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熹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日,大理諜報飛傳至京。
千里飛鴿帶來的只有兩個字:“事定。”
宋別的筆跡沒有半分倉猝或驕狂,清淡得不象在總結一場血腥殺戮。
九月二十六日,段乘的府中上上下下近千口人,被深夜涌入的五百名段秉的精兵殺得一個不留。段秉聞訊大驚,儘管雙目因殘毒未消尚不能視物,仍摸索着前來兄長府中磕頭謝罪。段秉標下帶頭政變的大將馬敘大哭三聲,只道:“不料陷主公於不義,以死相謝。”便拔劍自刎於段秉腳下。段秉撫尸慟哭半晌,乃梟其首於段乘靈前。待段秉清晨進宮向大理皇帝領罪時,卻有一乘綠緞大轎搶先停在了皇宮門前。苗賀齡捧着中原慶熹皇帝的和親國書低頭從簾後行出,正好迎上段秉的目光,傳言中被皇長子段乘毒眇的雙目此刻輝然映着旭日,意氣風發地光彩奪目。
苗賀齡因此在當日的奏章中寫道:“段秉其人鋒芒已露,志不在小,今竊得大理皇位,臣恐其得隴望蜀,不甘人下,將成中原隱患。”
而當十天後他的奏摺到京時,皇帝卻刻意忽略了這句話,合攏了摺子,對吉祥道:“去楊太妃宮裡。”
鑾駕在壽寧宮門前剛停穩,就聽拐角後面急促的腳步聲,吉祥望了一眼,笑道:“公主娘娘,這是着什麼急?”
景優公主額上都是細細的汗珠,象是跑了一段路來的,見御駕在面前,收住腳步怔了怔,扯平身上的夾袍,“皇上萬福金安。”
“真是欠禮數、沒規矩。”楊太妃得了信,從宮裡出來相迎,見狀呵斥了景優公主一句。
“母親……”景優公主急得臉也紅了,望了望皇帝欲言又止。
“別淘氣。”楊太妃將她拉在身後,請了皇帝在正殿裡坐,“最近皇帝政務繁忙,怎麼得閒來?昨兒個還聽說大理局勢動盪,皇帝很是關切,現今都安定了?”
——宮裡的消息傳得真快,楊太妃和景優公主只怕都已知道和親一事——皇帝不由笑了,對楊太妃道:“不但安定了,還多出樁喜事,這便是來恭喜太妃的,大理皇子段秉早兩年就向朕提過親事,朕聽人說過,這個皇子一表人材,行事果斷,是個人君的材料。如今他已是大理的皇儲,朕想公主嫁過去今後便是大理的皇后,兩國結爲秦晉之好,於國、於家、於公主太妃都是件幸事。”
楊太妃對這門親事似乎很是滿意,特別是聽到“皇后”兩個字時,瞬間臉上頗有喜色,最後仍嘆道:“皇帝想的不錯,只是景優遠嫁,比不得景佳公主還有回來省親的時候,從此,我們母女便再不得相見了。”
“景優,你看可好?”皇帝見楊太妃並無異議,轉而問景優公主。
景優公主一直低着頭,這時才慢慢道:“回皇上,我不想嫁。”
“什麼?”皇帝和楊太妃都是大吃一驚。
“不想嫁!”景優公主站起來道,“這個段秉弒兄奪權,沒有一點的忠孝綱常,爲什麼要我嫁這種人!”
皇帝笑道:“你懂些什麼?若事事循規蹈矩,瞻前顧後,還算什麼大丈夫行事?”
“他們蠻子國,都是這般……”
“住口!”楊太妃怒道,“皇帝面前,你這是成何體統?”
