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肋上一劍固然兇險,但因沒有傷及內臟,只在牀上修養了一天,便可下地行走。所以未隨洪定國一起進京,倒並非傷勢嚴重。那日從沉船中撈出李呈,爲李雙實接應到船上,環顧四處,獨獨不見了一個人。
“李師呢?”他按住胸前的傷口,質問黎燦。
黎燦也是一怔,“沒看見,我從船艙中出來,外面只剩了三個人,卻沒見到他。”
“只怕是落水了。”李雙實道。
辟邪扶着船舷,望着江水皺眉,“他是白羊人,不見得識水性。”
衆人這才慌亂拿着竹竿撈人,辟邪匆匆包紮過傷處,也站於船頭不住向江心眺望。直到鮮血從胸前淋漓滲了出來,才覺得昏沉。姜放靠船過來,見狀自然是一頓痛責,不由分說,將他接回上江水師。黎燦自領了人護送洪定國先行。江面上水師的戰船、與承運局稍有往來的船隻都是忙碌異常,一直打撈至入夜,仍沒有李師的消息。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辟邪咬牙道,“我等有了他的下落再回京。”
姜放不悅道:“爺不是打開始就不喜歡這個人麼?放着那麼些大事不做,獨獨等一具屍首,爺也恁不像話了。”
“就算是招人厭,這麼死了也可惜。”辟邪道,“他下水不久就開始撈,此地水又不急,這半天沒有影子,何不去岸上看看。”
姜放不住點頭,“十分有道理,我這就吩咐上江的禁軍在兩岸尋找。”
辟邪半夜裡被姜放推醒,告知已找到了李師,安然無恙,不過喝了幾口水。
“那便啓程回京吧。”辟邪披上衣服起來。
“要不要見李師問問?”
辟邪微笑,看起來似乎對李師的屍體更感興趣,“既然知道沒事,就不見了,叫他回京營黎燦處,總有時機問的。”
辟邪到京的次日,皇帝便頒下親征詔書。紫南門外設大樂,詔書用寶之後,雲蓋裡由校尉擎出紫南門外,劉遠一邊當衆詠頌,一邊不斷哽咽,彷彿當今已然駕崩。御清和殿寶座的皇帝聽人回奏後,自然是極爲惱怒。
既然皇帝詔書已下,羣臣自然無可爭辯。但閣臣對後面要擬的兩道旨意卻十分困惑。皇帝既沒說明成親王監國一事,也爲叫欽天監擇定出徵吉日,反而說了兩件小事。
其一,禮部郎中杜豫奉調龍門越海府同知。
其二,責鄭璧德遴選乾清門侍衛三十名,預備隨駕北上。先欽定了一名鬱知秋。
“皇上是什麼意思?”霍炎正要寫旨,見了成親王道。
“給杜豫的那道旨意寫了無妨,鬱知秋的且等等。”
“越海府?我怎麼都沒聽說過?”
“那是在龍門最南,窮鄉僻壤,瘴氣十足,苗人猖獗作亂,實在是個好地方。”
“那豈不是……”霍炎吃了一驚,見四周無人,低聲道,“那不就是貶黜了麼?京官這麼多,皇上都不定認識這個人啊。”
成親王俯在他的耳邊,清風般笑道:“白牡丹……”
霍炎恍然大悟。
杜豫一句自以爲是的恭維話,正觸及了辟邪的忌諱,只怕皇帝聽出譏諷的味兒來,更是龍顏震怒。
成親王一笑,“心裡有數便罷了。那人不知死活,不必談他了。”
他翩翩入內,找到李及,一問之下,李及神神秘秘看了看左右,道:“王爺猜得不錯。辟邪立了大功,皇上問他要什麼賞賜,他便請下了這兩道旨意。”
既然其中一道旨意貶黜了杜豫,那麼另一道雖看來全不相關,卻也不見得是好意。
“還是你消息靈通。”成親王嘆道,遞了銀票去,“好生當你的差吧。”
“王爺,”李及收好了銀票,跟上來道,“皇上親征,侍衛自然要跟着北上,這宮裡的戍防恐怕要交到遊雲謠手裡呢,皇上正打算破格給他個升遷。”
“是麼?”成親王瞥了他一眼,“這你也知道?”
“皇上器重的就是這麼兩個人,一個隨駕,一個留守,不是正好麼?”
“可有提拔鬱知秋的旨意?”
“沒有。皇上倒是問了一句,是不是要給個銜頭,辟邪說寸功未立,就有恩典,恐怕人說閒話。”
“說不定真要給他個立功的機會呢?”成親王問。
“不過是三十個貼身侍衛中的一個,鄭璧德在前面,諒鬱知秋也邁不過去。”李及侃侃而談,十分得意。
“唉!”成親王嘆了口氣,“那比之遊雲謠可是天上地下了。”
“紫南門侍衛這一塊,萬歲爺還不是聽辟邪的?”
成親王大笑,“說的不錯。”
“王爺這是在高興什麼?”鬱知秋走了過來。
成親王向李及使了個眼色,李及連忙一揖,快步走開。
“你已在乾清門當差了?”成親王和顏悅色道。
“是。等皇上親征,自然要隨駕北伐。”鬱知秋已略有風聞,想到就要在軍前立功,不禁有躍躍之色。
“也是個不知死活的。”成親王不禁感嘆。
“王爺?”鬱知秋愕然。
成親王眯起眼睛微笑,“你老實告訴我,你和辟邪有過節麼?”
“沒有!”鬱知秋嚇得退了一步,“王爺此話從何說起?都是爲皇上當差出力,更何況臣還是辟邪替皇上點中的探花……”
“那就好。”成親王吁了口氣,“不過告訴你,同樣是皇上喜歡的人,遊雲謠就要擢升,你卻要軍前拼命,都是辟邪一個人說了算。真刀真槍,萬軍縱橫裡,他一句話,要你死一萬次也夠了。”
“王爺明察秋毫。”鬱知秋見大事不妙,撲通跪倒在成親王腳下,慘白着臉顫抖,拉住成親王的袍角道,“王爺救我!”
“那還不容易麼?”成親王俯下身,捏住他的下頜,不住地笑。
鬱知秋冷颼颼打了寒戰,朝野有關成親王的傳言一涌而上,不由羞惱交加,一聲不吭,咬着牙扭過臉去。
成親王拉下臉冷笑,雙手捧住他的面頰,盯着他的眼睛,“你要是有這種膽識,就去軍前送死。如果沒有,就老老實實把話說個明白。”
陽光有些火辣辣的,鬱知秋汗流浹背,目中的怒火慢慢消退,不自覺地吐出虛弱的聲音:“王爺,一邊細稟。”
成親王施施然收回了手,“好啊,我們聊聊。”
※※※
天氣一熱,飄夏橋的暑樓又是賓客盈門,掌櫃放着滿樓的客人不理,站在門前不住往北張望。
“您老這是看什麼呢?”小順子便衣走到他跟前。
“呦!小公公到了?”掌櫃陪笑道,“我道辟邪公公騎馬來的,正望着呢。”
“我師傅身子不好,您老看看樓梯上人多不多,別碰着了我師傅。”小順子替辟邪打起轎簾,一邊不住叮嚀。
樓梯上果然被掌櫃清開了道,辟邪拾級而上,道謝連連。預先定好的包廂裡,黎燦、李師和陸過都到了,已先吃起酒來。
辟邪笑道:“這是慶功宴,怎麼不等我來就開席了?”
