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極南之地的郢城楚王宮,有數不清的雕樑畫棟、飛檐斗拱,俯首望去令人目眩神迷;只是那曲折在游魚碧水之上的遊廊壁畫幾乎全是翩然飛舞的鳳凰——楚人以鳳爲圖騰,且尊火神祝融爲他們的祖先。
時至深冬,北疆的燕齊之地此時已是冰天雪地,但是楚國地處大周國的南部,氣候要比北方溫和溼潤得多;楚後宮花園裡甚至還是一片蔥綠,沿湖的扶桑花開得正豔,紅黃白紫各有嬌妍;晨陽輝映之下,一隻青色的大鳥穿拂花林,帶走了開得最盛的幾叢花朵。
那‘大鳥’兒落在花枝上,輕巧地坐在下來,依次把手中的各色扶桑花瓣嚐了嚐:“呸、呸!”
雲夕憤然丟掉了手中的大把鮮花,她方纔見楚宮的侍女採花爲食,甚至將開得最好的花朵送到妃姬們的宮房,還以爲這扶桑花朵定是美味至極。
“那些楚夫人們竟然也是拿這扶桑花做早膳,怪不得一個個瘦得和鬼似的。”雲夕喃喃道。
她並不知‘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之事,還以爲楚地物資匱乏,連宮人都衣食不繼,不然也不會連內膳房做的菜都清湯寡水的;她身上這青色修身衣裙是昨晚從一個宮院的內室裡‘取’用的,雲夕本就身形纖細,穿着這楚宮侍女的衣衫,居然也剛剛可體,曲線畢露。
雲夕在花枝上躺下來,透過紅豔豔的花朵去看天空的白雲,紫色的眼眸中滿滿盛載着濃重的憂思。
那天她與烏日更達萊舅舅分別之後,她一路沿離河兩岸尋找,問遍了當地的漁民,全無風霖的蹤跡。
第三天,她獨自在寒風刺骨的河岸邊踟躕時,高虎大夫帶着楚王派來的大批兵士趕到了;聽高虎嚅嚅地說着‘請姑娘放心,我們一定要找到霖公子的遺骸,讓公子得以魂歸故土’云云;雲夕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走開了。
她從第一次見這個高大人就沒什麼好感,聽到侍衛們說霖公子是爲救他才掉落懸崖的,雲夕更加不願對他假以詞色。
雲夕的華夏篆字寫得不好,但是用漆筆作畫的本領卻天生一流,她用細絹布繪下了風霖的畫像;從離河在楚界的南北兩端、從郇城到楚王都郢城,每到一處館驛都向掌櫃和僕役細細打問。
她聽風霖說過,只要是一進店門、地板上有太極陰陽圖案的驛館和店鋪,便是風氏一族的產業;因此,她每到一城便找到這樣標誌的館舍住宿,希望能從這些地方尋到風霖的蹤跡;但是風霖就如人間蒸發了一般,就連楚王賜與風氏門人可持令牌入民戶探查的特許,也未能找到霖公子的一絲音訊。
雲夕想到了楚王宮。
她記得風霖曾對她講過,數年之前,楚王仗着國土遠離周都洛陽,天子管轄不易,便不肯按時向周天子進貢金玉和美姬;齊王姜小白身爲諸候方伯,爲助周天子立威,便帶兵南下討伐楚王。
但是楚國佔地廣闊、物產豐富,雖然不及齊國兵多將廣、糧草充足,但是楚王仗着民風彪悍,與齊王相持不下;而且楚國地勢險惡異常、毒蟲遍地,齊兵一時難以取勝,兩下里便協議各自收兵,楚國從此按時上貢周天子,齊兵也就此退兵北上。
‘風族門人這般細查都找不到霖哥哥的蹤跡,唯一沒有探查到的就是齊王宮和王族公子們的府園,難道霖哥哥已落在楚王手中?楚王還記恨着齊國當年大軍伐楚的舊恨,所以囚禁了霖哥哥做爲將來與齊王翻臉的人質?’
雲夕追隨風霖這段時日,已知曉了大周諸候之間的明爭暗奪:他們明着握手歡笑,暗自裡爭權奪利的勾當令人歎爲觀止。
昨晚雲夕離開郢城的驛館,趁夜溜進了楚王宮,她仗着絕妙的輕功,在前宮和後宮之間穿行卻無人發覺。
雲夕撫了撫痛楚的雙腿坐起身來,前方不遠處有一片紅霞吸引了她的注意:桃花!這個季節還有桃花,真是怪異!