景優公主卻是一聲冷笑,“原來母親也不向着女兒。我說了不嫁,誰也別想逼我。”
“造反了!”楊太妃看着她扭身衝出門外,嘆了口氣,“爲什麼生的是這樣的冤孽。”
皇帝對楊太妃笑道:“妹妹是捨不得太妃,不想遠嫁,過兩天想明白就好了。”
這件事全在楊太妃做主,皇帝定了心,回來的時候去了趟坤寧宮。皇后迎出來時,臉上甚至有些驚訝。
“你這兒長遠不來了,還是這麼素淨,也不想着添置點?”這種堅硬的椅子,恐怕只有坤寧宮還留着用,皇帝已經很不習慣,彆扭地轉了轉身子。
皇后更瘦了,竹枝般的手指安靜地放在膝上,聲音冷淡得摻不進一絲感情,“臣妾覺得這樣倒安逸,有勞皇上掛念。”
皇帝又向四處打量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尷尬和無聊,笑道:“這裡有件事請你出面。”
“不敢當。”皇后也是極聰明的人,只是道,“皇上要臣妾規勸景優公主,臣妾這就照辦。”
皇帝有些臉紅,訕訕道:“那就好。朕走了,你也多保重身子。看你,瘦成什麼樣了,你自己不心疼,朕還心疼呢。”
皇后依然毫不動容,“是。恭送聖駕。”
皇帝從坤寧宮幽暗的殿堂裡出來,被陽光一照,才覺得悻然,“有這麼格格不入的麼?”皇帝對吉祥道。
“嘿嘿。”吉祥十分爲難,勉強賠笑了一聲,不敢搭腔。
到了夜裡,皇后卻親自上乾清宮來了,皇帝正打算去椒吉宮,也只能作罷,賜皇后在榻上坐了,聽她道:“這件事臣妾沒有辦成。”
“沒關係,今天說不通她,明天再接着勸說。她不過年幼,臉薄膽小……”皇帝看見皇后緩緩搖頭,問道,“怎麼?”
“依臣妾看,公主是鐵了心不想嫁到大理,恐怕不是臣妾能勸得動的。臣妾見她斬釘截鐵,真怕逼出人命來。所以來請皇上示下。”
皇帝不以爲然,“你明天再試試。”
皇后卻突然笑了,“皇上可真不明白女孩兒。”
“什麼?”皇帝一愣。
皇后已經站起來福了福,“臣妾告退。”
“什麼意思?”皇帝望着她的背影問吉祥道。
“奴婢不知。”
“不知?”皇帝終於覺得有些不是味兒來,“這宮裡上上下下沒有你不知道的,說!”
吉祥笑道:“的確不知。”眼見皇帝沉下臉來,忙道,“奴婢確實不知底蘊。皇上忘了,這宮裡要稱得上無所不知的,只有……”
“辟邪,叫辟邪!”皇帝站了起來。
話由小合子傳到居養院,辟邪聽完止不住一通劇咳,蜷在牀上似乎一時氣絕。
明珠揮手讓小合子退下,端過藥來,送在辟邪眼前,卻被他一掌推開。
“雷奇峰,”辟邪捂着胸口惡狠狠喘了口氣,“下回遇見他,一定要他的命。”
明珠卻“哧”地一笑,“六爺要的是別人的命,可別遷怒在雷奇峰身上。先喝了藥再說。”
辟邪皺着眉接過藥一口喝乾,指着桌上放冰糖的罐子,說不出話來。
“苦?”明珠笑道。
“陳先生的藥,最近越來越霸道了。”辟邪轉臉問,“皇上現在哪兒呢?”
小合子忙上前道:“侄子出來前萬歲爺正要去椒吉宮。”
“你回稟皇上得知,辟邪實在病勢沉重,起不來牀。”
“師叔,侄子會爲難……”
“去吧、去吧。”明珠推了小合子出門,“和你師傅說一聲,沒事的。”
小合子轉過身來問:“明珠姐姐,我兄弟還好吧?怎麼沒瞧見?”
“好着呢,”明珠柔聲道,“這不抓藥去了麼,一會兒就回,我告訴他你來過。”
“哎。”
明珠看着小合子出了院門,聽見廊後的黑暗裡悉悉嗦嗦的聲響,“走了。”她道。
小順子探出頭來,“真走了?”
“可不真走了。你師傅正等着呢,快進去吧。”
辟邪已經披上衣服坐了起來,小順子湊到他身邊道:“問過了,就是今晚,還是三更天。”
“姜統領安排好了?”
