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洛韶容將將行至莫府門口,一口氣噎在喉間,她扶着石獅子,憋得臉色發紅。所幸風竹眼尖,瞥見一抹衣角,疾步過去扶着洛韶容,“小姐,怎麼了?”

她只急喘着氣,擡眼看去,面前竟有兩個風竹,籠罩在一層紅紗之後。洛韶容伸過手去,卻怎麼也掀不開那道屏障,反倒越來越厚,影影綽綽,她耳邊只剩下風竹急促的叫喊。

“小姐!小姐!”風竹的聲音引來幾個下人。

洛韶容渾身冷似鐵,風竹摸過她的額,招來兩個丫鬟一左一右架着洛韶容。只怕是寒疾發作了,她一路小跑,先回到南院。練功場上青塵正與曉風切磋,殘月瞧見風竹,又看了眼纏鬥着的兩人,擡步跟過去。

風竹推開門,屋裡冷冷清清。側屋的丫頭聽見動靜趕過來,就見風竹往火盆裡添滿了木炭。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風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風青帶來的藥所剩無幾,不知能不能壓制住。老夫人曾囑託風竹,勸着洛韶容少用內力,萬一寒疾發作,能不能醒來只能看命數。

洛韶容僵直成一塊木板,是幾個丫鬟擡進來的,臉上白得透明,細眉上凝着霜。

青塵稍一分心,曉風的劍直直刺來,她擡手揮劍猛然將劍擋開,風竹紅着眼朝她道:“是你讓小姐使輕功去城西的,對吧。”

“是。”青塵不明就裡,擰眉問道:“小姐出什麼事了!”

“你來。”洛韶容染寒疾之事三清有意隱瞞,只有老夫人與暮蘭知曉,因着洛韶容身在京城,三清才告知風青、風竹,爲的就是監督洛韶容。不知者不怪,風竹不怪青塵。只是將屋裡丫頭盡數遣出去後,引青塵至榻前。

洛韶容呼吸甚微,即便蓋着兩牀棉被,體溫也沒有一點上升。等風竹拿出一顆褐色藥丸塞進洛韶容嘴裡,青塵才道:“從未聽說一種病,使用輕功便發作。”

“原先我也不知,那日小姐失控墜湖,老夫人才與我說明緣由。”風竹蹙眉道:“據說,疏影閣有一種功法,需得女子在寒潭練就。若練成了,倒也好說。若練不成,便會染上寒疾。一旦寒疾發作,輕則筋脈盡毀,重則傷及性命。三絕夫人便是修行此功,她自斷經脈,常年服藥調養,才解此疾。哪知,會遺傳到小姐身上。”

自斷筋脈,就代表放下過往所學,淪爲廢人。

“寒疾非同小可,小姐時常內力潰散,或是內力枯竭,也與寒疾有關。”

青塵跪在榻邊,肩膀隱隱抖動。風竹微微嘆口氣:“你也不必太過自責。風青來信說,她與辭卿去了桐陽。回寨取藥的事,便交由你了。”

“莫非是我們這幾日搓的藥丸?”她只道這藥丸工序繁雜,是師祖新配的丹藥。

風竹點頭:“嗯。”

青塵一手搭在牀沿上,見洛韶容纖長的睫毛顫了顫,她道:“師姨,你快看!”風竹聞聲看去,洛韶容臉上有了血色,緩緩睜開了眼,她長呼一口氣。

洛韶容如墜冰谷,險險從鬼門關繞回來。瞧着牀幔上縷縷流蘇,才覺着棉被格外沉重。

側頭一瞧,青塵風竹直挺挺站在一旁,眼含淚花。

她勉強起身,盤坐着調息,道:“我沒事……這次出征抽調的五成兵力,大多是莫將軍舊部,皇后,怕是要行動了。”

風竹道:“皇后沒了火藥庫,也不過是紙老虎罷了。”

洛韶容微微一笑:“皇帝不敢廢了皇后,可有人想廢。青塵,明早辰時,福祿酒樓,有人要見我,你代我去。”

“是。”青塵尚在懊悔之中,有意避開洛韶容的目光。

洛韶容又看向風竹:“莫府有皇后的眼線,你暗中跟着,看看是誰。”

二人一驚,當即想到曉風殘月。她們每次出府,總見到曉風殘月尾隨,一來二去倒是習慣了。

——

洛韶容不辭而別,白衍之鬱悶一陣,就找到朱大寶。這孩子的武功深得其父真傳,招式花裡胡哨,進不可攻,退不可防。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是學武的材料,就跑去幫三清搗藥。

