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軍寨兩重天

?興國軍,城北校場。

暴雨之後,整個校場上依舊是一片泥濘。

一排排身披輕甲的士卒沿着校場一圈一圈整齊的奔跑着,即使是踩到了泥坑當中飛濺起無數的泥點,也沒有人眨眼;而在校場之內,一道道用鐵絲、麻繩還有不知道從哪裡尋來的門板搭成的簡陋障礙前,這些來自各個州府的精銳不得不進行着他們原來從沒有見過的訓練;從六千士卒當中層層遴選出來的五百騎兵在各個訓練障礙之間縱馬飛馳,或許是因爲訓練時間實在太短,又或許是因爲南人真的不適合騎馬,只是跑了一個來回就有十多個摔落馬背的,而那些當做靶子的稻草人只有一半被擊中。

“快!他孃的不能讓左廂的超了咱們!”江鎬帶着數十名前廂士卒奮力的在鐵絲網下面向前爬着,手臂擊打在地面濺起泥點無數,但是江鎬絲毫沒有在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又加快了點兒速度,然後急切地回頭看了一眼,王進帶着左廂士卒在後面也是奮力的爬着,絲毫沒有想要放棄的意思。

鐵絲網外面橫七豎八的躺滿了一地疲憊的士卒,顯然剛剛爬過的章誠一邊拄着自己都快裹上一層泥了的佩劍,一邊哈哈笑道:“兒郎們,你看那兩個傢伙,還真是較上勁了,咱們給他助助興!”

章誠所屬右廂的士卒們紛紛壞笑着找來兩個鐵桶,裡面已經灌滿了泥水,當下裡也顧不得剛纔訓練耗費了不少體力,擡着鐵桶走到鐵絲網外面,大喝一聲,滾滾泥水從天而降。

“章誠,你給老子等着!”本來就已經被汗水浸透的甲衣再澆上泥水,這種難受的感覺當真是難以名狀,江鎬咬着牙怒聲喊道,引來外面右廂士卒們鬨堂大笑。

王進同樣遭受了相同的待遇,一邊招呼兒郎們再加把勁,一邊狠狠地向前爬去:“等會兒揍他帶老子一個!”

章誠翻了翻白眼,招呼手下:“兒郎們,走,讓他們自己爬去吧,看看什麼時候能爬到頭。”

校場外出現了數名飛馬而來的身影,剛剛想要離開的章誠下意識的扭頭看去,不禁張了張嘴,很是詫異:“葉使君不是今天才回城的嗎,怎麼這就又回來了?這可不符合這小子的性格。”

還沒等章誠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第一通聚將鼓已經轟隆作響。

聽到聚將鼓,本來還或躺或臥懶洋洋的右廂士卒火燒屁股般跳了起來,章誠在短暫的愣神之後也是叫了一聲,他奶奶的這裡是營地的一角,距離那座點將臺最遠,要是不拼命的跑過去,三通鼓後可就有好瞧得了。想到這裡,章誠一邊撒丫子跑得飛快,一邊壞笑的看着還在鐵絲網中的王進和江鎬。

“快!”江鎬和王進不約而同的大喝一聲,飛快的爬出鐵絲網之下的泥濘,這時候第二通聚將鼓已經在校場上轟然迴響,整個校場都是拼命往點將臺奔跑的士卒。當下兩人也顧不上衣甲不整,招呼後續的士卒們。

葉應武漠然佇立在聚將鼓之下,對於近在咫尺的轟隆隆鼓聲置若罔聞。而完全由精銳老兵組成的後廂親衛百戰都就在葉應武身後一字排開,凜然的殺氣已經悄無聲息的瀰漫開來。

第三通聚將鼓即將接近尾聲,王進和江鎬帶着自己麾下的士卒拼死拼活的總算是跑了過來,也顧不上什麼形象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大聲喘息着。披着一身鎧甲而且還剛剛爬過百丈鐵絲網,再加上足足百丈的瘋狂衝刺,即使是後世強壯的運動員恐怕都受不了,更何況是這些從營養到體格都不能和那些“國寶”相比的普通士卒了。

直到第三通鼓聲停止,還是有幾名距離遠的士卒因爲體力消耗的太多而沒有到達。葉應武皺了皺眉,不過不得不自我安慰,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要知道前幾天第一次聚將的時候足足有半數的人沒有趕到,最後一人賞了一百個俯臥撐。

“那幾個,是誰的兵?誰是他們的十將?”身上還是文人打扮的葉應武在一片粗粗的喘氣聲中淡淡的問道。對於這個搞出來各種花樣折騰人的使君,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後世常規訓練的士卒們可以說是又敬又怕。當下裡一名十將顫顫巍巍的走了出來。

“啓稟使君,末將前廂王三,這幾個都是末將的兒郎。”

“剛纔你和他們在一起?”葉應武點了點頭,這個人明知道沒好事還站出來,至少說明膽子還算不小。

王三遲疑了片刻之後,朗聲說道:“是。”

“既然你口口聲聲說他們是你麾下兒郎,那你爲什麼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遲到?”

