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萬籟俱靜,塵囂落定。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簇火光躥亮。暖黃的火光輕紗似飄落下,程藏之一張面頰,蒼白生冷如結了層霜。

顏歲願微微張開手掌,掌心赤血縱流。點滴如紅豆,滴落在下袍,洇開紅蓮。

“嘶——”

寥落的額發被汗珠浸溼,黏貼在額角。若剪裁的鬢角交纏着幾根稻草,淺紅的脣角發出幾聲苦吟。

程藏之闔目,閉目的力氣十分沉重,眼角散開細紋。極力的忍耐,極力的抑制。

顏歲願從未見過這樣的程藏之,狼狽,脆弱,堅韌,真實可觸及。

遊刃有餘在官場世道、人道、畜生道的程藏之,像一池泡影,有人間天上最絢爛的人影。戰場之上,號令萬軍,踏破關山見月明,逐戎奴退卻千里野原。朝堂之上,長袖善舞,百官相和其樂融融,言笑晏晏。

程藏之啊程藏之,你爲什麼不能一直如此真實。

顏歲願心間短暫嘆籲,擡手拿掉紮在程藏之髮絲間的稻草。將他倚靠在土牆,而後落座在他身側。

肩頭倚重,斜逸出的冗發觸及側頰,軟糯如鳥雀新生的毛羽。程藏之微微一動,他的絲髮掃動顏歲願的面頰,輕癢在心。

顏歲願側下頭,看他:“你醒了?”

程藏之聲音細弱,“嗯。”

乾巴巴的問答,一時之間再無旁話。不算逼仄狹窄的地道,空幽無比,一縷燭火靜靜不動。暗谷陰晦,溼涼沁骨。

顏歲願突然道:“程大人,你……冷嗎?”

程藏之答非所問,“顏尚書打算抱抱我嗎?”

“……”顏歲願無聲輕笑,“程大人需要嗎?”

心口劍傷血流,雙目受刺激,險些舊疾發作。又抱着自己背對震波,一路下滾的劇烈碰撞。如此折磨受罪,程藏之居然沒有昏死過去,眼下還能開口與自己玩笑。這樣的程藏之,會需要別人擁抱?

“需要。”程藏之聲色清明,絲毫不像似神智昏聵之人。

顏歲願愣神間,程藏之已經臉頰埋在他頸窩,雙臂環在他脖頸。聽他在耳邊輕言:“顏尚書不是說要抱抱我麼,怎麼還怵着?我等着呢。”

“……”顏歲願懷疑自己耳力不佳,他什麼時候說要抱程藏之了?他明明只是順口一問,程藏之需不需要抱。他沉了沉思緒,道:“程大人,本官說的是,你需不需要。即便程大人需要,本官也未必肯予。”

“我知道啊。”程藏之理所當然,“我知道你臉皮薄,肯定不會抱。所以我自己抱了啊。”

許是幻聽,顏歲願居然從中聽出一點善解人意的好感。

顏歲願鈍口拙腮,面對程藏之的放達不羈,他總是手足無措,連言辭都異常的匱乏。他想,倘若自己是女子,程藏之確實會是自己的不復萬劫。

但,他不是。

趁着顏歲願無言之際,程藏之交疊在他頸後的一隻手,自另一袖口密層裡取出紅豆大小的藥丸,在額角汗珠滾落之前吞嚥,喉結無聲滾動。身體緩緩恢復生機,五臟卻如業火燎原。

冷汗變成熱汗,程藏之能覺察到自己脊背、胸膛,乃至全身都在沸熱。他不是不知道這藥丸的副-作-用,但是,更快的恢復,更快的痊癒,更重要。

他還要,帶着顏歲願離開這暗無天地的鬼地方。

“程大人,先清理一下心口的尚罷。”顏歲願無聲太息,“畢竟,活着,要比佔本官口頭便宜重要。”

程藏之信口道:“當然。不活着怎麼佔顏尚書更多便宜。”

“……”

顏歲願覺得此人無可救藥,多言無異於對牛彈琴。他將墊在肩頭的程藏之掰下,讓對方穩靠着土牆。目光落在程藏之頸下的衣帶上,緩緩出言:“得罪了。”

程藏之一愣,分辨不清他話中之意。

但見顏歲願素白、修竹般的十指落在他衣釦,睫羽垂落,眸中一淌玄河。

不願直視他,程藏之爲此啞然失笑,他細細地將顏歲願平靜的神情納入眼眸,奪將萱草色的長眉,桃花瓣輪廓的眼眶,明淨雙星眸,夕陽染色的脣瓣。

這一眼,彷彿將山川、繁花、星河、朝夕日月悉數映入眼眸。這世間,最好的、最美的全然歸屬於他。

裂開的傷口血凝着裡衣,顏歲願指尖捏住一角玄紫色裡衣,準備將衣衫剝離傷口。程藏之一瞬抓住他的手腕,腕骨在手,他拇指按在顏歲願的脈搏。脈跳速率如逐風追電,程藏之感觸着這跳動。

緩緩道:“顏尚書,確定要爲我寬衣解帶嗎?”