“你怎麼樣?”李師跳起來問。
“好了大半了,只是手上還不方便,也懶得動。陸兄是我的陪客,煩請替我篩遍酒。”
席上自然說起挾持洪定國進京的經過,陸過嘆息道:“太過行險了。”
“說險不險,”辟邪道,“只是上江水師不料我們的船快,接應遲了些。你呢?”他問李師,“怎麼會落水?那六個人擺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對手,出了什麼變故麼?”
“還有第七個。不是正面上來的。”李師道,“我覺着是從水下潛上船的,從我身後撈住我脖子,用……”
“匕首?”辟邪插口道。
“你怎麼知道?”李師訝然。
“然後呢?”
“自然是我掙脫轉身。那人倒愣了愣,扭在一處掉在江裡。”李師臉紅了紅,“我灌了幾口江水,醒來就在岸邊了。”
他輕描淡寫,別人想來卻是驚心動魄,異常兇險。小順子笑罵:“旱鴨子!”
李師面有慚色,低聲咕噥,“白羊水面不多,水面不多。”
小順子不喜歡李師惹禍,自然不會放過他,絮絮叨叨道:“好在上江水勢不急,不然真淹死了你這樣的高手,離水卻要改名叫作‘沉李江’了。”
“行了。”辟邪喝住他,“看來雷奇峰手下還有一名高手,今後不得不小心了。”
又喝了幾杯,陸過問道:“皇上親征的詔書已下,京營也要北上麼?”
“只怕要悉數開拔。陸兄、黎兄自然不必說,李師也跟我去吧。”
李師大喜,“好好,總算盼到了這一天。”
黎燦懶洋洋倚在一邊,“不久前還說京營雖精,卻少有用武之地。不過兩個月的功夫,時局便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如喝一杯,預祝我們凱旋。”陸過舉起杯來,衆人也跟着道了聲好,辟邪也難得跟着飲盡一杯。
“開拔前京營會給假,有什麼親戚不妨多走動。”辟邪看了看黎燦,“有些不容易見的,也罷了。”
黎燦恨恨轉過頭去,窗外一天江水,一角燦爛的琉璃如同天界,正是清和宮層層深院。
※※※
辟邪回宮才知道皇帝已然改了主意,留守離都的侍衛副手換作了鬱知秋。
“鬱知秋弓馬嫺熟,定擅野戰,隨駕北伐正是立功的機會。”
“朕也是這麼想。”皇帝不是很在意,“不過景儀留守離都,他愛用什麼人就用罷。”
“是。”
“叫欽天監、成親王和閣臣進來吧。”皇帝道。
今日就要定下親征的日子,欽天監稟道吉日就在六月初二,而後是六月二十八日和閏六月十日。
“五月裡沒有麼?”皇帝問。
“五月裡只有初六。”
“用兵貴在神速,事關中原蒼生,不能等朕一個。就是初六。諭知禮部,祖宗定下的規矩雖不能少,但其餘一切從簡,奢靡之物一概不用,都去準備吧。”
“太急了些。”成親王勸道,“不如讓樂州集結的兵馬先行開拔,皇上的大駕六月裡再出發?”
“均成呢?”皇帝反問,“他行轅一起,豈會等我們擺好儀仗,敲鑼打鼓地前往?”
“臣看五月初六也好。”翁直道,“旗纛盔甲等都有現成的,也足夠京營整裝待發,又過了端午節。朝廷中樣樣能緩,只有戰事刻不容緩。”
“這便是了。照這個意思寫旨。”皇帝十分滿意,“都散了吧。”
成親王在外招呼辟邪,道:“我勸皇上改了主意,留了鬱知秋下來,纔剛聽說他是你薦的,不該不先和你商量。”
辟邪道:“王爺這話從何說起。奴婢只是想他趁這機會立功,不知道他是王爺的愛將,另有重任。冒昧了。”
“哪裡話!”成親王拉住辟邪笑道,“都是爲了擡舉他,怎麼都行。”
辟邪也笑了起來,“王爺總是體恤下面人,奴婢還仰仗王爺照應,王爺可不能偏心啊。”
這句話借風輕送了過來,成親王有點飄飄然。
“怎麼會?”他連忙道,“他那樣的人,圖個太太平平的日子就夠了,沒什麼大志,搶不去你的風頭。”
“這倒也未必,”辟邪漫聲輕嘆,“他的主意多得很,王爺今後看着吧。”
兩人都是心竅剔透,都體會了一個按兵不動的意思,便客客氣氣地分手。
辟邪只是覺得有些對不住遊雲謠,只得在旨意下來之後又勸說皇帝給了遊雲謠十天假。他的着惱並不瞞着明珠,見小順子出去了,道:“鬱知秋此番又勾結上了成親王,聽成王的口氣,似乎知道不少內情。鬱知秋此人不除,遲早會成大患。”
明珠點頭,卻道:“話雖如此,皇帝親征的日子就在眼前,京中無論如何不能再死人了。”
“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辟邪禁不住笑了,“我倒從未碰上這麼棘手的人。”
明珠笑道:“要不是我也隨六爺北上,倒可以把這人交給我。”
“什麼?”辟邪嚇了一跳,“你纔剛說要隨我北上?”
“不行麼?”明珠正色盯着辟邪。
“不行!”辟邪斷然道,“女子隨軍,軍法不容。我又是什麼身份,怎麼護得住你?”
“我扮作小子,混在太監堆裡,誰能知道?”
“不要說了。”辟邪沉下臉,“宋先生已從大理啓程,月內就到離都,到時和皇帝稟明,隨便想個緣由,放你出宮,你跟在父親身邊我才放心。”
明珠怒道:“這件事爲什麼不問我的意思,爺獨斷專行慣了,容不得我有主見。”
“你這算什麼主見?一個人在宮中,若爲人挾持,你覺得我會以你爲意,聽人擺佈麼?”
“我原不指望你會以我爲意。”明珠冷笑,“誰說我不是回父親身邊,就是留在宮中?我就一定要聽你的,圍着你轉?”