“說是萬無一失。”
辟邪又慢慢躺下,道:“我再歇會兒,你準備準備。”
皇帝的鑾駕已至椒吉宮,小合子往裡悄悄招呼了一聲,見吉祥溜出來,忙將辟邪的話說了一遍。吉祥笑道:“沒來也不要緊。皇上正忙着呢,這時敢情都忘了。”
隔着珠簾果見皇帝笑盈盈望着慕徐姿忙前忙後地斟酒佈菜,酒才喝了一盅,就似乎已經沉醉着了。
“皇上嚐嚐這個。”慕徐姿將碟子推在皇帝面前。
面兒攢的小茄子,小南瓜等四季瓜果,烘烤得金黃。
皇帝笑道:“什麼玩意兒?倒新鮮。可惜不是吃點心的時候。”
慕徐姿支着下頜彷彿在竊笑,努努嘴道:“有什麼要緊,吃了就知道了。”
皇帝嚐了一個,笑道:“裡面包的什麼,甜的,甚香。”
“當然是甜的!”慕徐姿道,“是番薯。”
“番薯?”
“臣妾宮裡的小太監說,從前他家裡吃不上飯,就在地裡刨番薯吃。卻不知道在宮裡,連番薯也能做得這麼別緻。”
吉祥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而皇帝卻半點生氣的意思也沒有,笑道:“你這是勸朕體恤百姓麼?”
“沒有。”慕徐姿搖了搖頭,“臣妾只是想皇上平時進的都是山珍海味,換個口味也好。”
皇帝道:“這酒也是天天一個樣,怎麼換個口味?”
“要不臣妾陪着皇上豁拳!”慕徐姿笑着擄起了袖子,攥着拳頭伸在皇帝面前,紅袖下露出半截雪白的玉臂,被皇帝伸手捉住。
“皇上!”慕徐姿羞紅了臉。
皇帝輕輕扳開她細巧的手指,親吻她溫暖柔和的掌心。
慕徐姿脈脈望着皇帝的面頰,道:“臣妾……真喜歡和皇上在一起。”
皇帝聞言,無限的喜悅竟讓心微微痛了痛,“朕也喜歡上你這兒來。”
吉祥知情識趣,向宮女暗暗揮了揮手。衆人衣襬拂地的聲音猶如清風吹過落葉庭院,門,清澈地吱呀一聲關上,慕徐姿紅着臉和皇帝相視一笑。皇帝將她拉到膝上,埋首在她頸項裡呼吸着她甜蜜的體香。
“撲。”
慕徐姿嘟起紅脣吹滅了桌上的紅燭。
本應是夜半人靜,門外卻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皇帝極爲驚醒,猛地睜開眼。
“萬歲爺。”吉祥壓低了聲音,輕輕叩門。
皇帝鬆了口氣,見身邊的慕徐姿夢中仍在微笑,只輕輕挪開她的手臂,披上衣服起身。
“什麼事?”開門見到吉祥跪在地上,皇帝仍是惱怒,“半夜三更的。”
“奴婢罪該萬死,”吉祥叩頭道,“辟邪求見。”
皇帝怒極而笑,“朕倒忘了,傳了他幾個時辰,這時卻到了。”
吉祥捧來袍子,道:“皇上,外面涼。”
“這是幹什麼?”皇帝擺了擺手跨出門去,辟邪已在廊下跪候,雖然裹得嚴不透風,仍在微微寒戰。皇帝原本想要呵斥一句,見狀卻也不忍出口。
“奴婢打擾萬歲爺安枕,罪該萬死,皇上恕罪。”辟邪道,“夜深風寒,請萬歲爺多穿件衣裳。”
皇帝由吉祥伺候着穿上夾袍,疑惑道:“這是去哪兒?”
“事關重大,奴婢斗膽,請萬歲爺跟着來。”辟邪站起來側身引路。
夜涼似水,白霜滿地,東大天道里一路火燭也頗顯黯淡,回聲的只有皇帝自己的腳步,辟邪緊跟在他身後,卻彷彿不存在。皇帝深深吸了口氣,“原來宮裡還是可以這麼安靜的。”
辟邪微笑得甚至有些空靈,皇帝瞬間以爲那只是他的魂魄。
“萬歲爺說靜,哪個敢出口大氣?”他說話的時候脣邊也是靜悄悄的,如此清冷的空氣裡也沒有吐出絲毫的白氣。
皇帝將他往前拉了一步,觸及他的胳膊,才覺稍稍安心。“你走在朕身邊,這麼說話太累。”
“是。”辟邪答應得甚快,仍落後皇帝半步,不敢比肩。
眼前就是奉先殿,值房裡還亮着燈,皇帝駐足向正殿行了禮,辟邪也畢恭畢敬地默默祝禱。
“想什麼呢?”