少年人力氣大,精氣足,連搗一個時辰也未歇息片刻,三清十分滿意,就與老夫人坐在屋前搓藥丸。

白衍之白吃白住這麼幾天,心裡突然涌起一絲愧疚,便洗淨手,恭恭敬敬喊了聲“師父、師姨”,捲起袖子也開始搓起藥丸。

才搓了兩個,三清的眉頭就皺了幾次。實在不忍心這藥材被白白的糟蹋,她道:“不夠緊實,一蒸就裂。”

白衍之點點頭,愈發用力搓。

“大了,蒸不熟。”

“小了,藥效不夠!”

白衍之伸手再要去拿時,三清拍開他的手,“你若無事,去山裡巡邏罷。”

他方知搓藥丸也不像看起來那樣簡單,一聽說可以去山裡,腿似乎不疼了,他興沖沖說好。

三清笑了笑,“瞧把他高興的。”

老夫人也笑道:“就數他和容兒愛去山裡打獵,他估計是這幾日在屋裡悶壞了,想尋樂子去。”

許是想起白衍之學藝之時,老夫人莫名嘆口氣,“衍之是個好孩子,歸根結底,當時是我糊塗。”

“你做的糊塗事,也不差這一件。”三清冷冷拆臺,又道:“這就是愚忠一人的下場。”

三清想不明白,師姐作古多年,早就成了一抔黃土,這小五怎的還是對她的遺言唯命是從。

老夫人不怒反笑:“我入疏影閣後,與三絕形影不離,直到三絕嫁去京城。她小我幾歲,思慮不周,做的許多決定暗藏隱患。我能勸則勸,她不聽,我也無法。”

“你這叫做‘助紂爲虐’。”三清手裡的動作慢了下來,冷笑道:“容兒有句話不無道理,她曾問我,三絕已經死了,爲什麼她還要活在三絕的仇恨裡。我很想告訴她,我也想問這個問題。疏影閣沒了就沒了,我們在暮雲寨改過自新,重新生活,不好嗎?”

“若像你說的那樣,我們這些人豈不是忘恩負義之輩?我們拋棄一切加入疏影閣,是因爲揹負血海深仇。可最後爲我們報仇的,是師父,是三絕。”每當她想要去看孩子時,眼前總會浮現三絕那憔悴的臉,淚流滿面的跟她說:“我身邊,只有你了,你要幫我……”

幫她訓練洛韶容,爲師父報仇。

師父之死,也是三清的一生之痛。半晌,她道:“這最後一個仇家,可是王素月。我擔心,容兒不是她的對手。”

二十年前,花重金買明月樓樓主首級的,正是個叫做王素月的姑娘。她嚮往長生,近乎瘋魔。被她打聽到可保長生不老的“血靈”時,她散盡錢財挑起明月樓和疏影閣的爭鬥,想要坐收漁利。

江湖之中,想得到血靈者數不勝數。王素月雖有賊心,卻身在京城,諸多不便。又聽說疏影閣覆滅,掘地三尺也未發現血靈蹤跡,便開始私養死士,在江湖中打聽血靈的下落。

“她能瞞過我們,將桐陽的火藥轉來暮雲寨。”老夫人看着她,“容兒已不是你想象中的容兒了。”

“這倒也是,只是這寒疾……”三清加快速度,道:“小五,趕緊搓。”

褚緋顏能下地走路後,就想與修離對弈。然修離再好的性子,也受不了這人走哪兒跟哪兒,蒼蠅似的在耳邊亂叫。

修離引他到竹林前,道:“我與你說過的,棋子就在屋裡的桌案上。我去餵雞,勞煩你將棋子拿來吧。”

褚緋顏對他的話深信不疑,點點頭就進了竹林。

這片竹林像是迷陣,修離曾試過幾次,無論怎麼走,在裡頭繞上兩個時辰,找到的出口就是他進來的地方。

耳邊終於安靜,修離腳步輕快,扛起鋤頭去翻地。這是他百無聊賴時唯一的樂趣了,他來這兒住了幾日,早起餵雞餵魚,再去膳房做兩樣小菜。閒暇時間大把,也沒別的事可做,或偶爾去竹林轉轉,就好像還生活在吳洛山的破廟裡。

