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不會和寧王在一起的。”
過於斬釘截鐵的話讓蘇日暮一時愣住,臉色也有些難看了,“什麼意思?”
他是不怎麼喜歡天儀帝那樣太過冷漠嚴肅視天下爲己任的人,不過也不代表他不希望自己的好友能得償所願。
那個死心眼的人……
“意思就是爺不是不喜歡寧王,不過他不可能和寧王在一起。”甄偵道,有些顧左右而言他的欲蓋彌彰。
“爲什麼?”蘇日暮皺眉,追問。
喜歡就喜歡,哪有什麼不可能?——皇帝一手遮天,子諍又不像他這樣身負血仇朝不保夕的。
甄偵看出了他的想法,頓了頓,無可奈何地道:“即使是皇帝也不可能爲所欲爲,你相不相信,爺甚至沒你那麼自由,天下人的想法他都得顧忌着。”
尋常人肆無忌憚最多遭一方百姓流言蜚語,爲君者一言一行卻牽動天下。
蘇日暮不滿,“天下人天下人,難道子諍就不是天下人中的一個?”
甄偵搖頭道:“孰重孰輕的問題罷了。”
就像那個千古不變的難題,魚和熊掌,能得其一,你選什麼?
蘇日暮撇嘴不屑,“那是他親弟弟!無心無肺無情無義!”
“蘇日暮……”甄偵眉尖微蹙地望着他——他就是擔心會聽到這樣的指責。
蘇日暮愣了愣,他很少看到這個素來溫柔淺笑的人有那麼認真的神色。
甄偵也覺得自己有些嚴肅過頭了,微微嘆了一口氣,緩了緩臉色的表情,低聲道:“爺不是無情無義,他只是把自己的半輩子給了玉衡江山。”
先帝病弱,不理朝事,阜懷堯自幼便被封爲儲君,六歲聽政,七歲接管影衛軍,並開始活躍於朝堂之中,十六歲攝政,二十二歲登基,半生若洋洋灑灑寫作一本書,肯定是一本年少帝王傳奇。
整治朝綱,肅正風氣,提拔人才,改革維新……他勤政愛民到了苛刻自己的地步,可以說現在邊疆安穩平靜、玉衡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就是在他的年復一年的勤懇之中實現的!
蘇日暮也不是任性之人,因爲阜遠舟的關係知道很多朝廷上的事情,更懂如今的天下大勢,聞言,他臉上沒什麼變化,不過心裡的不悅已經消了下去,倒是有一些喟嘆:“英雄式的大仁大義,有大家沒小家,我可以理解,但不能苟同。”
“我也不想爺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在玉衡江山上,”甄偵如是道,眼裡有種淡淡的悲憫,“但是玉衡需要他。”
近百年來玉衡內憂外患不斷,現下更是內部百廢待興,外部有大莽沙番等國虎視眈眈,若再不出現阜懷堯這樣的明主之君,這個稱霸大陸幾百年的泱泱大國便會漸漸勢弱下去,最終被諸國瓜分。
——這些事情不用等到子子孫孫,目前各國暗潮洶涌,在他們有生之年恐怕就會經歷一場場因利益因大義而生的殘酷戰爭。
“有子諍在,便是如虎添翼,”蘇日暮不解道,“那皇帝就更沒必要把人往外推了。”
“道不同,不相爲謀,若是朝夕耳鬢廝磨,等到真要取捨的時候,又怎麼下得定決心?爺也並非鐵石心腸。”在上次決定去榆次山脈探路一事上,兩兄弟罕見的有了分歧,那時候,阜懷堯已經開始心軟。
在那一刻,在場的親信都已經隱約察覺到阜遠舟於他的不同意義,心頭最先浮起的,恐怕都是憐憫——雖然剛強的天儀帝不需要他們的同情。
三千佳麗獨寵一人,那個被寵的人往往沒有好下場,自古帝王皆薄情,何嘗不是另一種保護心愛之人的方式呢?
蘇日暮替自己好友爭辯:“子諍不是蠻不講理的人,恰恰相反,他才最不捨得讓皇帝難做。”而且他不是女人,不需要皇帝來保護他。
“也許正是因爲如此,爺纔不希望傷他一時兼之一世。”
蘇日暮苦笑,“……他心甘情願。”
“不甘願的是爺。”若是能保護,誰想將愛的人推出去受刀劍之傷?
“若是兩個人……”
“退一步海闊天空,可是他們一個不肯進一個不敢進,終究不合適。”
“如果子諍大膽一些……”
“三爺曾經對齊然說過一句話,”甄偵回想着影衛彙報上來的一些瑣事,眼神有些複雜,“‘並不是你拼掉性命,就能守護所有東西的’,那時候心有觸動,我便一直記着,就像你之前一味拒絕我的理由一樣,你也清楚,很多事情並非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這個例子最生動最戳人心肺,蘇日暮想開口再辯解些什麼,但是最後始終無言。
世事無常,玩弄人心,最是悲哀不過了,阜懷堯無動於衷,阜遠舟止步不前,何嘗不是怕了人心難測呢?
許久,蘇日暮纔開口:“事到如今,皇帝他會怎麼做?”