“先祖保佑我朝昌盛。”辟邪笑道。
皇帝也笑了。值房裡的人似乎聽到了動靜,咳嗽兩聲站起身來。辟邪在脣邊豎起手指,牽住皇帝的衣袖悄悄從影壁的陰影裡穿門而出。將深宮燈火甩在身後,輕柔光華頓時撲面而來。此處鬆海之上繁星如織,天際猶如江水浮動,倒影凡世衆生。
而辟邪此時卻在樹影裡使勁拽着皇帝的袖子。“萬歲爺,請移駕在此稍候。”
“這裡不是明知園麼?”皇帝伸手擋開眼前的樹枝,忍俊不禁,“朕爲什麼要鬼鬼祟祟的?”
辟邪“噓”了一聲,“三更。”他突兀地道。
“嗯?”
遠處城垣上的巡鈴飄了過來,深宮裡的更聲也隨之唱和。皇帝見辟邪執著地搖頭示意噤聲,任心中諸多疑惑好奇,也只得靜悄悄站着。不刻明知園南門衣羣娑娑拂地,皇帝一怔之下,已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宮女步入,環顧園內,又連連擊掌,最後嘆了口氣道:“偏是要緊的時候,他卻遲了。”
“等等也無妨。”又是一個宮女打扮的少女走了進來,倚在樹枝上,遙望星辰。皇帝聽她聲音捻熟,卻全不記得識得這樣一個宮女,轉臉看着辟邪相詢。辟邪卻只微微冷笑,咬緊牙關半字不吐。
“難道今夜宮裡侍衛都有什麼急差?”那少女靜了半晌,終於嘆了口氣。
皇帝聞言大怒——以侍衛之職,竟敢擅入大內與宮女私會,欺君罔上,毫無廉恥,實可當誅。皇帝已氣得發抖,只等着那侍衛前來便要辟邪將之鎖拿。誰知那少女漸漸有些不耐,慢慢在庭中踱步,轉回身來,面龐被星光映得清楚,正是景優公主。
皇帝哪料是公主與人私通,怒血盡數涌上額頭,身子一掙,卻被辟邪握住了手,向着皇帝搖頭。他的手指涼得刺骨,皇帝畏縮了一下,向後抽回手去,辟邪卻偏偏不依不饒,拉着他悄悄退出明知園。
“你放肆!”皇帝甩開他的手怒道,“爲什麼要攔着朕?”
“萬歲爺息怒,”辟邪勸道,“公主終究是要遠嫁的,夜深人靜,皇上這一鬧了出去,於大理那邊沒辦法交待。”
皇帝點着頭冷笑,“好好好!就給她留個體面,你跟朕說,她私會的侍衛是誰?明天朕就要了他的腦袋。”
“奴婢不知。”
“不知?”皇帝氣得手腳冰冷,指着辟邪道,“你們師兄弟都是一問三不知的麼?你不說,好,朕這便回明知園,等着那個畜生露面。”
辟邪趕上來笑道:“皇上,皇上留步,今晚那人不會來的。現下里所有當值的侍衛都在領侍衛大臣眼皮底下,一個也不能擅自走動,他定不得脫身赴約。”
“你這是讓朕姑息養奸?” ωwш ¸ⓣⓣⓚⓐⓝ ¸c o
“這個膽大包天的侍衛實應千刀萬剮,他死了倒一了百了。可皇上請想,以景優公主的脾氣,逼急了她,還會太太平平歡歡喜喜地嫁至大理麼?”