辟邪一笑,“別賭氣。”
明珠看了辟邪一眼,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這一眼看得饒是深刻,辟邪失了頭緒,茫然目送她出了院子。可見安排好明珠已是當務之急,辟邪次日見了皇帝,就等待時機開口求皇帝的恩典放明珠出宮。不料李及搶在前面進來道:“萬歲爺,太后娘娘在慈寧宮叫辟邪呢。”
“什麼事?”皇帝站起來問,也有些擔憂起來,“你跟着去。”皇帝對李及道,“有什麼事快回來告訴一聲。”
太后身邊只有洪司言,看着辟邪行禮已畢,仍是一句話也沒有,似乎在等什麼人。
宮女在外拉開門,衣裙婆娑的女官跪在辟邪身旁,叩頭道:“奴婢明珠恭請太后萬福金安。”
“都起來吧。”太后吁了口氣,“宮裡的事我都知道個大概,明珠是你從寒州帶回來的,一直走得近,宮裡的孩子們可憐見身隻影孤地掙命,想有個依靠,無可厚非。”
明珠紅着臉低頭不語。洪司言笑道:“太后主子說得她羞了。”
“羞什麼?”太后拉住明珠的手,“可惜我沒有生個女兒,自打她一進宮就忍不住的喜歡。宮裡人的女紅由她調教下來,不知長進了多少,這樣的女兒家和小子們玩在一處可惜了。”
洪司言瞥着辟邪道:“太后喜歡就放在慈寧宮使。”
“也好,今天就搬過來,從今往後我疼着。”
“這你可放心了吧?”洪司言對辟邪道。
“太后擡舉明珠,是她的福分,奴婢也替她高興。”辟邪避開她的話頭,隨口敷衍。
“你跟着皇帝北上,小心伺候着,別讓我知道你耍心眼偷懶。”
“是。”
“都謝恩吧。”洪司言歡天喜地,不住催促。
辟邪叩頭,緩緩退出,明珠執拗地低着頭,沒有看他一眼。
太后的眼力還是精明——辟邪的心揪在一處,說不出的空蕩蕩難受——真要象昨晚說的那樣,自己又能放開手不顧她麼?畢竟是明珠啊,就算是沒有那樣的明眸,那樣的秀眉,只要動其一發,仍會像斬斷自己手足般劇痛。
可是比之利劍穿心的疼痛又能如何?十個親兄弟的鮮血澆鑄的心腸,豈容太后小覷——辟邪微微冷笑。
“什麼高興的事?得了恩典了?”李及湊過來問。
“沒有什麼事。”辟邪出了慈寧宮放聲大笑。
五月初一,皇帝開始有點坐臥不寧,翻着顏王的筆記,目光卻顯得魂不所屬。
“宮裡有座佛院,你知道麼?”皇帝合攏了手扎。
辟邪想了想,“壽寧花園後面何止一座,道觀也有。”
“從未去過,”皇帝一笑,“今日初一,去看看。”
唯恐僧道妖言惑主,歷代祖宗的家法都不許僧道侍駕,最後演變成不許皇帝參禮廟觀。
辟邪婉轉道:“近日事務繁多,皇上是想清靜一會兒,自然不必帶什麼人。”
“極是。”皇帝笑道,“你跟着就行了。”
辟邪傳話給吉祥,命人一路上回避,侍奉皇帝悄悄行至壽寧花園後的大佛堂裡。出家在此伺候香火的也是年老的宦官,此刻退出老遠。佛祖金面安詳垂視,悠然無聲。
“上香。”皇帝道。
辟邪拈香奉在香爐裡,見皇帝揹着手仰面望着,目光沉靜,青煙中嘴角的陰鬱更是鮮明。
“你不祈求些什麼?”
辟邪微笑道:“有皇上在就行了,別的都是虛妄。”
“你倒輕鬆寫意。”皇帝撲的笑了,“我何嘗不想能依靠什麼人?”
辟邪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奴婢雖然說不上給萬歲爺分憂,不過心這裡有個口子,裝不下的煩惱自然溜了出去。皇上什麼話奴婢聽了都無妨。”
佛堂外悉索的腳步,似是三五個女子。皇帝皺眉,向辟邪招手,隱身在帳幔之後。
“奴婢替娘娘上香。”那宮女的聲音剎是清脆,皇帝聽着耳熟,好像是椒吉宮裡的人。
果然聽慕徐姿道:“不用,我自己來。”
宮女撣動跪墊之聲,衣裙腳步交雜之聲,頗爲熱鬧。一會兒靜下來,只有慕徐姿撥動佛珠的聲音清晰可聞。
“佛祖保佑皇上北伐凱旋。”慕徐姿默誦完佛經,輕聲祈福,隨後又默然半晌。
皇帝一笑,正要走出去,慕徐姿卻接着顫聲道:“如果皇上有什麼意外,佛祖可憐見,千萬別讓我知道,只求能在皇上之前一刻,拋卻這孤獨塵世,地下能對皇上笑臉相迎。我只求這一件,其他榮華子嗣一概不要,就算皇上從此再不眷顧臨幸,也沒有什麼……”
“娘娘!”一旁的宮女已然驚呼起來,“不吉祥的話,千萬別說。”
“說也說了。”慕徐姿如釋重負,“磕了頭走吧。”
拋卻所有的尊貴幸福,只祈求早死——皇帝覺得慕徐姿有點癡了,傻了,掏空了一切都給了自己——傾聽着她的腳步遠去,他撩起帳幔走到佛堂外的陽光下,百般的憂慮中又多了一件心事。
“朕打算擡舉訸諧兩個淑儀。”他道。
辟邪對這種事提不起興趣,懶洋洋地敷衍,“是。奴婢給皇上道喜了。”
女人想要的東西,男人通常都給不了。長相廝守,白頭到老,哪怕是死在一處,對此刻的皇帝來說都沒有斬釘截鐵保證的勇氣。
“都冊妃。”皇帝的聲音明朗起來,與其說一瞬間擺脫了些微內疚,倒不如說是盡其所能,給喜歡的人恩典和依靠,忍不住有無限的欣慰。
“那麼今日就得交給內務府預備。”辟邪道,“至少金冊少不了置辦。”
“快去吧,諭知內務府之後,兩個淑儀的宮裡都去報個喜。”
“皇上,奴婢領過旨意,不得往嬪妃宮裡走動。”
“眼前沒有別人,就是你了。”皇帝笑笑,“給你機會發財,還要挑三揀四的麼?”
辟邪無奈,去過內閣和內務府,不情不願地拖着腳步向椒吉宮走去。門前的小太監看見他不住的點頭哈腰,一迭聲的“六爺”請入宮內。
“給娘娘道喜。”辟邪笑盈盈叩頭,“萬歲爺的旨意,也請得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就要冊封娘娘爲妃呢。”
“是麼?”慕徐姿在喜訊之下茫然,漆黑的眼神遙望着遠方,更顯深邃。
“娘娘大喜啊!”椒吉宮的宮人開始歡呼雀躍,奔走相告,一瞬間便跪了一屋子的人,齊刷刷叩頭賀喜。
“皇上怎麼想起來的?還說了什麼沒有?”
辟邪掩飾自己的冷笑,“娘娘聰明,不用奴婢說,也明白的。”
“你們都出去。”慕徐姿向衆人微笑道,“一會兒好好樂。”
這便是有要緊話說了,衆人風捲殘雲似地退出門外,殿上只有辟邪一人仍跪在地下。
“有一件事麻煩公公。”慕徐姿道。
“不敢當。娘娘有什麼差遣儘管吩咐。”
慕徐姿站起身慢慢踱着步,裙襬流雲輕拂,在辟邪眼前飄忽。
“娘娘。”辟邪覺得有些眼暈,忙道。
“啊,公公起來說話。”慕徐姿回過神來,“我有位兄長,名燦、字離姿。現在京營裡當差。”
“京營裡沒有這個人,”辟邪道,“娘娘確定?”
