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個故事:愛式(上編)
看到他,只需要一秒鐘。
十一月份的三五七節,荻原星光被家裡的長輩帶領着,到神社祭拜。
她今年七歲,穿着傳統的和服,纖細的脖子從衣領裡倔強地伸出來,被寒風激得瑟縮了一下,又矜持地伸直了。
一雙小手從寬大的袖子中伸出來,費勁地踮起腳去搖那隻鈴鐺。
一下,又一下。
幾個長輩在後面嚴肅地看着她。
她是靈能世家荻原的希望。
荻原星光卻在看神社旁邊,神木下的那個男生。
他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年紀,仰起臉望向神木的樹冠。
瞳仁的深色,在陽光的映照中,一點一點地融化開來。那些被融化的色彩,就順着他鼻樑、脣角、下頜的線條,烈烈地延伸起來。
神木的樹影晃動,陽光的斑點星星點點落在他身上。
他是透明的,那些光斑透過他的身體落在覆蓋了一層新雪的草地上。
看到他,只需要一秒鐘。
他也看到了荻原星光。
他的眼中先是流過一絲驚訝,隨即微微笑了起來。
他的身體是半透明的,所以他融合了陽光的顏色,草地的顏色,新雪的顏色。這許許多多,都是組成他的背景。
“星光,專心。”身後的長輩發話了。
冷冰冰的,嚴肅的語調,聞得到一股發黴似的,脆弱的味道。
荻原星光只好轉過頭,裝出一心祭拜的樣子。
七歲的小女孩,心思是活動的。
不可能被日復一日的講經和祭拜束縛住。
星光被長輩們帶走時,固執地回頭向神木看過去。
少年也偏着頭,好奇地望着她。
十一月,星光趁大人不在時,拉開拉門,走到院子裡。
院子裡的石像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像戴了一頂雪帽子。
星光用小手把那層雪細心地拍掉,臉蛋凍得透紅,一團團白色的水汽從嘴裡呼出來,消散在乾冷的空氣中。
星光從小就沒有玩伴,除了去神社祭拜,就是被關在家裡學習除靈,聽寺廟裡請來的和尚講經。
煩悶的時候就對這隻石像自言自語。
這時一隻大手覆在石像頭頂的雪上。
這隻手卻是透明的,從石像的頭中穿了過去。
星光擡起頭,一個淺淺的影子被陽光印在她的臉上。
是神木旁邊的少年,他跟着自己回家了。
已經是十一月了,他還穿着一身單薄的學校制服,大概已經死了好幾個月了。
“你在做什麼?”
他微微張了張眼皮,瞪大眼睛的樣子像個小孩子,幾縷過長的額發垂下來,清秀又溫柔。
“你叫什麼名?”
星光嚴肅地問道,像個小大人。
少年大概覺得她嚴肅的十分有趣,笑了起來,臉頰上顯出兩個酒窩,瞳仁的顏色似乎又深了一層。
“我叫齋藤希浩,怎麼?”他的聲音溫和,帶一點沙沙的啞,好像變聲期去K了太多歌似的,不過卻是恰到好處的好聽。
“願意做我的式神嗎?”星光費勁地仰着小臉,看着他。
她只知道式神的封印方法,卻沒用過。
她只不過覺得他很好看而已。
“式神是什麼……”齋藤希浩聳了聳肩,無所謂地笑笑,把手伸到星光面前:“不過,可以啊。”
陽光從他身後暖暖地透過來,將他的整個邊緣裹上了一層絨絨的金。
而他就在融化的陽光中,對她說。
“不過,可以啊。”
而星光,費勁地踮起腳,認真地用兩隻小手握住齋藤希浩的大手。
他的手是半透明的,不過星光運起靈能力是可以觸摸到的。
他的手比冰雪還要寒冷。
星光把齋藤希浩封印在一張符紙中,符紙上是星光用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寫的“齋藤希浩”四個字。
不敢告訴家中長輩自己隨意封印式神的事情。
星光只能趁所有人都不在的時候將希浩放出來。
兩人把腿伸進暖爐中烤火,聽外面的風雪呼嘯的聲音,小聲地說着話。
“真沒想到,我還會再坐在這樣的暖爐旁邊烤火呢,可惜仙貝是絕對吃不到的了。”希浩感覺不到冷,只是做個樣子。
但這已足夠幸福。
他笑起來的時候,瞳仁的顏色會變深,像兩道暖融融的墨線,拉長,延伸,閃動着細碎的光。