皇帝被他說得愣了一會,才道:“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辟邪道:“除了公主宮裡的人,就是奴婢了。”
“知道了。”皇帝抿起了嘴脣。
“是。”辟邪也領悟到什麼似的躬了躬身。
就這樣默然無語地回到椒吉宮,吉祥迎上來摻着皇帝上了臺階,“你身子好些了麼?”皇帝進屋前問。
“還是那樣。”辟邪道。
“朕看也不怎麼咳了,明日乾清宮當值。”
辟邪笑了笑,只是嘆氣。回來時小順子已經睡了,只明珠還等着,聽辟邪說完,嗔道:“六爺好不容易得閒養病,就因這個鬱知秋惹禍,又要辛苦。爺好大的耐性,容得他胡鬧。”
辟邪咳了一陣,冷笑道:“我如何不想殺他?是姜放勸我道,且不說鬱知秋一死,幾個月來在紫南門的苦心經營便化作流水;就說他是我點出來的探花,平白無故死於非命,我如何脫得了干係?哎!”辟邪嘆道,“在上江時便覺他們不安分,只道回京後宮牆相隔,也沒有什麼。誰料他色膽包天,擅入禁帷,竟如此把持不住?”
明珠怕他生氣,忙勸他安置。辟邪勉強合了一會兒眼,早起趕至乾清宮等了不刻,皇帝便從椒吉宮回來,進門便道:“辟邪留下,其他人迴避。”自己坐在棋案邊,在寂靜中敲擊着棋子思量。
“景優公主到了。”如意在外推開門,景優公主臉色蒼白地走入,身後帶的宮女被如意一併遠遠攔住。
“皇上萬福金安。”
“你臉色不好,眼圈也是紅的,睡不好麼?”皇帝柔聲關切道,指着凳子讓她坐了。
景優公主勉強笑道:“還好。”
“昨兒個說的那樁親事,你可想好了?”
“景優不想嫁到大理去。”
“別說小孩子的話,姑娘家都是要嫁人的,到了大理就是皇后,就算是景佳,也比上你。”
“皇后又如何呢?”景優公主道,“我朝歷代皇后加起來也有十五六位,哪個善始善終?皇帝哥哥憑良心說,嫁我去大理有沒有一分是爲我着想的?”
皇帝笑道:“不錯,你去大理還是爲了西南安定。如今社稷動盪,四面楚歌,你就不能爲朕、爲祖宗傳到今日的江山想想?”
“這是皇帝哥哥的事。”景優公主賭氣道。
“錯了,”皇帝仍是微笑,“中原幾萬萬百姓錦衣玉食地養了你十幾年,現今他們水深火熱,別說要你去大理做皇后保他們幾年太平,就是現在要你的性命,也沒有什麼過分。”
景優公主一驚之後大怒,“憑什麼?”
“憑什麼?”皇帝道,“我們皇室子女,生而爲了江山生,死而爲了社稷死。歷代公主遠嫁蠻夷的數不勝數,皇子戰死沙場的還有多位,正供在奉先殿裡。遠的不說,靖德太子不就爲國捐軀了麼?”
景優公主冷笑道:“皇上不提靖德太子也就罷了,這宮裡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先帝太子爺是怎麼死的?”
她一句話戳到了皇帝的痛處,皇帝握緊了手中的棋子,忍了一會兒才道:“這件婚事太妃已經答應了,你再執拗,太妃臉上也掛不住。”
“太妃雖然是我生母,可是從沒有餵過我一口奶,我也從沒有在太妃身邊呆過一天,皇上拿太妃壓我,沒有用的。”
皇帝大笑道:“從沒見過這般不忠不孝的。到底是什麼迷住了你的心竅?”
景優公主一愣,道:“什麼?”
“朕在問你是什麼迷住了你的心竅!”皇帝啪地把棋子摔在棋盤上,“朕處處保全你的體面,對你事事睜隻眼閉隻眼,你倒猖狂起來了?難道要朕翻遍整個清和宮,把那個狗膽包天的混賬找出來不可麼?”
景優公主漲紅了臉豁然起身,向外要走,辟邪上前一步,微微擋了擋,“公主娘娘,萬歲爺的話還沒說完呢。”
景優公主拭着熱淚,吼道:“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只要你高高興興和親大理,朕保證不追查你的事,大家都留個體面,好不好?”
