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還在繼續。
帶刀侍衛將王鼎押解下去,氛圍由此漸次輕鬆下來。
忽然之間,又聞抽刀聲,滿殿錦衣俱是瞪眼看王鼎。
殿前帶刀侍衛,今日極其鬱悶。往日讓顏尚書拔刀,那是因爲,就算他們不準,也敵不過顏尚書。倒不是睜隻眼閉隻眼,讓王鼎這樣的文官抽走寶刀,還是頭一遭。
王鼎遙望着顏歲願,目光先是哀痛欲絕,而後星火高漲。滿腔悲憤的說:“顏歲願!今日殺我者,不是你,也不是旁人,是這澆漓之風!”
“時事難從,力微任重,顏歲願,我王鼎在九泉烈獄等着你!你終有一日,要死在你所依憑之勢!”
腥羶氣味瀰漫,王鼎頸脈割裂,噴灑猩紅,雙膝砸地倒下。殿中懸着的宮燈光華,白晝浮光,在王鼎眼中灰寂。死不瞑目,他要眼睜睜看這頹敗王朝如何將澆漓化淳俗!
歷朝歷代都不缺乏敢死之臣,但都是死諫君王,流芳百世。王鼎卻是以死詛咒同僚,而且言語之中藏着令人發想的意味。
所有人不由得想,顏歲願會死在他所依憑之勢,此言和解?顏歲願現在所依憑的是盧龍中寧軍,這可是顏家世代統御的王師。在這支軍隊面前,只怕皇帝聖旨都未能比顏氏子弟頂用。
中寧軍怎麼可能會成爲顏歲願的奪命之厄?!這王鼎是恨毒顏歲願了,不然也不能說出這樣咒怨之言。
王鼎其人慣來遊走多方,油皮臉滑膩,爲人亦然如老泥鰍。此番英勇就義,乾脆赴死,倒是讓劉玄等人刮目相看。本以爲,王鼎還要拿把柄秘辛要挾好些人,如今倒是一了百了。
劉玄此時出言:“皇上,老臣心有感慨,不得不抒。縱然王鼎不如顏尚書純忠,但,水至清則無魚,王鼎這些年帶領吏部整頓吏治,也是有目共睹,算得用心盡心。如今,王鼎已然赴死,皇上仁心,臣望求皇上對其家眷敞開一面。”
宰相一派頓時齊聲:“臣等附議!”
烏壓壓跪倒一片文臣,而督察院此時也難得與宰相一派同仇敵愾,“臣等附議!”
程藏之這廂的武將倒是未有動作,文臣那邊鬧騰,他們看看熱鬧就行。回想以往,他們武將在外廝殺拼命,文臣恐懼自己被削弱,讓武人騎在頭上,後方扯後腿。
他們流乾汗灑完血搏來的疆土,轉頭就被和談大方贈送,萬骨枯換來的勝利,轉頭和談就按着他們腦袋向血仇低頭認輸。
一塊求情?還不如讓他們死在這呢。這也是顏歲願多年能如此與文臣掘墳的重要原因,朝廷的舞臺,甩着水袖嘰嘰喳喳的八成都是文臣。武將樂見其成。
顏歲願眉目肅冷,庭中立身筆挺,他道:“皇上!《大寧律疏》尚在,焉能逼直爲曲!”他冷澀的目光掃過羣臣,“金州一城百姓冤未洗,苦未祛,爾等各有家鄉故土,倘若他日被清洗的是爾等故鄉家園,望爾等也能如此寬仁心慈!”
他又道:“聞說,劉首輔乃是淮南道光州人氏,衛都御史乃是江南道永州人氏,岑僉都御史乃是方朔之地人氏,”顏歲願擡首望天子李深,跪地請命,“臣請巡察州府,以整飭地方!”
劉玄、衛正臉色一變,金州百姓被屠殺洗劫之事,他們也知曉詳情,與地方駐軍相聯繫。這樣的作風,定然不止是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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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道有淮南節度使,與劉玄甚有干鏚。江南道有荊南節度使,與衛正有干鏚。若是讓顏歲願出巡,也發現這樣的事,他們都要遭殃。
至於岑望,他是朔方之地的人,而朔方所在的關內道以北,已然在程藏之管轄內。所以,他很雄赳赳氣昂昂的瞪着顏歲願。
再巡察自然不可,但足以逼迫劉玄等人就範。劉玄道:“顏尚書,眼下已近年節,何必再興殺戮不吉。法理也是講究人情,自古便是,顏尚書何必拘泥一隅。”
顏歲願鄭重回他:“劉首輔,法之嚴,法之威,法之度,皆在於執行。”
“頑固小兒!”衛正顯然不能再忍耐,當即揮袖斥責。
李深見狀,和事老一般道:“顏卿,年節在即,今年祭天禮推遲,已然是悖逆上天。少興殺戮,權當爲朝積福。此事,王鼎一案,交由大理寺處置。程卿,以爲如何?”
程藏之欣然,道:“臣,領旨!”