“這······”王三目瞪口呆,咬了咬牙,跪在泥地中,“末將知罪,甘願受罰!”

那幾名士卒已經趕了過來,知道自己觸犯了軍令,一個個也都咬着牙不敢坐下,相互攙扶着站在那裡,看向那個剛纔將自己這幾個弱小一點兒的士卒拋棄了的十將王三,神色無比複雜。

“他們的俯臥撐分一半加到你頭上。”葉應武揮了揮手,擡起頭來看向對於這個莫名其妙的判定結果震驚的數千士卒,這些身上沾滿了泥點幾乎只剩下一口白牙和黑白分明的眼睛的士卒,使得葉應武心中不由得想起來七百年後那一支堅韌無畏的陸軍。

自己需要的,是可以撐起來這軟弱國家的鋼鐵脊樑。

“今天,本官必須要聲明,站在你們每一個人身邊的,都是不可拋棄的袍澤,包括本官在內,整個天武軍,無論前後左右哪個廂軍,都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本官不管你們之間或許有多少私仇恩怨,現在在我們面前的,是國恨!本官命令你們,不拋棄,不放棄,天武軍,生死榮辱皆與共!”

“生死榮辱皆與共!”江鎬、王進對視一眼,幾乎同時振臂高呼。

“生死榮辱皆與共!”六千士卒的聲音,再一次響徹天穹。

葉應武點了點頭:“各廂都指揮使,隨本官到中軍大帳,其餘,天武軍軍歌,唱一遍之後解散!”

六千士卒都是一怔,旋即下意識的將自己的站姿調整到最佳,江鎬、章誠、王進三位都指揮使同時向前一步,如同一杆標槍佇立在方陣的最前面。葉應武微微點頭,無論是怎樣的軍歌,都是聚集整支軍隊凝聚力、訓練團結性的最佳選擇。

更何況,還是最適合這個天之將傾的時代的歌呢?

“狼煙起,江山北望,

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霜

心似黃河水茫茫

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

恨欲狂,長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鄉

何昔百死報家國

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

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

我願守土復開疆

堂堂大宋要讓四方

來賀!“

一遍又一遍雄渾蒼涼而又自有其血膽張揚的歌聲在七百年前黃沙飛揚的校場上回蕩着,當葉應武第一次用幾乎不成調的聲音唱出這首歌的時候,饒是文天祥和謝枋得這等內在修養已經近乎完美的文人,都已經忍不住熱淚盈眶。

在這個時代,沒有什麼歌像它一樣直白,卻也沒有什麼歌像這首歌一樣,將他們心中的雄心壯志表現得如此淋漓、如此悲壯。

葉應武只是靜靜地聽着,並沒有跟着下面這些士卒們扯着嗓子高聲大喊,這歌到最後已經沒有調兒了,但是並不妨礙他們表達自己內心的備份和激動,這,就夠了。

當年自己聽到這首歌,只是以爲不過是一些憤青對於不可能實現的未來的yy,可是隻有當親自來到這個時代,處於着歷浪潮的最前方,方纔能夠理解裡面的無比的痛苦和至高的理想。

歌聲已經漸漸平息,所有人卻絲毫未動,猶如狂風中巋然的勁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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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南岸,兩淮水師大營。

整個水師大營就像一頭洪荒巨獸,匍匐在水天交界之處。從最外層高大的水上柵欄和鋪滿半個江面的往來糧船、竹排,再到裡面只是船舷就高達數丈的樓船鉅艦,甚至還有最裡面幾條更加龐大的海船,整個兩淮水師象徵着這個王朝甚至說是整個人類世界造船工藝的巔峰所在。

隨着南宋朝廷偏安東南,華夏民族作爲一個不折不扣的陸上民族不得不開始重視水師和船隻,這也直接導致了絕對可以稱雄於世界的南宋水師的誕生,長久以來這些高大的難以匹敵的戰船是金兵和蒙古兵的噩夢。

如果不是因爲劉整害怕被呂文德排擠,帶領麾下水師投降,並且屢屢勸諫忽必烈打造一支不亞於南宋水師的水上船隊,如果不是忽必烈繼承了成吉思汗的雄才大略和遠見卓識力排衆議,恐怕再花上幾百年,橫行四方的蒙古軍隊依舊無法突破有如天塹的襄陽城防。

而這支一時間稱雄東南風頭無二的龐大的水師,也因爲張世傑的錯誤領導,最後一步步的走向了滅亡,在崖山日落當中唱出最悽美的絕響,最終因爲那場颶風而消散在歷史車輪的碾壓中,化作塵埃。

一條樓船從下游緩緩駛入水師營寨,樓船上面除了“宋”字旗號之外,還有“範”字旗號,正是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這位歷史上出了名的“常敗將軍”此時還沒顯露出他的“才華”,雖然身在高位,在名義上節制兩淮水師,但是並不怎麼被兩淮水師上下所認可。