聲音中夾雜着難以言說的情愫,似欲又似空。

顏歲願擡眸看對方,眸色清晰,只是太過暗沉。神色漸漸冷下,落在面頰之上的剪影都發寒。他用十成力氣收回手腕,道:“程節度使,一定如此嗎?一定要使我二人如此不堪嗎?”

他想不通,程藏之這樣的身份,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候,爲何仍舊糾纏不休。

顏歲願又說:“程節度使,凡事皆有度量。無論何種目的,都要適可而止。”

程藏之凝眸,直視他,目光猶如實質一般,貫-穿血肉要直達人的內心。他沉着嗓音,“顏歲願,你是不是覺得……”斟酌再三,終道:“是不是覺得,噁心?”

顏歲願聞言,一僵身軀。繼而緩緩鬆了神色,慢慢坐在程藏之對面,他不避諱程藏之直勾勾的雙眸,道:“本官原以爲,京府之時,已然說的夠清楚。”

“是嗎?”程藏之不知是在自嘲,還是質問顏歲願。

若是說的清楚,又何能縱容糾纏。

顏歲願稍作整理,才道:“程藏之,京中三年,你借我的手,安插無數親信。朝中看似兩派分立,卻也能在瞬間崛起第三股勢力。你便是這第三股勢力。”

“還有呢?”程藏之支起一隻腿,看似散漫的聽着顏歲願所言。

顏歲願索性也笑着,續道:“你在京中糾纏我三年,一是實在需要在朝中尋到突破口,恰好我身居要職,又是單兵作戰,四處得罪人,所以你接着替百官減少麻煩的由頭攪和進案子。你說你傾慕我,不惜讓天下人笑話,不過是爲讓劉玄放心,也爲讓各地藩鎮安心。”

“秦承一案,你借我手又拔除劉玄親信劉研。爲秦孟氏求情,是不相信秦承這樣攻於經營的人,會這樣輕易死。利用秦孟氏,好日後挖出秦承。這一案中,你又可以在朝中培植勢力。那些勢力,便是你留的下的國子監槍手。”

程藏之捲舌,掃過後槽牙,覺得腮幫隱隱發痛。卻還是出言道:“你早說你看出來不就好了,但我救秦孟氏確實,也不只是爲了挖出秦承。我安插人手,也不全是爲自己培植勢力。”

顏歲願清冷一笑,續道:“自你告訴我盧老吞的金蹊蹺,說金州無金,我便知那些藏金早落在你手中。”

程藏之倉促一笑,似是情不自禁,“那你還來金州,陪我鬧着玩嗎?”

“皇命不可違。”顏歲願公事公辦的架勢,不容置疑。卻又說:“本官也卻是想看看程節度使在金州自導自演的這齣戲。”

程藏之向他擠眉眨眼,徵求意見:“那顏尚書滿意嗎?我請的戲子,唱唸打坐如何?”

金州一行,刺客不在少數,前前後後死了那麼多人。程藏之肯定不會用自己的人馬,那人馬……顏歲願長長一嘆息。

顏歲願擡眼無奈看他,“本官覺着,還是程大人的演技好。竟糊弄的本官主動請纓,要給程大人打消朝廷的猜忌。”

程藏之依舊笑靨明朗,他道:“顏尚書,你應當知道,此事不怨我。是朝中的人,還有那個委派你搶金的皇帝,是他們想要將我同山南道謀反一事交纏一起。是想,逼我河西造反嗎?”

顏歲願搖搖頭,“程節度何必如此鑽牛角尖,極而言之。今上與朝廷都不願興戰火,河西駐軍又是本朝無出其右的驍騎軍。今上……只是,想河西駐軍更加穩妥些。”

程藏之愁上眉梢,表情十分不爽快,“顏尚書,你不僅對諸葛家子弟上心,還對咱們這位慣於坐山觀虎鬥的‘太平皇帝’,過分關心吶……”

無限意味,顏歲願失笑之後,端正神色道:“幸陛下君仁,臣方能直。自當爲君盡忠,爲君擔憂。”

程藏之嗤聲,道:“顏尚書如此善解人意,爲何不回答我的問題”

顏歲願一頓,道:“本官,始終覺得陰陽相輔相成。程大人,還是……堂堂正正些與本官相爭的好。”

“不行。”程藏之乾脆拒絕,“顏尚書,在京三年又何嘗不是藉着我遮掩,將劉玄等一干人坑的傾家蕩產,連命都保不住。中秋之日,顏尚書與我劃清,實則盧老的奏疏未至京中,顏尚書便料出朝廷的目的,明知我先有籌謀,卻還是與我百般迂迴,甚至不惜自己清白,也要安撫、試探我。誘我自己主動獻出黃金,顏尚書的演技也不遑多讓。”

“顏尚書,你這可是騙財騙色。”程藏之嘴上說着吃虧,心裡卻道值,“所以,堂堂正正,絕無可能。”

顏歲願深深眯眸,神情在淺黃燭光中,神秘莫測難以捉摸。而後似笑不笑,似問似斥說:“程藏之,你可知自重自愛如何寫。”

氣憤填胸,他看得出,程藏之這是鐵了心要做流氓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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