“的確在京營裡,不過改了什麼名字,便不知道了。他這次一定會扈駕北上。”慕徐姿道,“公公!無論如何,請將他活着帶回來。”
“奴婢斗膽說一句,娘娘此言差矣!這件事只要和皇上一提,萬歲爺定會將娘娘的兄長調至御前當差,這便絕無有閃失的道理,豈不是穩妥。再說,奴婢是個微賤之人,也無什麼本事,京營中不過是監軍,插手不得調防的事,如何能替娘娘效勞?”
慕徐姿道:“不,這件事怎麼能驚動聖上?公公,你有多大的本事,宮裡沒有一個人說得上來,如果這件事公公不能辦,天下便沒有人能保住我兄長性命了。”
辟邪極快地回味了一下慕徐姿話中的意思,笑了笑道:“娘娘這是難爲奴婢了,奴婢辦不到的事,不能隨便答應主子娘娘。”慕徐姿眼中異常深遠的神色凜凜逼近,他說了句告退,竟有些顧不得禮儀側了身要走。
“辟邪,等一下。”慕徐姿搶上一步,拉住了辟邪的衣袖。
“放手!”辟邪心中突有一股無窮的厭煩嫉恨之意,猛地揮袖甩開慕徐姿的手,慕徐姿被刺痛的表情讓他霎時冷靜下來,縮回手躬身慢慢道,“娘娘,放手。”
兩個人微微喘着氣對視着,彼此眼中的惱怒讓雙方漸漸有所領悟。
“原來如此。”慕徐姿明白得更快些,輕柔地綻開笑容,一如既往的桃花撲水,秀霞滿天,她坐回椅子裡道,“算我求你幫這個忙。”
辟邪仍在迷惑着“原來如此”的含義,冷冷道:“不敢,奴婢只能盡力去辦。”
“那就好。”慕徐姿慢慢收回了刺人的目光,靜靜垂着眼,“跪安罷。”
辟邪磕了頭出去,身後椒吉宮的小太監追上來,“這是娘娘的賞賜。”
“奴婢謝恩。”辟邪接過那二十兩銀子,道,“要緊話忘了說,等旨意下來,娘娘可要準備着沐浴齋戒。”
“小的們會伺候,六爺放心。”
眼看就是大日子,皇帝爲冊妃和親征兩件事,共要齋戒三日。自五月初二起,就挪在齋宮裡住。各府部院寺早忙得足不沾地,奏摺反而少了,只有各地的諫書仍在源源不斷地上來,指望皇帝在最後一刻改了主意。
“都當朕是兒戲,不看也罷。”皇帝看着送摺子來的霍炎,突然道,“跟朕一起出徵的人裡面有沒有你?”
“回稟皇上,臣算是個文臣,內閣裡各位大人都沒想起臣來。”
“也好。成親王監國,政務繁多,你要鼎力相助。”
“臣雖不才,皇上從前對臣說過的話,臣總是記在心裡的。”
“好。”皇帝頗爲讚許,“你的老母和髮妻什麼時候接到京裡來,兒子不在跟前,總不能稱得上孝順。”
角落裡悉悉索索的,是辟邪在偷偷的笑。霍炎漲紅了臉,道:“皇上教訓的是。不過皇上親征之後,臣身處要衝,京中事務繁忙,一樣冷落臣母,反而不美。”
“你是極聰明的。”皇帝嘆道,“沒有後顧之憂,辦事更方便。去吧。”
皇帝看着他退出,扭頭對辟邪道:“你說的不錯,他既然不肯接家眷過來,必對景儀心存戒備,可見還是靠得住。可是話說回來,天高皇帝遠,到時離都就是景儀的天下,他一旦有什麼異動,我們拿得出什麼良策?”
辟邪搖搖頭,“奴婢沒有想好。凡事只能先仰仗太后娘娘做主。”
從來太后似乎就更偏愛成親王一些,要是鬧出武姜共叔段的風波來,倒頗是棘手。皇帝絲毫沒有寬慰。
五月三日,皇帝祭告天地神祠行禡祭禮。五月四日,服通天冠、絳紗袍,省牲視滌。五月五日,端午,皇帝告太廟、世廟,皮弁御清平殿寶座,承製官奏發皇妃冊寶,降自中陛,宣道:“冊慕氏、衛氏爲妃,命卿等持節展禮。”女樂絲竹中,訸諧兩位淑儀具六龍雙鳳冠,服禕衣,至殿上受冊。
幾日未見,此時不過匆匆一瞥,一雙絕代佳人便在紫煙的朦朧中被女官簇擁而去,叩謁太后、皇后之後,又是外命婦朝賀。皇帝咀嚼着慕徐姿憂鬱的神色,也是悵然若失。
“皇上。冊妃已畢,大臣們都候在清和門外,是不是傳宴?”
“賜宴,賜糕糉。”皇帝起身,“看太后皇后那邊賜宴差不多了,來告知一聲。”
皇后連月來一直病重,端午賜宴命婦也只有太后主持。外朝內宮各敬酒九行,繁文縟節纔算告一段落。皇帝換了武便裝,神采奕奕出來,這一日的熱鬧氣象才真正開始。
京城水面寬闊,民間端午賽船一向都自雙秋橋始,迄於飄夏橋。而往年皇帝只駕幸西苑福海,觀看內廷侍衛的龍舟賽。今年因大戰在即,特意在侍衛、禁軍、京營、水師、九門提督衙門中選拔了三百多名好手,逆水競渡,只爲激勵京師民衆競勝的士氣。故而雖鑾駕在此,也不禁百姓沿江圍觀。京中市民早在五六天前得了消息,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大事,爲一睹皇帝龍顏,有的甚至在兩天前便拖家帶口在江堤上鋪展竹蓆,搶了視野開闊的好地盤。這日一早,京營兩千鐵甲槍手驅趕人羣佈防,結繩爲界,三步一人橫轉鐵槍,猶如城牆矗立,不許百姓趨前。饒是這般掃興,中午以後兩岸仍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層層疊疊厚達裡許。
未初時,皇帝駿馬奉太后慈駕出清和宮,漫天旌旗傘蓋,繁花瀉地的錦繡官員扈從兩宮過奉天橋。皇帝在上江御道碼頭下馬,恭送太后前往一里外的雙秋橋楓林,內務府早兩日已在兩處臨江開闊處搭了彩臺,涼棚遮頂,眼界開闊,江面一覽無餘。
離水之上,京都水師已在上江御道碼頭備下九條十彩銜珠龍舟,各插本營旗號,每船三十六名虯虎壯漢,精赤着黝黑健碩的上身,持槳肅穆靜候,舵手一人體格偉岸雄壯,披紅花操大槳,安穩立於船尾,壓得龍首微昂,更有出水飛揚之姿。皇帝讚了聲好,號炮聲中登上彩臺寶座。沿江河岸十數萬臣子百姓黑壓壓跪倒稱賀: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頷首,又是號炮一聲,百姓轟然歡呼,你推我擁,拼了命地向江邊擠來。
吉祥在喧鬧中不由拔高了聲音,站出來躬身道:“恭請萬歲爺欽點各船龍鼓手。”
這個位置一直是留給朝廷中出身親貴的少年,不然就是皇帝寵信的年輕臣子。在船上雖用不着滿頭大汗地出苦力,但因兼着龍頭標手的職責,往年頗有在最後落水的。
今年除了九門提督衙門,京營、禁軍、侍衛營、水師各出兩條龍舟,皇帝當下在各營中點了幾員愛將。京營中是陸過,侍衛裡是遊雲謠和鬱知秋,九門提督衙門的是袁迅的嫡長子,也是太傅劉遠的愛婿,均不出衆人所料。只是最後京營和禁軍還各差一人。
“萬歲爺,這是……”
皇帝道:“京營隨朕北上,禁軍與成親王留守京師。你們說這兩個位置是給誰留着的?”