所以當張世傑只是簡單地派遣兩淮水師副都統制夏鬆前來迎接的時候,其餘的大小將領們也沒有認爲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樓船穿過層層水寨,終於抵達了虎踞龍盤於大江之岸的兩淮水師中心大寨。那幾條巨大的海船雖然只是靜靜地停靠在那裡,但是從樓船上看去就像是一座座大山,絕對的壓制。

就在樓船進入水寨的同時,兩側水寨柵欄上一臺臺牀子弩迅速的轉動方向,全部對準這一條明顯不屬於水師編制的船隻,手持弓弩甚至是突火槍的士卒在碼頭上和水寨上嚴陣以待。

“沿江制置副使範大人到!”一名年輕士卒站在碼頭上長聲呼喊。

“砰”的一聲,樓船靠岸,踏板也隨之放了下來。

遠處等候多時的夏鬆揮了揮手,帶着親兵迎了上去。可是那位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範大人並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威風八面的走下船巡視這個屬於自己的領地,而是在兩名侍女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一步步挪了出來,臉色煞白,顯然是暈船暈的挺厲害。

夏鬆冷冷一笑,身邊的親兵們臉上早就流露出嘲笑之意。

上下打量了一下夏鬆,范文虎勉強推開兩名侍女,正了正衣冠:“你就是兩淮都統張世傑?”

饒是夏鬆修養還算不錯,也是下意識的想要拔刀砍了這個不知道從哪裡逢迎上意才跳出來的小丑。要知道即使是上官當面稱呼下屬的時候,通常也是稱呼其表字或者官名,很少有直呼其名的,因爲這代表着對於下屬的鄙夷和不屑。當然,像葉應武和江鎬那一幫子鐵哥們兒尚且還不受這種官場鐵律的束縛,畢竟當初大家認識的時候還是沒有表字的小屁孩兒(古人的表字一般在二十歲成人加冠的時候由長輩授予),名字都喊了十多年了,愣是不讓喊,反倒有些彆扭呢。

見夏鬆不回答,范文虎哼了一聲,冷冷說道:“怎麼?”

“啓稟範大人,末將不是兩淮都統,而是兩淮副都統制夏鬆,張都統正在大寨當中與蘇將軍派來的信使商談北上的事情,沒有空暇前來迎接,還望範大人恕罪。”夏鬆咬咬牙,拱手行禮。

范文虎本來煞白的臉色一下子陰沉起來,沒想到這張世傑竟然還敢和自己擺架子,還真是好大的膽子,也不看看我范文虎後面抱着的是誰的大腿。當下裡揮了揮袖子,竟也不搭理一直彎腰弓手僵在那裡的夏鬆,直直向水寨中走去。

周圍的親兵們臉上的嘲諷已經被憤懣所替代,如果不是夏鬆悄悄地使了一個眼色讓他們剋制,恐怕早就有人跳出來抽刀子將范文虎剁碎了。作爲整個南宋最精銳的水師,兩淮水師的士卒自有其驕傲所在,又豈是范文虎這等人所能夠侮辱的?

當下裡親兵統領便衝着遠處水寨上打了一個招呼。

片刻之後一隻魚鷹已經呼嘯着俯衝而下,直撲向還在棧道上邁着官步怒氣衝衝的范文虎。

“大人小心!”夏鬆沒有阻止,只是忍着笑喊了一聲,至於能不能提醒道範文虎,就不是他夏鬆的事情了。

聽到夏鬆的提醒,范文虎下意識的回過頭去,卻震驚的發現一道黑影“呼”的一聲已經撲到自己面前,本來這範大人就膽小,再加上暈船暈的厲害,被這麼一驚嚇,已經是魂飛天外了,眼前一黑向旁邊一倒,竟然直挺挺的摔入水中去了。

近處、遠處的水師將士們在片刻愣神之後,紛紛大笑起來。

不好,玩兒得有點兒過了,這範大人連船都暈,想必也不會水,這棧道雖然已經靠近江邊,但是水仍然不淺,萬一出什麼事情不好交代。而且那位範大人帶來的護衛親兵似乎也對這個主上不太滿意,竟然這才慢慢悠悠的從船上下來,根本不知道自家大人已經掉進水裡了。當下裡很是無奈,夏鬆只能急忙招呼親兵們下水救人。

親兵們磨磨蹭蹭的跳入水中,卻發現那位剛纔還怒氣衝衝準備一展官威的範大人,竟然抱着一根長滿青苔滑不溜手的柱子,奮力使自己不沒入水中,這等保命本事當真是無師自通。只是這範大人渾身上下都溼透了,連剛纔剛剛整理過的官帽都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各位好漢,快點兒來救救本官,救救本官,本官重重有賞······啊!”范文虎急着呼救,竟然忘了抓緊柱子,“咕嚕咕嚕”也不知道這一口下去喝了多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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