在這塊地方轉了個遍,他發現屋後有幾畝地,想着膳房還有些豆子,不妨在這兒種上一畝。

褚緋顏離開修離,腦子便清醒許多。他走了許久,感覺自己在兜圈。乾脆閉上眼,伸手扶着竹子,只朝着一個方向走。

瞎貓碰上死耗子,竟真被他摸到了出路。天地瞬間廣闊,他沿路走,沿路瞧。不多時,兩個持劍姑娘飛身而來,攔在他身前。她們聽說這人就是路上撿回來的王爺,心覺稀罕,一番細瞧,見他穿着樸樸素素,臉面倒是有幾分俊朗。

褚緋顏不鹹不淡道:“洛公子說,他屋裡有一副棋子,二位姑娘可否指個方向。”

洛公子……是有個洛公子。這兩個姑娘只是在山裡巡邏的,前頭的事一向由暮蘭管着,洛公子前來不久,住在哪裡還真不好說。

一姑娘道:“這條路是往山裡去的。”她碰碰身旁的姑娘,小聲道:“這位王爺看來不識路,你領他去。”那姑娘點點頭。

褚緋顏瞧她們商量一會子,點頭的姑娘道:“我領你去。”

走一陣子,便又走到竹林前。姑娘轉過身瞧他,一點也不客氣,冷冷道:“用髮帶將眼睛矇住。”

“爲何?”話一出口,姑娘的眉就挑了挑。褚緋顏不敢妄動,舉手解下發帶,將眼睛蒙上。

褚緋顏手裡忽然多了根細細長長的竹枝,姑娘拉着他,就進了竹林。褚緋顏將轉過幾次身記在心裡,將近走了半個時辰後,腦海裡一片混亂,他平日裡不愛走動,出遠門也是騎馬或坐馬車,走了這麼久,又蒙着眼,覺得又累又餓。這時,只聽那姑娘“嘖”了一聲,心裡當即有種不祥的預感。

姑娘走走停停,在褚緋顏搖搖欲墜時,終於說了聲:“到了。”

褚緋顏大喜過望,解下發帶一瞧,花燈搖曳,屋舍儼然,三三兩兩姑娘在其間巡邏。

姑娘淡聲道:“想去哪裡,問她們便是。”

褚緋顏道了聲謝,再擡眼時,姑娘頭也不回走進了竹林。

這邊的姑娘不似方纔見到的那兩個冷冷淡淡,都是一副笑面,年紀也更小些。腰間繞着鞭子,也是手拿着劍。

姑娘見到他,圍過來詢問過後,給他指着遠處的一排房舍,笑道:“朱少俠應坐在石階上,他隔壁便是洛公子的房間。”他大概也不知朱少俠是何許人也,又道:“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褚緋顏點點頭:“多謝。”

只是,褚緋顏走到姑娘所指的地方,三四間房舍,並未見到有什麼少年。風裡隱隱作藥香,他沿路走片刻,聽到咚咚咚的搗藥聲,眼前是一座草棚。

藥香更鬱,微微發苦。

繞過草棚,就是個院子,一邊有幾個白衣少年在劈柴。另一邊廊下有兩個保養得當的婦人在搓藥丸。

三清先瞧見他,朝他招招手。老夫人淡淡看了眼,道:“外面可都說這王爺墜崖而死,你打算如何。”

尚未答話,褚緋顏就走了過來,墨發鬆鬆散散的系在身後,修離的舊棉袍在他身上倒是穿出了幾分貴氣。

皇家注重禮儀,褚緋顏微微躬身行過禮,才道:“兩位大娘,在下聽得洛公子說,他屋裡有一副棋子,特意來取。可否,指個方向。”

“不急,若無人指引,你也找不到原路回去。”有一說一,他能摸到後山,實屬不易。三清一邊搓藥丸一邊道:“我有幾句話問你。”

褚緋顏本以爲她們不知自己身份,施施然笑道:“請講。”

三清道:“那日,是千機樓樓主救了你,將你帶進寨。只是,外面傳言說,三王爺墜崖而死。”暮雲寨易進難出,尤其提防朝廷之人。反正,外界傳言褚緋顏已死。他若肯放下王爺身份,三清可留他一條活路。

褚緋顏一愣,轉念一想也應如此。既然他的身份不是秘密,他直言道:“說來話長,那日是有人加害於我。”

三清笑道:“自你們進山,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眼皮底下。你的馬被人做了手腳,我想,你知道是誰要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