原來皇帝和成親王要親自掌鼓鬥龍舟,一句話被人交頭接耳地傳開,京營士卒都是大感臉上有光,相顧歡笑,不由讓消息層層透了出去,一會兒便鬨動全城。
“這是怎麼了?突然這麼鬧?”太后在終點的彩臺上,深坐珠簾之後,被外面百姓這一陣沸騰嚇了一跳。
洪司言叫人下去問,不刻上來稟道:“皇上和成親王要親自鬥龍舟呢。”
“胡鬧!”太后笑道,“這是天子做的事麼?”
太后年年在福海看划船,不過是應個景兒,早不覺得新鮮。今天興師動衆的出來,也是因爲若自己不來,兩位太妃和幾個年輕的妃子便不得出來了。正在閒坐,聽了這個回稟,也覺十分有趣,話是那麼說了,仍叫人打起簾子,往明晃晃的江心裡看。
“還沒動靜麼?”妃子們笑問。
洪司言忙道:“主子娘娘們心急了,要等響了號炮纔開始呢。”
這號炮就是遲遲不響,百姓焦急萬分,墊着腳伸着脖子向上江御道方向觀望,猛聽御駕前彩聲大作,原來是皇帝起身,寬去上衣,赫然露出一條彩繪的斑斕翔龍,金鱗雲爪,環繞身周,背後龍顏兇惡,恣行無忌,凜凜然煞氣沖天。不知是因這金龍威武,還是皇帝體格出人意料的雄壯,羣臣彩聲脫口而出,內臣們更會起鬨捧場,將個好字叫得震天價響。
“你怎麼樣?”皇帝的驕傲威嚴今日鋒芒畢露,微笑着問成親王。
“不。”成親王臉色慘白,竟不顧禮儀貿然出口拒絕。
皇帝不料他如此掃興,沉下臉問:“你說什麼?”
“臣不擅這個。”成親王抖作一團,跪倒叩頭,“皇上饒了臣吧。”
羣臣大譁,皇帝更是氣得眼前一黑,不過正該高興的時候,不能發作弄得不歡而散。皇帝垂目下顧,此時能及得上成親王身份的只有洪王世子洪定國。
“世子,”皇帝很客氣地道,“願意代勞麼?”
洪定國跪奏道:“皇上有命,樂意之致。不過臣在洪州有一班耍龍舟的伴當,這幾日正好到京,臣在此替他們乞求個恩典,能在皇上面前,能在京中各位王侯將相面前露個臉兒。”
皇帝自然不會駁回,笑道:“準卿所奏。”
洪定國吩咐了李呈,不刻有一條紅鱗龍舟,自對岸下水,槳手舵手一色的金粉抹身,雄健無比,金身羅漢乘龍而來的氣勢,陽光下燦爛奪人雙目。
皇帝按耐住冷笑,喝彩道:“好!”
吉祥恐不懂事的人跟着起鬨,惹得皇帝更爲不悅,忙上前高聲道:“萬歲爺,這禁軍一支船上,尚且無人操鼓,請萬歲爺示下。”
“你看呢?”皇帝問成親王,“既然你不擅長,薦個人總行吧。”
成親王的臉色才緩過來,這時又漲得通紅,道:“臣看還是皇上喜歡的人才好,辟邪如何?”
“好啊。”皇帝總算高興起來。
辟邪忙道:“奴婢什麼身份,敢與皇上和衆位英傑同場競技?”
“玩耍而已,有什麼打緊。”皇帝大笑,當先走下彩臺。
此時陸過等人都赤了上身,腰扎紅緞,順序登舟。京營的龍舟也已靠岸,皇帝輕捷躍上船首,身上金龍跟着張牙舞爪,直欲飛去。四周京營士卒喜不自禁,高呼萬歲。
辟邪跟在後面甩掉宮衣,胸前一道寸許傷痕依然鮮紅。
李呈趁他走過身邊,不失時機嘲道:“原來竟是如此兇險,要不要緊?”
“已好了。”辟邪道,“多承您老費心了。”
“小公公危急之下,還記得救我出水,我很承小公公的情吶。”
“雖然公公只會幫倒忙,”辟邪笑道,“但公公若死了,我這個差事就辦得不漂亮了。”
李呈惡狠狠道:“小公公年紀輕輕,武功就高到這種妖邪的地步,只怕難得永年呢。”
“彼此彼此。”辟邪一笑,“洪王座下高手,年紀也不大啊。”
“公公趕緊了。”禁軍舵手呼道。
辟邪輕身掠上龍舟,緩緩蕩向江心。十條龍舟在水面上一字排開,舵手牽住纜繩,堪堪停在起點紅線之後。
萬衆屏息,只聽號炮一聲巨響,鼓點急催,短槳急劃,頃刻間十條龍舟衝破紅線,直撲雙秋橋前龍門。衝出十丈,鼓聲漸緩,洪定國的龍舟飆於最前,皇帝緊隨其後。民衆認出正中的皇帝,隨着京營將士高聲助威,兩岸萬歲之聲連綿起伏,聲勢撼天。
辟邪擔心有人行刺生變,不住向兩岸打量,扭頭相望,見他二人兩隻船都行在江心,咬得甚緊,唯恐皇帝有失,擡手示意舵手,搖動大槳,急追上前,銜住洪定國船尾。洪定國冷笑,鼓聲加緊,又將兩船甩在後面。皇帝仍十分沉得住氣,不管船上槳手神色焦急,鼓點只是不變。洪定國、辟邪、皇帝,三條龍舟連成一線,筆直飛馳向前。
歡聲已動至雙秋橋。妃子起身遙望,問道:“只看得見最前面金燦燦一條龍,可是皇上麼?”