“不好!”景優公主跺着腳大聲哭泣,伸手對準辟邪就是一記耳光,“滾開!”她推開闢邪想要奪門而出。
皇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上前幾步道:“放肆!”
景優公主從沒見過皇帝生這麼大的氣,嚇得止住哭聲,盯着他鐵青的臉。
皇帝慢慢鬆開緊握的拳頭,嘆道:“是朕對不起你。朕也有女兒,今後一樣會一個一個地往虎口裡送,這‘對不住’三個字,還不知要說多少遍。你就算體諒體諒兄長,行不行呢?清知宮你也別住了,就去壽寧宮太妃那兒。”
他望着景優公主掩面痛哭走得遠了,叫了如意進來,道:“公主宮裡的人一概不得走動,不得與別宮的人說話。跟着去壽寧宮的兩個宮女,也叫回清知宮,你親自監管,一個也不能走脫。”
“遵旨。”如意道。
皇帝看了看辟邪臉上幾道血紅的手印,道:“痛麼?”
“有一點兒。”辟邪伸手揉了揉,卻將整張臉搓的通紅。
皇帝笑道:“行了行了,煮熟了似的。”話鋒一轉問,“你看景優會答應麼?”
“應該會吧——”辟邪道,“奴婢不是很明白。”
“朕也不明白。”皇帝不住皺眉,“只盼大理來人行聘的時候,不要出什麼事端。”
在辟邪而言,到那時要擔心的事端倒不是景優公主了——此刻大理行聘的使節已然溯寒江起程,一行人中不但有大理禮部的官員,還因段秉恐這些人揹着他拆臺,爲作監視,特遣來了他的心腹謀士——宋別。
無論如何,這也是明珠的父親,顏王的知交老友,當年大理的肅海公。雖然眼下聽從自己調派,但要他收回成命,將明珠帶回大理,辟邪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
轉眼十月二十一,大理使節奉國書到京,除了鴻臚寺遣人照應之外,皇帝內書房還派了辟邪前去問安。辟邪趁着明珠不在,帶着小順子就想悄悄地溜出宮去。到了宮門前,亮了亮皇帝手諭,侍衛們只是笑嘻嘻點頭,無人盤查。待出得門來,辟邪已忍不住嘆氣,道:“宮門內外不過十幾步路,片刻之間卻又多出條尾巴來,小順子,你說是怎麼回事啊?”
小順子縮了縮脖子,道:“師傅……”
他身邊的明珠宦官裝束,上前來笑道:“不怪他,我想念父親,六爺帶我一起去。”
小順子頓時精神抖擻,道:“師傅去見宋先生,卻瞞着姐姐不說,使得他們親人不得相見,師傅好狠的心。”
辟邪也不理會,搖頭不語,感嘆哪裡是自己心狠,今日見了宋別,倘若明珠在場,有些話要自己如何啓齒?
宋別並非正使,辟邪只得先與兩位使節寒暄一番,出來對館役說了宋別的化名,問清所在,才領着兩人尋到驛館後廂房,明珠快走幾步,推門笑道:“父親大人。”辟邪和小順子也緊隨入內,只見宋別枯瘦的手指摘去明珠的發冠,撫着她的髮髻道:“好端端的,做什麼男子打扮?”
“陳先生?”一旁另有一位老者,正拈髯微笑,辟邪乍見之下甚是意外。
陳襄笑道:“六哥兒不知道,老朽和宋先生二十年前就是至交了,此番老友重逢,大快平生。”
宋別抱了抱拳,“公公,別來無恙?”
“宋先生。”辟邪忙躬身執禮。
陳襄笑道:“宋賢弟此話差矣,纔剛還在議論六哥兒的內傷,他嗽病纏身,怎能說無恙?”又對辟邪道,“金針素手宋別可不是浪得虛名。他針艾之法已至神仙化境。當年他在離都小住,和老朽談論醫道,都覺投契不已,相見恨晚。可惜一別二十載,只有書信往來,今天重逢,才知道當年翩翩濁世佳公子,現在也成老頭子了。”
宋別望着明珠,“女兒也這麼大了,你我還稱什麼英雄年少?陳兄此來不是望我的,”他笑道,“才說了兩句閒話,就問及公公的病症,直說了一個時辰。公公既然來了,能否讓老朽試脈?”
