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軍餉一事事關重大。河西駐軍若是犯錯,程藏之便閉口不言,但河西駐軍一向風紀嚴明,沒道理跟着遭殃。
程藏之帶着諸位將領的希冀,緩步移向顏歲願。
顏歲願見他行來,皺眉,神色不明。
程藏之湊上前,含笑道:“顏尚書,我部下給我出了個主意。”
顏歲願面無神情,“程節度使欲言何事?”
“他們說,顏尚書要是想管我餉銀俸祿,就讓顏尚書管。”程藏之看着顏歲願的神情,一點一點變化,“能不能放過他們,畢竟,他們也有媳婦兒要管錢,總不能沒有餉銀俸祿讓媳婦踹下榻。”
語畢,顏歲願目光如刀,剜人心扉。他道:“程節度使,你的兵,真是與你一脈相承。”
程藏之故作謙虛,“尚可尚可,都是懼內的情種。”
“本官說的不是這個,”顏歲願語氣清冷,“本官說的是,程節度使的兵同程節度使一般,不知自重。”
“……”程藏之不氣不餒,直視顏歲願,目光流轉如波,別樣情濃,續道:“我不是都答應把金州之金勻你一半,你把河西駐軍摘出來,就算疼惜我。”
顏歲願垂下眼瞼,避而不視程藏之公然氾濫悱惻的桃花眼,道:“本官尚未見金,自然要準備第二手。”
“年節一過,我就交金。”程藏之果斷道。
顏歲願依舊垂眸,問:“以何爲憑信?”
程藏之道:“以我這顆心爲憑信,若是不夠,再加我這個人。”
“……”顏歲願沉默一息,擡眸看他,“程大人,你沒那麼價值不菲。”
“……”程藏之顯得有些傷情失落,繼而又道:“你應下我,金州後續諸事,我助你,而且,我送你一份大禮。”
“什麼大禮?”不要說你自己就是那份大禮。
“安行蓄。”
“成交。”
程藏之笑意顯露,卻叫住顏歲願,道:“等一下。”
顏歲願回頭狐疑看他,目光之中詢問。
“擊掌爲誓,不然我不信。”程藏之伸出一隻手掌。
“……”
顏歲願無言以對,卻不反對,也如他一般伸出手掌,卻被程藏之捉住手腕,一路沿着小臂摸尋而下至肘關節。
程藏之與他錯首,掌心貼在他肌膚,附在他耳畔低聲道:“年節來我府上,好戲不斷,若我失言,我一生雌伏於你之下。”
‘雌伏’二字自稱藏之口中說出,且在含元殿這樣的地方,着實令顏歲願心中一顫,百感千緒。他定下心神,拂袖甩開程藏之潛進袖管的手,道:“……請君自重。”
程藏之掌心一空,餘溫尚在,足以慰心。繼而緩緩擡首望着大殿之上的雕樑,色彩綺麗豔糜,暗自唸唸有詞:“顏歲願,你完了,我也完了。”
不過,既能打消皇帝等人的猜忌,又能跟顏歲願綁死,也值了。
繼而,程藏之振動衣袖,以灑脫的姿態回到原處。
部將見他歸來,當即瞅着都督臉色,見其和顏悅色,眉宇有饜足之意。便知所求如願。
含元殿佔地廣闊,朝臣爭論非議之聲若大些,都會有回聲。能在嘈雜吵鬧之間,聲動大殿,響徹樑塵是一件不易之事。
但顏歲願做到了,他金聲振耳,擲地有聲道:“皇上,羣臣爭議,需皇上一個決斷。”
李深將適才顏歲願與程藏之的動作,暫時擱在腦後,道:“依卿所見,如何決斷?”
“臣以爲,大理寺卿雖殿前失儀,然偵辦金州一案,功勳卓著,臣以爲,河西駐軍只削減河西節度使餉銀俸祿。其他道,扣發五品以上將領餉銀俸祿。以此彰顯功過。”
全盤扣發軍餉,這是絕對不可能。顏歲願只不過是在爲當下之言作準備。
果不其然,聽聞此言,武將那邊心裡好受些許,以程藏之爲首的武將當即跪謝君恩。使得李深不得不下這旨意。
如此,年終朝會才勉強圓滿結束。
李深乘着龍攆回寢殿,支着頭顱,神態極爲倦乏。
楊奉先心中卻焦急,因爲顏歲願,與他勾連的人部將受罰,他若不能力挽狂瀾,如何談合作?
思及此,楊奉先行在龍攆側,輕聲細語:“皇上,金州與前山南道節度使程懷相識官員,都被殺了,程節度使,似乎有些見不得人之處。”
“呵——”龍攆之上的李深長長輕笑一字音節,“金州都不是朕之金州,誰要逆臣舊識亡,誰要逆臣舊臣生,還不是安行蓄一句話。”
楊奉先皮影一般標整的麪皮,五官一動一靜,皆符合他皇帝身側大宦官的舉止。當即了悟,故作茅塞頓開道:“奴婢倒是忽略這些,還是皇上英明神武。”
“哪裡是朕英明,是你們都盯着程藏之的軍權。想方設法的,要置程藏之於死地。”李深難得說這些話,卻是驚的楊奉先守信冒汗,“朕這個天子,無能。只能將眼睛擦亮些。”
楊奉先溫溫和和道:“皇上哪裡的話,只是,程大人,實在是不可不重視。今日,程大人助長顏尚書氣焰,將朝臣逼得就差發瘋。奴婢纔跟皇上提一嘴,是奴婢多言。”
“說起這個,”李深笑意加深,目光幽蕩錯綜,“朕看,程藏之倒是不足爲懼。”
楊奉先驚訝問:“皇上,這從何說起……?”