“大概不是。”洪司言笑道,“應是成親王的船,他平素就喜歡驚世駭俗的玩意兒。”
“好是耀眼啊。”太后道,“要把皇帝比下去了,又要在我跟前鬧了。”她對這兩個兒子之間的競爭也極爲關注,終於放下茶盞,起身觀戰。此時賽程過半,十條龍舟漸漸向江心匯聚,又有鬱知秋一條船鼓聲猖狂,衝在辟邪左側,糾纏在戰團之中,轉眼又向上遊搶了十多丈。一里競渡,十停中已賽去六停,皇帝將鼓聲舒緩,由得槳手稍作休息。洪定國的鼓聲只是越作越緊,那班槳手也極是堅韌,整齊劃一,猶如機栝銅人行舟,竟不露一點疲勞之態,僅這一瞬,又領先了三四丈。辟邪不會計較輸贏,萬事只求太平爲上,緊貼皇帝座船。如此卻讓鬱知秋超出,佔到筆直的航線,擋在皇帝之前。
“不知死活的混賬!”辟邪對他這股狠勁哭笑不得,不由暗罵,伸手一指,向舵手示意。舵手心領神會,助槳逼上前去,龍首撞在鬱知秋船側,硬生生擠開丈許。
皇帝的槳手雖在調息,船尾的舵手卻猛然發力,大槳一搖,便沿辟邪開出的航道,向前猛竄半丈,三十八人的龍舟竟像飛葉輕滑水面,倏然蕩前,不會兒便與辟邪並頭齊進。那舵手將臉上的油彩抹去,向皇帝和辟邪露齒微笑。
“姜放?”辟邪恍然,難怪神力如斯,原來是上將軍親自掌舵。
皇帝與辟邪相顧大笑,水光陽光照得人滿眼生花,只覺這一刻君臣投契不已,說不出的歡喜愉悅。皇帝大喝一聲,高舉鼓槌,疾風暴雨般地打了下來。這船上的槳手早就憋足了氣,聽鼓聲催動,都是放聲吆喝,飛輪般使槳,藉着洪定國龍首破開的水流,頃刻追上洪定國船尾,咬住不放。
皇帝一直落後,百姓大爲駭異,眼看只剩五十丈開外的水面,以爲皇帝獲勝無望,沮喪中聲音也低了下去。不料此刻皇帝驟然衝刺,數萬人又來了精神,助威聲海潮拍岸,一浪高過一浪。後面六條船上衆人也是精神大振,不甘示弱,咬着牙豁出所有氣力,奮力趕來。
雙秋橋前龍門在望,正中懸掛的大紅花球也看得極清了,姜放輕輕巧巧擺舵,皇帝的龍舟頓時搶到洪定國船邊。辟邪轉臉看了看,見他們兩船並駕齊驅,一時難解難分,忙加緊鼓點直欲上前。水波忽而一分,鬱知秋的船又斜裡駛來,佔據直道,向着辟邪笑。
百姓哪裡知道其中那麼些緣故,只見四條龍舟結對兒相爭,精彩紛呈,都拍手叫好。
皇帝和洪定國距龍門也不過就是十丈開外,都拋了鼓槌,攀上龍頭。辟邪雖離着還遠,只怕皇帝着了洪定國算計,也連忙反身掠上龍首,手中提着鼓槌,只要見一點意外,便出手偷襲洪定國。
“到了到了,可看得清了。正登上龍首要奪標呢。”雙秋橋這邊的宮女太監擊掌歡呼。
太后看了一會兒,突然問道:“那個是景儀麼?”
“主子說的是哪個?”
“紅鱗船上的那個。”
“不象。”
“禁軍旗號下的金藍鱗片的那個呢,怎麼如此行險,站在龍頭上?”
“成親王身量更高些,看着也不象。”
太后尚在迷惑,太監來說上江碼頭侍駕的大臣們都挪到這兒來了,成親王求見。
“你不在船上麼?”太后見了他大驚。
成親王面有慚色,道:“乾清宮的辟邪替臣上船了。”
“那麼紅鱗龍舟上的又是誰?”
“洪親王世子洪定國。”
太后原以爲就算爭得熱鬧厲害,不過是爲場面好看,最後總是皇帝有驚無險取勝。但對手若是洪定國,那就什麼都保不定了。皇帝若在十數萬百姓面前栽這麼大一個跟頭,顏面盡失,何以立威?太后指着成親王低聲怒道:“上陣親兄弟,你又怎麼臨陣退縮?你心中那點業障何時才能消退?真是沒出息。”
成親王被她罵得擡不起頭來,太后拂袖道:“去吧。”
迴避在內的妃子們也聽了個大概,待成親王退去,一涌而出站在彩臺邊上,扶着欄杆憂心如焚觀望。猛聽兩岸齊聲驚呼,原來洪定國的舵手來狠的,硬讓兩船龍頭相碰,皇帝身子一晃,有落水之虞,觀衆都是驚叫出聲。
諄、誼二妃都是抽了口冷氣,諄妃更是膽小,捂着眼睛不敢再看。慕徐姿緊捏着手帕一臉以身相代的決心,又向前衝了一步。諧妃衛氏頗冷靜,暗暗拉了她一把,卻不做聲。
洪定國的船趁機領先了三尺開外,龍首將進龍門。辟邪距他不遠,手持鼓槌,正要擲去,卻見皇帝仍在奮力攀登龍首,一個轉念垂下手來。
洪定國此時勝利在望,伏身在船頭龍首之上,標的花球已觸手可及,想到今日給了皇帝一個下馬威,不禁洋洋自得。不料眼前金鱗閃爍,蛟龍飛掠,正是皇帝奮身登上,駐足龍頭,探身伸長手臂,堪堪比洪定國早了一分,穩穩摘走花球。洪定國的舵手大怒,想趁皇帝正立足不穩,一舉將他撞於水中,也叫他出個大丑。姜放眼光老道,抽手搶過面前槳手的木槳,灌足勁力擲去,將洪定國的掌舵大槳攔腰斬斷。
辟邪鬆了口氣,才發現鬱知秋已然趕到前面,忙命人加緊。鬱知秋雖不能與皇帝爭勝,能贏了辟邪也十分高興,卻見遊雲謠的龍舟碎浪追來,人探出身子高叫:“鬱兄,那是成親王的船!”
鬱知秋冷然一個寒戰,想緩下龍舟去勢已是不及,還是比辟邪先到一步。
待十條龍舟全部過了龍門,皇帝的龍舟已經悠悠轉回,沿江緩行,百姓見他贏得結實漂亮,驚雷般的歡呼回聲直要摧裂整座京師。皇帝手持花球,渾身金鱗耀目,穩穩立於龍首之上,肅然望着遠處的洪定國。那目光決非鋒芒可以形容,洪定國在這浩瀚氣勢之下,也不免低了一低頭。
“萬歲萬歲,萬萬歲——”劉遠伏地贊拜。
“萬歲萬歲,萬萬歲——”彷彿靜水驚石,禮讚跪拜之聲從此波瀾般漾至十數萬人羣中。
風翔江面,令人心境颯然浮空,爲君之樂就在這城池折腰,江山共讚的一瞬——皇帝慢慢環顧,遠眺明媚陽光下彩虹般飛躍離水的九座長橋,悠然品味着半座京師喧譁之後突來的悄寂無聲。
端午深夜如常流逝。明日,京營四萬將士將在離都攘狄門外集結列隊,恭候皇帝鑾駕啓程北伐。京營統帥姜放,此時徘徊在府中東廂院中,仰頭看了看天色。
“是不是太着急了些?”辟邪在書房內笑道,“還不到時候。”
“是。”姜放進屋道,“主子爺比我沉得住氣。”
辟邪月白的絲袍,手裡搖着團扇,悠然道:“這有什麼沉不住氣的。都是自己人。”
姜放喝了口濃茶,道:“今日熱鬧了一天,我都覺得累了,主子爺倒仍是精神奕奕。”
“若不是成親王臨陣退縮,哪裡就要你我親自操鼓執槳?說到這個,”辟邪皺眉,“就是一件事不明白,成親王凡事都灑脫,怎麼今日在大庭廣衆之下畏縮起來。”
姜放長嘆一聲,“這裡面是有個緣故的。”
辟邪奇道:“難道他不識水性?”