有希浩在,一切都變好了。
除了櫃子裡的糖果盒,仍然被放得那麼高,而希浩卻碰不到。
不止一次,星光抱怨着。
“如果你是活人就好了。”
希浩點點頭,神情有些落寞。
“是啊,如果我是活人多好。”
在希浩的陪伴下,漸漸長大的星光。
從到希浩的腰,漸漸的到希浩的肩膀。
希浩發現這一點之後,經常拉星光和自己比身高,兩個人站在鏡子前,鏡子卻只映出星光一個人。
但希浩能看到那個小小的女孩,站在自己的面前,毛茸茸的小腦袋在自己眼皮底下晃來晃去。
這麼近的距離,一擡胳膊就能抱到她。
“星光今年十四歲,十四歲長這麼高,很不錯了哦。”
希浩開心地比量着。
而星光只是帶着一點淡淡的笑意,看着他。
星光七歲。
希浩十七歲。
星光十四歲。
希浩十七歲。
有那麼一種人,是再也長不大了的。
他們被忙碌的世界劃出了自己的運行軌道,只能看着時間的河流在自己面前飛快地消逝,白亮的,熱鬧的,而自己的世界,卻是化不開的冷藍。
如果有那麼一天,星光七十歲,希浩仍然是十七歲,可怎麼辦呢。
星光仰起臉認真地問希浩。
“傻瓜。”希浩捉住星光的頭,用額頭貼着她的額頭。
他知道女孩的額發應該是軟軟的,蹭在皮膚有點癢的,但是他什麼也感覺不到。
是啊,星光,如果有那麼一天,該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
不過只要星光沒有離開我,我也不會離開星光。
從七歲就開始守護星光你了,就算守護到七十歲,又能怎麼樣呢。
星光永遠都是星光。
這樣一個什麼也不會的式神。
不會法術,不會咒語,連架子上的糖果盒子都拿不下來。
荻原家的長輩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知道星光不過是小孩子,一直懶得去幹涉。
不過十四歲,也終於不算小了。
這天星光被家中的長輩叫去談話。
“星光,你應該擁有一個真正的式神了。”星光爺爺正襟危坐,面容冷峻。
“我已經有希浩了。”星光不去看爺爺的眼睛,只是目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道。
“那隻從街上撿來的地縛靈嗎?”爺爺冷銳地瞪了星光一眼,“給你最後三天。”
爺爺走後,星光感覺全身都在發抖。
三天過後,希浩如果不走,就會落到比做一隻孤魂野鬼更悲慘的境地。
“怎麼辦?”星光哭得昏天黑地,清鼻涕流出來也顧不上形象,只拿袖子一擦,全糊在臉上了。
希浩咧着嘴嘖嘖地搖頭:“你哭得真噁心呀。”
“我是爲了誰在哭啊!”星光聽了,哭得更兇。
沒有辦法了嗎。
七年的時間,在自己的眼中一點點長大的小女孩。
已經習慣了冬天的時候和她一起坐在暖爐旁邊烤腳,邊說話,邊看着她喝一杯熱茶。
以後該怎麼辦呢?
希浩看了看外面,又是一個十一月,院子裡的石像頭上落了很多雪,但星光早就不去管了。
因爲她有希浩了。
那麼,等希浩走了,也會有別人來接替。
希浩想着,卻沒說出口。
“傻瓜,我不會離開你。”
希浩堅定地說着,心口卻有一塊地方,傳來悶悶的酸澀。
是要流淚的感覺嗎?
希浩不知道,他很久沒流過淚了。
星光點點頭,哭着哭着,睡了過去。
她的被角掉了下來,希浩伸出手,想抓住那塊柔軟,卻抓不住。
自己只是一個幫她蓋被子都做不到的,一無是處的地縛靈罷了。
希浩遺憾地看了星光一眼,轉身走開。
星光懷裡還揣着那張符紙。
七年的時間過去了,符紙已經發黃,看起來脆脆的,上面的毛筆字很認真,但是歪歪扭扭。
齋藤希浩四個大字。
從寫下這四個字的一瞬起,就把這個少年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但是這一天,他真的走了。
希浩邁出荻原家大門的一瞬,星光懷中的符紙化成了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