轉瞬之間雲夕已步在桃林之中,“桃花……楚國的桃花夫人……”雲夕打量着林外精緻的樓臺亭閣、小橋流水,突然明白了這是誰的宮園。
桃花夫人息嬀,三十年前便名動大周、豔色無雙;息嬀本是陳國女公子,聽說春天裡綻放的桃花有多美,嬀公子的笑容就有多美麗。
就在十五歲那年,她嫁給同樣年少又英俊多才的息侯,成爲息國君夫人;如果沒有後來省親路上她途經蔡國,順道去探望嫁給蔡侯的姐姐一事,興許她會同別的美貌女子一般——年輕美貌時享受着夫君的寵愛,年老色馳之後寂寞老死後宮之中。
息嬀的姐夫蔡侯極熱情地接待了這位貌美如花的小姨子,並借酒壯膽在酒宴當中調戲了她;息嬀惱羞地離開蔡國,把受辱一事告訴了夫君息侯(據說是蔡獻舞藉口筷子掉到地上,手伸到桌下掀息嬀的裙子來着)。
息侯知道了這種事情,當然非常非常地生氣,但是蔡國和息國同爲小諸侯國,兵力不相上下,他不敢直接對蔡國發難,便想了個點子,向鄰近的大國君主楚文王示好說:“楚王殿下,蔡侯獻舞是個小人,他常在背後說您的壞話,對於每年的歲貢也頗有怨言!他說您又不是周天子,也不是姜小白那樣的諸侯方伯,憑什麼向他勒索貢品?”
楚王當然氣憤,就要發兵討伐蔡國;息侯又獻計說,“請楚王殿下先發兵假裝進攻我息國,我就向蔡侯求救!蔡獻舞是我的連襟,他一定會出兵救我,到時您就可以返身攻他,我與您裡應外合,消滅蔡獻侯這個敗類!”
楚文王當然樂得順水推舟,藉機在諸侯中立威,於是依計而行,大敗蔡軍,還活捉了蔡獻舞。
當了俘虜的蔡侯知道自己被俘是拜息侯所賜,於是十分憤恨,他想息侯把他弄到這種階下囚的地步,他也不能讓息侯好過;於是他就在楚文王面前猛誇息嬀的絕世姿容;楚文王本就好色,一聽之下哪有不動心的道理?
他索性命令大軍把息國也滅了,俘虜了息侯,並以息侯的性命要脅息嬀,讓息嬀做了自己的夫人。
息嬀雖然不得已成了楚王夫人,後來又生下公子堵敖和公子惲兩個兒子,卻始終不和楚文王說話。
雲夕在剛出臨緇城時聽風霖給她講起楚國的這段往事,不由得呆怔了良久,最後她不解地問風霖,“哥哥,她爲什麼不和楚王說話?不說話又怎會生下兩個兒子?”
風霖也呆住,他本以爲雲夕聽到桃花夫人的故事,要麼會如士大夫們一般感慨紅顏禍水誤國,要麼會如別的女子一樣同情息嬀與息侯的真情真愛——即便是服侍了別的男子,心裡還一直記掛着最初的愛人,以致於不願開口敷衍楚王;卻沒想到雲夕在意的是息嬀和楚王感情不睦,如何還生得下兒子。
“呃,不說話也能生兒子啊,牀幃之中以身動爲主,又不是在朝堂之上,有什麼可說的?”風霖的眼亮亮的,不懷好意地對雲夕解釋。
雲夕白了他一眼,“那兩人總得商議一下,誰在上、誰在下什麼的吧,一味地悶聲擠來擠去,和牛羊有什麼兩樣?”
“……什麼在上在下擠來擠去,你哪裡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風霖收起嘻笑,瞪大了眼教訓雲夕。
“在清眉姐的玉露坊啊,你忘了我去年從風寨出來之後,就碰到了清眉的車隊,然後就被她當成很有培養價值的美少年帶進了玉露坊?”
“坊裡的師傅講過什麼龍陽三十六式、春閣花樣百式……”
風霖猛地捂住她的嘴,一手打開馬車的簾子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在近旁,便鬆開手低聲問她,“你再說,什麼春閣花式?”
“呃,我只聽師傅講到這裡,就覺得無聊得很,打了小盹兒……月忍哥哥把我掐醒的時候,師傅已經講完了。”
“……”
想到與風霖耳鬢廝磨的那些日子,雲夕的心裡又開始微微刺痛起來,她仰臉看着團團盛放的粉色桃花,想起靈山之澗二人在桃林中曲舞相和的時光,全然忘卻了隱藏自己的身形。
“誰?你是何人?”
一個尖亮的女聲在身後喝問,雲夕想要閃避,已經來不及。
她轉過身來,先看到一個目光凌利的中年婦女,和自己一樣,也是穿着青色的宮女衣裙,而那宮女身後的另一中年女子,卻是氣質大不相同。
那女人也是瘦弱至極:白皙的面容如陶瓷一般剔透,連鼻樑上的青色血管都隱約可見;一襲白色薄煙紗袍裹身,逶迤拖地白色銀繡桃花百褶裙,如雲的鬢間無一枝金玉釵環,只在耳邊綰了一朵白色的扶桑花。
有清風拂過身際,雲夕被這女子的清麗之色惑住,只覺她肌若凝脂、氣若幽蘭,即便是青春不再的年華,依舊是風華絕代的傾城佳色。
“你是哪個宮的侍女,爲何敢入太夫人的桃林?”中年宮女開次開口喝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