甄偵張了張口,卻沒說話,眼裡流露出了意味不明。
蘇日暮愣了愣,卻是看懂了他的意思,搖頭,“子諍若是三心二意之人,我倒還省心……傷人傷己,何必呢?”
“若是我坐在爺的位置,我也會這麼做的。”甄偵平靜道。
“路也不是隻有一條。”
“但這條損失最小。”
“感情這種事……怎麼才能計較得失?”
“再怎麼算也抵不上一個江山的分量。”甄偵望向窗外的竹影憧憧,杏眸之中斂去那份攝魂的幽深,剩下的是歷經世事後的擔當和些許的無奈,“這是他的責任,他不會逃,也不能逃。”
人只要活在這世上,就必須承擔屬於自己的責任,沒有人逃得開,不管是肆無忌憚的甄偵還是灑脫不羈的蘇日暮都不例外。
責任有重亦有輕,不親身去經歷,誰也不知道阜懷堯揹負的東西有多重,他每走一步有多謹慎。
他是玉衡的君主,一言一行都在滿朝文武天下百姓眼中,他做了一件暴戾淫/亂之事,就會助長一陣歪風邪氣,他寵信錯了一個人,就會亂了玉衡朝綱,他下錯了一個決策,就會害了一方百姓,他走錯了一個方向,就會帶着玉衡走向滅亡……
近六千二百萬人口一千四百萬頃土地是怎麼樣的概念呢?誰也丈量不過來,通通化成責任二字背在肩上,他一背就是二十二年。
不是不曾做錯過什麼,只是禁不住大錯,亡羊可以補牢,可是現實中有些事情不是說彌補就能彌補的。
說書人常常口沫橫飛地說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愛美人不愛江山偌大國家拱手相送夫妻攜手山林自在遨遊,說的比唱的好聽,讓閨中的少女滿心憧憬恨不得化身爲其中幸運的女子與愛人長相廝守譜寫一曲動人的神話,其實歸根究底也不過是騙騙世人罷了,事實早已湮滅在口耳相傳的神話造就的完美幻境裡。
人生在什麼樣的位置就要做什麼樣的事情,想離開就要有代價,而且往往是得不償失的,歷史上連最懦弱膽小最恣意妄爲的君王都會在敵軍踏破城門的時候點火焚城與國家共存亡,何況是心中有天地的阜懷堯?
所以,放手一搏這種念頭……阜懷堯連想都不能想。
“甄偵。”蘇日暮冷不丁地喚他一聲。
甄偵回頭看他。
“你以後是不是也要像皇帝這樣大仁大義?”他自然知道甄偵不是一個翰林院學士那麼簡單。
“世事無常,誰知道呢?”甄偵如是說,眉眼彎起,笑了,“起碼在那之前,我都會督促你戒酒的。”
蘇日暮微愣,隨即不屑,“要小爺戒酒?恐怕你沒這個本事。”
“很難說哦,”甄偵道,“畢竟幾十年時間,總能想到法子的。”
“那你就慢慢想吧。”
“嗯,不急。”
“……”
……
深夜,坤寧宮。
就算消停了幾天,對於天儀帝總是三更半夜跑來坤寧宮側殿留宿或者在珍妃那裡聽她彈大半夜琴這種事情已經司空見慣了,花菱福接到宮人慌慌張張的稟報時還有空對她的毛毛躁躁說教了一番,才慢悠悠去迎接那位尊貴的陛下。
不過等她走到大殿時卻發現情況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樣,每次揮退宮人後直接去了側殿的天儀帝居然在喝酒?!
端寧皇后有些奇怪地走前去。
沒等她行禮,阜懷堯便擡手免了,淡淡看了她素顏的臉,道:“下回若是太晚了,皇后就不必出來接駕了。”
知道這個男子並不過分在意尊卑規矩,花菱福坦然頷首,“妾身記住了。”
在兩個玉杯裡倒滿透明的酒液,阜懷堯微微垂眸,“既然醒了,皇后就陪朕喝幾杯吧。”
“妾身記得今晚是瓊林宴,陛下在宴席上想必已經喝了不少……”
“朕有分寸。”
花菱福只好走過去,正準備坐下,卻忽然一愣。
阜懷堯是坐着的,一身白衣一如既往整齊得一絲不苟,只是從花菱福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衣襟蓋不住的鎖骨,上面的青紅色痕跡……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倒吸一口冷氣,“寧王他……”
“他喝醉了。”阜懷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微一蹙眉,伸手攏了攏衣領。
花菱福有些猶疑地打量了一下天儀帝,確定沒有其他特別的發現之後才坐下來,拿起玉杯喝了兩口,安慰一下自己受驚的心情。
知道前因後果是一回事,如果真正看到兩個人發生什麼……難免有些驚悚了,像這位陛下這般冷清冷性,真讓人想象不出他怎麼肯讓人在牀上給他留下什麼痕跡。
阜懷堯也沒理會她在想什麼,只是慢慢地飲着酒,狹目低垂,若有所思。
他忽然開口:“你爹那裡有什麼動靜麼?”
花菱福拿着杯子的手顫了顫,擡頭直視他,“陛下……終於打算對付他了嗎?”
鵝黃紗幔輕輕晃動,融融的燭光裡,她的眼眸中竟是透出了一份夾雜着恨意的欣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