“這倒不是。凡是皇子每年在上江避暑,水裡山上都去得,從小水性就不錯。只是爺還記得我曾在上江射殺過行刺皇帝兄弟的刺客麼?”
“記得。”
“那刺客極聰明,未免別人識破皇子爲人所殺,竟要溺斃那兄弟二人。等我趕到時,兩兄弟都被他按在水裡,救上來的時候,成親王幾乎沒了氣息。”
“難道爲這一件事就怕了水?”辟邪失笑,“斷斷不會,上元節的時候還見他乘船在江中游玩。”
“要說那件事都因當今皇帝少時不經事,避了人帶着成親王獨自亂走才起。經此一事,恐怕懂了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龍舟奪標並非沒有風險,想起少時遭遇,有些恐懼,也是人之常情。”
辟邪道:“但凡有人之常情,就會被人有可乘之機。他這麼愛惜性命,沒有半點冒險的勇氣,只怕難成氣候,虧我還在爲他發愁。”
“有我吳十六在主子爺愁什麼?”門外人朗聲一笑。
“十六哥到了麼?”辟邪大喜,迎出門外。
吳十六和宋別二人都已翩然而至,吳十六撩起衣袍給辟邪叩了個頭,“小主子爺安好?”
“十六哥快起來。”辟邪伸手相扶。
宋別不似吳十六和姜放一般是顏府家奴出身,只是口稱“小王爺”,拱手躬身行禮,辟邪還禮不迭。
姜放請衆人入席,親信的小廝擺開盛宴,應節氣奉上硃砂雄黃菖蒲酒,糉子並非人人愛吃,姜府還是擺了各色玲瓏的小糉子,算應景。
“小姜,讓你破費了。”吳十六笑道,“怎麼還不舉杯預祝小主子馬到功臣,凱旋還京?”
“且等一等。”姜放道,“還有一位稀客。”
吳十六吃了一驚,“難道那廝得空也來了?”
小廝躬身推門,門外那人慢條斯理冷笑道:“吳胖子狗嘴裡還是吐不出象牙來,臭毛病一樣沒少。”
那人病殃殃走入,目光煞是犀利,盯着辟邪看了一眼。
姜放起身道:“主子爺沒見過,這是二先生。”
辟邪氣度雍容,端坐一笑。
那人目光中頗有欣慰之色,欣然跪倒,“範樹安給主子爺叩頭。”
辟邪這才起身相避,微笑道:“二先生請起,書信往來這麼久,今日才得相見,甚是失禮。”
範樹安道:“雖然十六歲上就離開王府,但算起來還是王府家養的孩子,小王爺切勿跟我客氣。”
辟邪謙道:“二先生身處虎穴,多年來不斷周旋,其中辛苦非我可以想象,在各位面前,我後生豈敢託大?大先生、三先生可好?”
“託小王爺的福,都好得很。”
“別客氣啦。”吳十六這些年來沾了不少江湖氣,大咧咧道,“小王爺和四方領袖今日都在,先乾一杯要緊。”
“胡說。”範樹安笑道,“倫零尚不在此,不然倒也可以說齊了。”
衆人說說笑笑,入席舉杯。
吳十六問道:“你不是在多峰麼?怎麼跑出來了?”
“洪王世子叫小王爺劫走,洪王怎會不動怒,先前調了兩萬人要剿滅多峰廿寨,好在我已命白大統領人馬下寒州去了,讓他們撲了空。”
“白大白二也是好久不見,等我回了寒州,爺們兒好好樂樂。”
辟邪問道:“這兩萬洪兵而後又去了哪裡?”
“也是衝着東王去的。”範樹安道,“洪王在少湖中還有一座水寨,這兩萬人潛伏其中,一旦東王有所異動,便出兵相抗。”
辟邪笑道:“二先生就是領着這兩萬人前往少湖的麼?難怪今日洪定國突然叫出一班龍舟好手,想必也是這裡面的人。”
“正是。那些都是洪州水師的參將遊擊,頗爲了得。”
“這卻正好。”吳十六道,“多峰兩萬人,洪王兩萬人足以讓東王自顧不暇。”
辟邪道:“朝廷在東邊也埋伏了一招棋,十六哥可知道陸巡這個人?”
“分守東海道參將。”吳十六答道,“陸家原來和京營也頗有關係,他的父親還和我有點交情。”
“很好,十六哥回去之後,儘快和這個人結識。”
宋別道:“如此看來,東王現在已不足懼。唯一擔心的,還是他和西王勾結造反,東南兩地亂起來,不是幾萬人壓得住的。”
“這就要仰仗宋先生在大理周旋了。”
宋別微笑道:“段秉此人野心勃勃,已按耐不住,倒是可以利用。”
姜放道:“要說性子急,沒有比東王更急的了。齷齪手段層出不窮,竟然刺殺王舉和良涌。不知他能撈到什麼好處。”
“嘿嘿。”吳十六冷笑道,“這兩人一死,朝廷沒有統兵的大將,和涼王分歧一起,北境自然空虛。東王和月氏早有勾結,自壞門戶的事還是做得出來的。要是皇帝親征,更是他作亂的好時機。”
“刺客既然是雷奇峰,洪王不會不知。”
“自然知道,”範樹安拈着幾根長鬚,不住點頭,“洪涼兩州一衣帶水,同氣連枝。王舉一死,豈不是涼王奪取兵權的好時機,就算是皇帝親征,若非洪王世子也在軍中,必叫皇帝有命去,無命回。”
姜放笑道:“可見皇帝親征是民心所向,大勢所趨。主子爺尚愁手中無兵,此次隨皇帝北上,正是在震北軍立威的機會。”
衆人放聲大笑,吳十六更是連連撫掌,“到底是小主子勸誘皇帝親征,纔有了這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哈哈,眼看就要四海昇平了。”
五個人又商定了幾條計議,夜色已是極濃,酒到盡興,人言暢歡,範樹安行動須極小心,先行告辭。
吳十六笑問姜放:“你呢?今晚和我們粗人混在一處,此刻定是想飛了吧?”
姜放向內宅一瞥,道:“拙荊一直病,又擔心着,今晚只得哪裡都不去。”
吳十六嘆道:“棲霞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就算你們一時不能廝守,眼看就要打仗拼命,怎麼也要給人交待一兩句話吧?”
“十六哥教訓的是。”姜放忍不住嘆了口氣,“我總會給她個交待,一切只好等回來再說了。”
“嘿!”吳十六氣得拂袖,“老宋,走吧。”
“宋先生請稍候。”辟邪上前道,“明珠那件事……”
“怎麼?”宋別微吃一驚,“她說什麼了?”
辟邪笑道:“那倒沒有。晚輩只是覺得她在宮中着實兇險,若先生可以在京稍駐,我總能想法將她接出宮來,宋先生有女兒服侍,不也好?”
“這個……”宋別沉吟半晌,無奈道,“老實對小王爺說,這個老朽做不了主。”
辟邪爲之氣結,怒笑道:“宋先生,事關令千金安危,正要您拿主意的時候,怎麼如此推託?”