正愁着年節這空蕩沒有理由找顏歲願,皇帝這是他纔打瞌睡,就送枕頭。
王鼎一事,算是完全敲定。羣臣覺着,這朝會也該結束了。畢竟是一位尚書歸天,代價不小。
然而,就在羣臣心裡想着年節定哪家飯莊菜品,皇帝御賜何樣恩典之時。顏尚書再度開口:“皇上,督察院御史監管之職未盡,致使朝廷被李懷恩等蠹蟲矇蔽三載,督察院應罰俸三年!”
“……”
罪有攸歸,好你個罪有攸歸!都御史衛正當庭被氣的兩眼一翻,倒在御史堆裡。
李深見狀,索性道:“送都御史回府好生休養。另,準顏卿奏。”
一干羣龍無首的御史大夫面面相覷,着急看僉都御史岑望,岑望卻意外的不爲所動。就在這片息,他們三年的俸祿——丟了!
幾家歡喜幾家愁,御史言官也是得罪人的差事。所以朝臣們自然是歡喜多,惆悵少。想想,以往都是他們言官參別人,害的別人動輒罰俸減薪、甚至丟烏紗帽。能看到御史言官們被參的當庭暈倒,也多虧了顏尚書。
督察院與宰相一派是都沒撈到好,到此,朝會也該落幕。
但是武將們卻迎來冬寒,顏尚書下一句話就是參他們的。顏歲願目光掠過程藏之,兩人對視片刻,顏歲願才道:“皇上,金州之禍起于軍隊,若說十道之內未有此事,臣不信。但念在天下太平,臣不巡察十道,但請皇上,削減十道軍餉,令各道駐軍整頓軍政上報兵部,若有不實,裁撤軍隊,着禁軍統御軍隊,斬謊報軍務者!”
原本心裡發笑的武將們,登時間心底冷風颼颼。這他孃的,扣發軍餉就夠要命,居然還要搶老子的兵馬!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即有武將蹦出,指着顏歲願鼻子罵:“你個臭不要臉的刑部尚書!他們文臣怕你這張娘們似的臉,俺們可不怕你!扣發軍餉,居然還想要俺們的命!老子呸!作你孃的春秋大夢吧!”
本朝的武將鮮少有世代傳承,所以武將素質堪憂。世代武將之門,程門已經被誅九族。顏氏,因爲一向低調,又不世襲,所以尚能算將門。但,自顏歲願入朝爲臣,鮮少有武將記得顏氏是將門。只覺得顏氏後代是個直性子的小白臉,哪有放在心上。都在背地裡等着顏庭後繼無人,中寧軍衰敗。
程藏之臉色極差,倒不是因爲顏歲願不給他顏面,連他一塊整頓。而是,因爲這武將的話太難聽。而對方,恰又是川西節度使安行蓄的人。
目光向御史那邊掃去,程藏之與一人暗結目光。御史那邊便有動靜,有御史蹦出來,一臉獨痛痛不如衆痛痛,咬牙道:“臣參中郎將張高御前失儀!口出污穢,不敬君王,以下犯上,當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大約是被顏歲願逼瘋了,御史們集體發狂犬病,也不管所言有無依據,怎麼嚴重怎麼參奏。
武將陣營自然是口舌爭不過御史言官,再加上反應過來的宰相一派,所有人都抱着我倒黴你也別想跑的念頭,一哄而上。
李深在龍椅之上,兩眼發昏,心中卻是少有的舒展。正愁國庫空虛,滿朝文武受罰,不但年終賞賜省去,甚至能節約一筆正常支出。正是喜將甘霖。
程藏之麾下的武將倒還鎮定,沒跟着一塊罵街。趁着無人注意,問程藏之:“都督,我等從未虐待百姓,也從未放縱軍隊,難不成也要被扣發軍餉?”
另一位自河西回朝暫時述職的武將也道:“都督,我這沙陀剛啃完沙子,連只母狗都沒敢看,就怕您教我做人,一回京比孫子還要曾孫子,怎麼就不給我發血汗錢了?!”
“這個,你們稍等,我去給你們問問。”程藏之道。
兩武將傻眼了,還是河西剛回來的那位嘴不把門,他大大咧咧道:“都督,那顏尚書不是您的姘頭嗎?給情夫留點臉,心裡還沒數嗎?”
“……”程藏之凝目看部下一眼,果真是跟着他在河西征戰的嫡系軍,什麼話都敢說,他輕咳一聲,“誰說顏歲願是本都督的姘頭?”
這武將神情更加激憤,當即噴口而出:“就是都督您明媒正娶的,也不能將您的餉錢剋扣成這樣啊!退一萬步說,您懼內,也不能賠上我的銀子啊!”
“……”
程藏之嘴角抽搐,但見身邊部下的臉色,俱是一番贊同。
還有人說:“都督您好好跟顏尚書說說,實在不行,您把您的餉銀罰給朝廷。我等拿了銀子,定然對都督就義感激不盡!”
“……”
程藏之覺得自己這羣部下,離了自己果然都皮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