辟邪原本有諸件大事與宋別相商,見陳襄在此只得作罷,無奈伸出手腕。宋別搭上手指,凝神思索,明珠仔細盯着他的神色,宋別又望了望辟邪氣色,問他飲食起居,最後道:“無妨。”
明珠大喜,道:“父親大人如何診治?”
宋別道:“以我內力借針艾直驅病竈,刺炙肺俞、太淵、太溪、照海,陳兄以爲如何?”
“英雄所見略同。”陳襄點頭。
宋別也是個極灑脫的人,站起身道:“如此,公公里面請。”
辟邪得了機會與宋別單獨說話,正中下懷,便要跟進去,明珠卻搶上來與宋別耳語幾句。宋別微微蹙眉,點了點頭,才從邊上櫃子裡取出一隻楠木匣子,放定在桌上,從中取了十二支毫針,道了聲請,與辟邪走入內間。
小順子正閒極無聊,轉到桌邊,怯生生伸手從木匣中拈了一枚針在手中把弄。
陳襄道:“小順子,這金針素手有個現成的傳人在眼前,你也閒,不如跟着明珠學點。”
小順子喜道:“只怕明珠姐姐嫌我笨。”
“我的火候還差得遠,”明珠道,“不過教你只怕太高。”
“姐姐是答應了?”
“悄悄的,不告訴你師傅。”明珠話說得輕鬆,卻是坐臥不寧。過了約有一頓飯功夫,忽聽辟邪猛嗽了一聲,又是寂靜半晌,宋別和辟邪相繼而出。
“如何?”明珠上前問道。
宋別笑道:“甚好。陳兄,煩你開張補益的方子。”
陳襄爲人謹慎,將辟邪拖到一邊,再請脈相診,半晌後點頭讚歎道:“到底是宋賢弟。”
“那是痊癒了?”
宋別、陳襄都道:“差不多了,調養一陣就好。”宋別更牽着明珠的手,坐到一邊道:“且不說這個,這兩年在宮中如何,可有人欺負我宋別的掌上明珠麼?”
小順子見明珠的眼光向辟邪和自己投來,嚇了一跳,忙道:“沒有沒有。”
“沒有就好,我便放心留明珠在京城。”
“宋先生,”辟邪道,“晚輩再請宋先生三思。”
“不必了,我的女兒,定能照顧好自己。”宋別微笑看着明珠,父女二人又說了會兒閒話,辟邪見時候不早了,起身告辭。明珠拉着宋別的手,依依不捨道別。
陳襄也站在廊下,送了他們出門,問:“六哥兒可是要賢弟將明珠帶回大理去?”
“正是。”宋別點頭道,“不過離都雖險,卻比不得我在大理是龍潭虎穴,自顧不暇,哪裡再有精神照顧女兒。”
陳襄笑道:“非也,非也。賢弟爲人不畏天地、不敬鬼神,是個說一不二的當世豪傑,怎麼會怕大理那些跳樑小醜?定是另有隱情。”
“隱情倒也是有的。段秉這小子腦筋確實不壞,娶了中原公主不算,聽說我有個女兒,竟上門提過親事。他這番做作拉攏,明珠跟我回去,豈不是羊入虎口?”宋別不住冷笑,“他卻不知,我宋別和大理血海深仇,恨不得學了伍子胥,將大理皇帝掘墓鞭屍……”突然和陳襄都愣了愣,才嘆道,“——只可惜那老兒還沒死罷了。”
陳襄放聲大笑,最後長嘆一聲,“你既耿耿於懷,那個所在近在咫尺,爲何不去相見?”
