不住少女的秀致。天上一列鴻雁飛過,叫聲清亮,昭兒擡頭去看,白生生秀致的頸項從暗色的衣領中露出更多,在寒涼的空氣中顯出輕靈而稚嫩的勇氣來。昭兒仰着的清秀的小臉上,柔和神情中露出幾絲歡喜與神往,不過很快她便收回了目光,率侍女們向孟贏寢殿而去。

室內一片寂靜,昭兒腳步輕輕,小宮女細菽掀開內室帷幔一角迎出來。昭兒詢問地看向細菽,細菽皺起鼻子笑着搖搖頭。昭兒也笑了,將食盒遞給細菽,掀起帷幔入。

帷幔內的寢室,還是濃濃的睡眠的氣息,爐中殘香嫋嫋,寢榻的帷帳已經撩起了一半,女孩兒面牆而臥,只看見灑於枕畔的一頭秀髮、還有露出的一抹纖細的頸項。昭兒走至榻前輕喚道:“公主……”

見女孩兒沒有動靜,昭兒趨前半步再喚:“公主……起罷?”

女孩兒發出明顯有些不滿的呢噥,將整張臉往枕頭裡又鑽了一鑽。昭兒忍俊不禁地微笑,斜着身子坐到榻上,俯身輕推女孩兒的肩膀,好言好語地再喚:“公主,真的不早了,該起了……”

孟嬴發出一聲無奈的輕嘆,嘆息聲悠長而動人。昭兒將孟嬴扶起,孟嬴懶懶地就勢斜靠在昭兒身上,昭兒示意,細菽與另一位侍女默契地將孟嬴的衣物一件件遞過來。早晨的光線透過窗戶,照在少女淺色的寢衣與白晰的肌膚上,泛出純潔柔和的光暈。十五歲的少女半眯着惺忪睡眼,微微歪了歪頭,露出一張嬌美柔嫩的小臉來。這張臉雖然有些稚嫩,但與她的母親,那般肖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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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嫁的公主到底是嬌客,還有睡懶覺的特權,她尊貴的王兄王嫂則不得這般自在,孟嬴還在賴牀時,秦王已經結束了朝會,回到自己的寢殿了。

內殿裡,一位宮姬攜着幾名侍女,替秦王解去袍服發冠,永巷令很有眼色地讓在一邊。因爲年輕,加之是愛寵,宮姬着了淡淡茜紅色的外裳,在滿殿肅色中點綴出一抹恰到好處的暖色來,令人看了心中舒適。秦王鬚髯較五年前更濃密了些,面上神情城府更深,貌似平靜溫和的臉上,目光卻是深如寒潭,令人不敢直視。

王后嚴妝麗服,攜隨身侍女入,含笑向秦王行禮。宮姬讓開半步,待王后禮畢起身,再端端正正地向王后屈膝行禮唱諾後,纔在秦王身後溫順地低頭侍立。王后餘光掃了一眼宮姬,臉上的笑意紋絲未動,向秦王笑道:“大王今日朝會散得早。”

秦王淡淡看了王后一眼,道:“王后來得好快。”

王后含笑道:“大王召見,臣妾怎敢耽擱,便是天大的事也要先放一放的。”

王后邊說,邊自然而然地上前兩步,想伸手爲秦王解除腰帶。秦王仿若無意地微微側了一下身,正好避開王后的手,恰將帶鉤所在的位置送到宮姬手前。

秦王點頭道:“王后體貼寡人之心,多年如一,真是辛苦了。”

宮姬低頭熟練地爲秦王解除腰帶,王后將宮姬的臉看得清清楚楚。無懈可擊的恭順表情下,是一個受着寵愛關切的女子臉上特有的柔媚、瑩潤的顏色,是怎麼也遮掩不住的驕傲與自得的顏色。

這是勝利者的顏色。

王后臉上失落之色一閃而過,馬上用微笑掩飾過去,她低頭柔聲道:“大王說哪裡話來,這本是臣妾分內之事。”

秦王淡淡道:“王后賢德。寡人請王后來,是有一事要與王后商議。”

王后斂容道:“大王請講。”

秦王緩緩道:“長妹笄禮已過,已到婚嫁之期,雖夫家未定,陪嫁妝奩、婚前教引也不能忽略了,王后是長嫂,要多操些心纔是。”

王后忙笑道:“大王說得是。長妹的婚事,臣妾一向是放在心上的,請大王放心便是。臣妾也聽說,慕名登門求娶之人不少,不知大王屬意哪家?”

秦王隨意地:“我大秦長公主,自然不能輕許了。”

王后微笑道:“正是。大王長妹,總該配於王族宗親,方可告慰父王與嘉太妃在天之靈。”

秦王眉心微微一皺。

王后自知失言,忙笑了笑,問道:“哦,只是……臣妾聽說,那些來求親的,大王一家都不曾推拒過,難道那些小門小戶之中也有入大王之眼的麼?”

秦王淡漠地:“這是場面功夫,一定要做的。一家有女百家求,寡人就是要讓他們知道,這個求字……可不是這麼容易寫的。”

王后會意道:“正是。結親如同結盟,越是得之不易,才知敬畏珍惜。“

秦王嘴角重又浮出笑意,只是仔細看來,才能發現他的眼中的冷淡疏離之色。

秦王不徐不疾地:“王后,聰慧。”

王后聽了這誇獎的話,反而微露怯色,忙含笑又低了頭,語氣中更帶了些解釋分辯的意味:“臣妾不過是胡亂想想的……大王運籌帷幄,必能爲長妹擇得佳婿。”

說話間,秦王已換好了常服,王后又想起一事,道:“對了,還有一事,阿亭已接回來了。她雖已喪夫,但畢竟當年是賜了公主的身份的,不宜再回母家,臣妾想着,將她安頓在宮中,不知大王……”

秦王簡潔地:“王后做主便是,若還有事,可喚永巷令商議。”

王后再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只得行禮告辭,宮姬亦屈膝向王后行禮。王后轉身,舉步,背後的秦王與宮姬那一抹淡茜紅色的虛幻身影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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