宋別嘆道:“這裡有個難處……”
“什麼難處?只要是晚輩力及,都會替宋先生辦妥。”
“不提也罷。”宋別匆匆想走,被辟邪一把拉住。
辟邪急道:“此事還請宋先生定下個計較。”
宋別垂目看着一階月色,仍在沉吟。
“宋先生!”辟邪拔高了聲音。
“哎!冤家!”宋別跺了跺腳,“兩個人竟要生生逼死我。”
辟邪大覺蹊蹺,此時只是拽住宋別不放。
“小主子,彆着急。”吳十六趕緊過來分開兩人,“老宋,既然到這個地步,還是說明了好。”
“說明什麼?”辟邪隱隱感到不妙,冷汗已經微微沁出。
宋別神色一狠,下定決心道:“小王爺不是不知道,我的髮妻是大理公主,只因被大理皇帝拱手送人,又怕我造反,殺了我的全家,逼我流落中原。”
辟邪乾乾脆脆道:“知道。”
“承蒙老王爺相救,那一年我帶着明珠輾轉到了離都,就落腳在顏王府上。明珠不過一歲,被小王爺的生母鄭王妃接入內廷撫養。”
辟邪笑道:“難道我小時還見過明珠麼?”
“想必是忘了。”宋別嘆道,“鄭娘娘見了明珠十分喜愛,叫我抄了她的生辰八字進去,一看之下才知道和小王爺同年、同月、同日的生日。”
辟邪猛地退了一步,宋別搶着續道:“老王爺看了,也覺十分有緣,明珠出身又高貴,當下便替小王爺下了聘禮,已爲小王爺選作未來的王妃。”
“等等,等等。”辟邪滿身冷汗,扶着桌子坐下,“宋先生,你別取笑我。”
吳十六道:“宋先生說的句句是實,主子爺好好聽着。”
“後來顏氏滅門,我道小王爺身故,沒怎麼將此事放在心上。不料小王爺兩年前竟到了寒州,這才知道那個顏久,就是現在的辟邪了。”宋別蒼涼神色中勃發一股傲氣,道,“我身經那樣的變故,原不將什麼貞節操守看在眼裡,想賴了便算了。明珠見我躊躇,便對我道,跟着小王爺上京,服侍小王爺兩三年,若能替小王爺立下些功勞,也算沒有辜負老王爺的恩情,那時再回寒州,父女二人還清了債,心裡再沒有愧疚。只是跟了小王爺兩年,明珠一時也割捨不下,我此時說出來,她定會不住埋怨。”
“退婚!退聘!退!退!退!”辟邪大叫一聲,“紙筆呢?寫休書也可以!”
“主子爺!”姜放按住他道,“什麼休書?主子爺糊塗了麼?”
“那就退聘。”辟邪脫力,喘息半晌,黯然望着宋別,乞求道,“求宋先生作主。”
宋別看他,也是憐惜,默默搖了搖頭。
“宋先生!”
“老王爺當年下的聘禮決非玩笑。除了珍寶信物,還有萬兩白銀,連封號也定好了爲‘寒江妃子’,白紙黑字寫着。現在我兩手空空,拿什麼還給小王爺。要說兩年前擷珠繡坊還有人出價一萬兩強買,現今就是白給他,他也不要呢。”
吳十六怒道:“這點事記仇到現在!小王爺這樣,你還說笑!”
宋別撫着辟邪的肩膀,心中也是十分傷感,“小王爺當然不會在乎區區一萬兩銀子。只是貴重的信物都在明珠手上,想要退聘,只好對她當面說。”
“知道了。”辟邪豁然起身。
吳十六拉住道:“難道今夜就去?也算是二十多年的緣分,主子爺就要啓程,臨行還要傷明珠的心?傷明珠的臉面麼?”
“不要管我!”辟邪摔脫他的手,踉蹌衝到門外,從院中一掠而出。
涼風灌耳,辟邪燒得通紅的臉才漸漸涼下來——原來明珠的心竟是全部在自己身上——辟邪大喜大悲,駐足在慈寧宮牆上,欲哭無淚,只想放聲大叫明珠的名字,要她說明道清,然後一刀斬斷,永絕後患。
“明珠、明珠!”辟邪心中默唸,這名字就分明是清靈溫潤的寒江水波,又如何斬得斷。想到居養院暖春新綠,嚴冬白雪,就一時心亂如麻,想一句開口說的話,竟沒有半點頭緒。
“六爺?”
辟邪猛驚了一跳,看清那清秀絕倫的少女正微微側首笑道,“原來宮中還有六爺牽掛的人?”
辟邪頭痛欲裂,不住向後退卻。
“今夜見到我父親了?”明珠悄聲問,“怎麼了?六爺還在生氣麼?”
“跟我來。”辟邪拉住她的衣袖,向慈寧花園行去。一路景物全是濃濁的黑影,辟邪眼裡耳裡只是那側首的風韻,柔軟的牽掛二字。
算了吧,見了面才知道原來自己也割捨不下,明日分別,又何時再見?就留一點牽掛,留一點心,留一點臉面又能如何?
辟邪看着明珠,只覺得二十多年緣分無從說起,明珠所有的不幸,都是爲自己一人所生。如今所有的心思只是想對她說一句“一切等我回來再說”,卻在她輕柔的微笑下躊躇:如果自己一去不回,死於沙場,對明珠來說難道不是最大的幸事麼?
如果兩年前自己沒有親下寒州,明珠是不是也該擇定良婿,在細柳陽春下的閨樓中織繡嫁衣?
如果當年自己也追隨父王而死,明珠是不是早就嫁作人婦,過着子行膝下,舉案齊眉的日子?
幸與不幸,有時並非一個機緣巧合就會翻天覆地。有些就象是從胎盤中帶來的蠱毒,糾纏着,牽絆着,洗刷、掙扎都是無濟於事。顏久已成廢人,固然是明珠的不幸;但若顏氏一門榮光猶在,聖眷如初呢?錦衣玉食的跋扈小郡王和寒州不問世事的清高少女註定是一雙怨偶,怎能生出如今這般相依爲命,體貼憐惜的緣分?
宿命沒有給過兩人半分機會,辟邪此刻才突然發現它的利爪一直扼着自己咽喉,憤怒和無奈爭奪着他的神志,心象是要掙脫桎梏,怦怦跳得厲害。
“六爺……”明珠發現他眼中兇惡的目光,不禁後退了一步。
一切等我回來再說——這句話盤旋良久——辟邪張了張嘴脣,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明珠望着他的臉,哧的一笑。
“別笑!”辟邪低聲道,張臂將明珠柔軟的身體鎖在懷裡,注視她溫柔的面龐。
明珠在不知所措中發抖,目光流轉了許久,慢慢閉上了眼睛。辟邪俯下臉,能感覺到她溫馨纖細的氣息,明月一般皎潔的額頭下,漆黑修長的睫毛就象她的心情,不住顫動。
“明珠。”辟邪喃喃道,嘴脣終於觸到了她的額角——這就是明珠——清涼的肌膚下有種特別的溫暖氣韻,卻正象烙鐵般燙傷了他的理智。
辟邪渾身戰抖着鬆開雙臂,慢慢向樹後退去。
“辟邪!”明珠拉住他的手。
平時光彩奪目的少年愈見慘淡,只有瞳孔燒得赤紅,清冷的手指彷彿冰雪消融般從她的指間掙脫。
——無可挽回了——明珠獨自在彎月下輕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