宋別伸出雙手,道:“就憑我從前的金針素手如今竹枝一般?就憑我從前的熱血淡極了、冷透了?這咫尺便是天涯,相見便是永別,竟添無窮煩惱,回頭是岸啊。”
兩人望着落日向城外沉去,都覺多年來意興蕭索,心氣遠比長天更空闊落寞。
此時離水萬里桃紅,辟邪駐足承天橋,回首指着雙秋橋南岸,對明珠道:“瞧見雙秋橋的紅葉了麼?去年春天還說要再來的,現在不過匆匆一瞥。你在宮裡照顧我兩年,我卻連這麼一個願望,也不能爲你滿足。”
夕陽中青衣浴血,芳脣染朱,明珠美得有些不吉祥。“我卻已經忘了,”她眺望一江血色濃秋,笑道,“六爺真是個羅嗦的人。”
“是麼?”辟邪語氣靜謐,垂下了眼睛。
“前面是六爺麼?”白虎門邊早候了一個簪花小廝,手執了大紅的貼子,見辟邪已近宮門,紫南門侍衛上來要擋,便不敢再向前了。
辟邪認得他是棲霞院的人,走了幾步,接過貼子道:“你媽媽可好?”
“好得很,說是六爺長遠不來了,請六爺什麼時候得閒來吃酒。”那小廝是個伶牙俐齒的,一句話說得清脆響亮,周遭的侍衛都笑了起來。
“知道了。”辟邪點頭,摸出一角小銀賞他,再看明珠已過了宮門,“我今晚就去。”他匆匆進宮,對皇帝回明差事,告了假,趕在宮門下匙之前出了清和宮。
棲霞等候多時,仍請他至回眸樓上,斟了茶道:“原本不想驚動六爺,只是西邊的諜報突然斷了,姜放也問了兩遍,竟沒有迴音。他道六爺染恙,不敢驚動。我只覺得其中有點蹊蹺,還是回明六爺的好。”
“的確有半個月了。”辟邪點頭道,“實在必要,你派個可信的人去一趟,看看二先生到底在幹什麼?”他對棲霞笑道,“倒不是信不過姜放,只是他與二先生出生入死這麼多年,十幾場仗打下來,難免有些私人的情誼在裡面,就算不是故意,心裡還是會替他開脫些個,倒不如你旁觀者清。”
“是。”棲霞微笑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悄悄地派人上路。”她說了句告退下樓,不刻海琳帶着使女端着酒菜進來。
“酒不用了。”辟邪道,“今兒看過大夫,勸我少飲。”他隨便吃了些菜,便歪在牀上。
海琳坐在他身邊梳頭,笑道:“六爺今日看的是哪位神醫?自打來了,卻也沒咳過。”
辟邪撫着她的頭髮,漫不經心微笑道:“神醫?那倒也不是,不過會說真話罷了……”
海琳放下梳子,靠在辟邪懷裡,道:“我也想聽六爺的真話。”
“什麼?”
海琳握着辟邪剔透的手指在燈光下細看,“六爺爲什麼喜歡上這兒來?”
辟邪大笑道:“因爲宮裡冷,凍得我睡不着。”
“果然,”海琳嘆了口氣,“六爺的人就是塊冰,任是誰都不過在六爺心裡照個影兒。”她突然回身攬住辟邪的腰,“這樣可暖和了麼?”
“暖了。”辟邪在她身下喘着氣笑,笑容還在臉上的時候,便睡去了。
海琳替他捂暖了雙腳,時候卻還早,她睜眼安靜地躺了一個多時辰,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夢中還聞更聲幾處,卻有金風嗤的一聲,夾在秋風裡分外清冷。海琳睜開了眼,迎面就是一段雪亮的鋒芒,正挾在辟邪素白的雙指之中。未及她呼出聲,辟邪左手已掩上了她的嘴脣。
紅帳之外有人悶喝,猛力抽出那柄長劍。辟邪輕輕一笑,雙指微震,劍尖便叮地折斷。帳外的人頓時失力,向後倒去,碰得桌凳哐當亂響。辟邪手腕剛要發力,忽而心念飛轉,手撫帳綃笑起來。只聽窗櫺咯地一響,室內再無聲息。
“什麼事?”棲霞卻在隔壁聽到動靜,命人踢開門進來。
海琳顫抖着挽起帳子,道:“沒什麼,沒什麼。我起來倒茶碰翻了桌椅。”
“怎麼不知小心?”棲霞嗔道,她見滿室狼籍,辟邪仍挾着那斷刃,已明白了七八分,“都是淘氣的。”她掩嘴笑着,卻朝身邊的年輕人使了個眼色,那年輕人點了點頭,推開窗一躍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