李深屈指點點扶手,指腹摩挲花紋,沉吟幾許道:“顏歲願。”
楊奉先皺眉,不解其意,也不敢確認,只是道:“皇上,這未免荒唐。程節度使,到底不是什麼善類……”
“所以纔有意思,不是麼?”李深淡笑若江上水霧,涼而氤氳不清。
程藏之當真是斷袖,那可真是無需費心的絆腳石了。沒有子嗣籌碼的君主,誰會誓死追隨?不過,李深更臆想不到的是顏歲願——此人不僅能是自己朝堂立威的筏子,還能是鉗制各方的鎖鏈,遠要比他想象的更有價值。
顏莊夫婦倒是真的生了個好兒子,擔得起少年英名,也經得起千折百撓。
一場驚心動魄的朝會攛哄鳥亂的結束,流光易拋,至十二月辭歲日。
除夕是日清晨,皇帝升殿受賀,百官拜年,後蟒袍補褂走謁親友。
程藏之在青京無親朋,但府上,卻是人滿爲患。來訪者魚貫而入,魚貫而出。
酒漿羅列,燈燭輝煌,席面撤去又歸置。不過,程藏之始終是皮笑肉不笑。看着天色,計算時辰,他與顏歲願約定時辰是戌時末,亥時初。
府中燈火漸漸微弱,列案之上線香焚盡。東風可惡,吹動一樹星火。
夜深人靜時,飛檐之上的人無聲踏瓦。直接殺進程門第三進的院落。
“金子在這!”
爲首的人目光落在滿屋的箱子上,“怎麼可能這麼多?!不是說,只有十箱嗎?!”
“這,我等也不清楚啊!”
一聲哼笑,極其嘲諷。
“放出十箱金的消息,你們都敢來搶,搬得動嗎?”程藏之偏頭跟顏歲願如是說,“歲願,本想送你份大禮,但是,沒想到,這些人竟如此……丟臉。”
顏歲願神色掩在暗間,未有答話。但卻自心裡認同程藏之所言,按理說,這些人一進此地,便應該知曉此地有詐,當即撤退。竟還留在此地插諢打科,着實愚蠢。
趙玦等人圍上,一場實力懸殊的圍殺。
稍後,趙玦回話:“公子,張高不在其中。”
程藏之微微頷首,“他若是在其中,纔是有詐。”
顏歲願倏地蹙眉,“這就是程大人說的大禮?”
“當然不是。”程藏之今日一身品紅銀紋袍,喜慶過人,發上一隻銀獸頭笄,在夜色下折射清清光芒。他眉目展開,一派坦然道:“我的大禮,是陪歲願守歲。”
“……”
顏歲願彌口不言,長眉如峰巒聚合,山色浸入眉宇,別有冷致深邃。他今日難得着顏色,紅碧紫灰的袍子,燈火輝映之下泛着些紫光浮影。
白玉紫雲,其人若仙。
“程節度使,記得把金入庫。”顏歲願終是道。
程藏之上前,站定他身前,“我這個人,不比金有吸引力麼?”
顏歲願望一眼對方,神情一如既往的誠懇真摯。但又不同以往,曩昔的程藏之眼中並未憂怖。
儘管天光如晦,今時,他從程藏之眼底覺察一抹渴望、珍切。
無愛無生憂怖,再明顯不過的道理。
程藏之再進一步,身影重行,毫釐不容。他聲色似沉水,“你不生氣我哄你來我府上嗎?”
顏歲願眸色一瞬失神,脣角僵化住。如此一筆重金,即便有人打主意,豈能輕易帶走?一時之間,他竟有些分不清楚,不知是自己想來,還是如從前一般見識程藏之的招數。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是,顏歲願卻有一種隱隱難言之感,知己知彼,不願戰。
“程大人——”
言辭卡在喉頭,顏歲願見程藏之身後一抹銀光,圓潤襲來。幾乎無需反應,顏歲願便伸出手攬向程藏之,反應敏銳的程藏之亦然順着他的動作回身。
品紅袍服旋飛,卻仍舊趕不及。生生看着顏歲願骨掌清脂握住銀圓,月光霎時間染成漆紅。程藏之看着顏歲願掌緣,滴血不止。
如畫眉目戾氣叢生,程藏之一躍而起,落在串聯着銀圓的鎖鏈。身形前傾,足點鎖鏈,身輕如燕速如獵豹。
凌空之間,兩臂革腕藏縛之短刀飛擲而出,直破暗暗長夜深處。
瓦碎如玉,檐下落定一條黢黑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