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胤忙道:“公主謬讚,崔某如何敢當?只是我清河崔氏世受皇恩,如今卻不能保得聖上安穩,心下早已十分不安,如今公主千金之軀,玉趾親臨,這陽臺仙子也是謫仙般人物,如此擡愛,可真令崔某擔受不起啊!”
說着,不禁拿眼瞟了一眼公主身旁的妙音,只見她面容沉靜,竟是不卑不亢,好似並未拿正眼瞧自己,心裡不由得有幾分詫異。要知此時昭宗皇帝已被挾持在鳳翔,這長安城中,人人皆知正是崔相爺從汴梁搬得救兵,要解救聖上回京。身陷鳳翔的唐昭宗,此時早已成了一個傀儡,雖說在當地設了小朝庭,而且傳詔罷免了崔胤的相位,但長安城中人人心裡明白,以崔胤之能,加上樑王之兵,鑾駕回京之日,當是崔胤復相之時,所以他的五十大壽,城中官員富商無不前來相賀。
崔胤當下便延了公主一干人入了首座,正中這一席,原是預爲瓊真公主所留。座中一****,連忙起身相迎,口中道:“恭請公主仙駕上座!”原來這便是相國夫人柳氏,她身邊一位年方及笄的小姐,出落得如春花般嬌豔,只是看上去稚氣未脫。她睜着一雙大眼,對着妙音左右打量,卻悄悄拉住崔胤嬌聲道:“爹爹,這神仙姐姐長得可真美啊!一回我要跟她學點仙家養顏之術呢。”崔胤笑道:“琇兒別鬧,此時卻學什麼仙道,好好幫爲父招待客人!”這崔琇琇正是崔胤的掌上明珠,相府的千金小姐。他膝下無子,平日對女兒嬌寵萬分,公主是女賓,雖說這家宴之中不避男女,但畢竟讓夫人女兒相陪,說起話來也方便些。
瓊真公主連忙拉了崔琇琇的手,笑道:“早聞崔家大小姐花容月貌,今日一見,果是個可人兒。這名門望族,果然是出天香國色啊!”那崔琇琇連忙含笑拉着公主,坐了首座。旁邊卻是陪着妙音和宋媚真。
待公主等人坐定,其它的賓客才紛紛重新落座。崔胤在側座坐下,旁邊的李振一見瓊真公主攜着胡妙音前來,早已是惻目而視。他心裡明白,眼下有公主罩着,想從妙音那裡獲得那《火龍真經》,恐怕要大費周折了。
此時華筵已開,一干青衣俊僕流水般送來珍饌美食,衆賓客一時舉杯暢飲,不停地向崔胤敬酒。待酒過三巡,崔胤忽地長身而立,雙掌一擊。那邊管家崔佑忙高聲道:“奏樂!”
衆人這才齊齊向那水榭中的“瑤臺”望去。卻見場中不知何時,早已坐了兩排樂人。前面一位青衣老者,抱着一具琵琶,他邊也卻是一位白衣少女,懷裡也抱着一具琵琶。後邊卻是一色排了八位女子,懷中卻抱了圓似滿月的阮咸琵琶,只是由大到小,形制不一。
“嗆啷啷……”,那老者一個卻手,挑批之間,疾如閃電,陡然傳出三聲泠泠琴聲,令座中賓客頓時心頭一靜,再也無一點聲息。
“咚………”,那老者右手一挑粗弦,左手一指揉着琴絃,一聲低沉的琴音傳出,甚是悠長,其中卻是高低起伏,猶如盪鞦韆一般,聽得衆人俱是心頭一蕩。待那樂音將歇,老者忽又出手,一陣彈挑,樂聲叮叮咚咚地響起來,猶如清泉之中,豆大的水珠叮叮咚咚地落下,俄而旋律頓出,粗獷歡快,恰似壯士英雄舉杯豪飲一般。讓衆人不覺之間,俱各傾杯爲樂。
“這曲《傾杯樂》,真是應景啊!好,好,大家開懷暢飲!”崔胤端起酒杯,團團一敬。
“琵琶聖手曹天青!原來碧城班到了!崔相爺好大的面子啊!”賓客中早有高聲叫道。
那邊只聽崔琇琇對着瓊真公主道:“公主可知這碧城班的來歷嗎?這些人原來都是梨園弟子,廣明之亂後散落江湖,多虧了這曹天青,四方奔走,才聚了這十餘人,你看那中間的白衣女子,便是曹天青之女曹玉娘,一手琵琶可是出神入化呢。還有李鐵笛,崔洞簫,雷天秀,可都是當年天寶梨園國手的後人,待會可都要出場呢!”
瓊真微微一笑道:“都是你家崔相爺面子大,就是官家尋常也聽不到這些國手的演奏呢。”
妙音在旁微微點頭,她熟知音律,對這些國手早有耳聞,今日一聽這曲《傾杯樂》,便知這曹天青果然堪稱國手。妙音當然知道當時流傳的一句話,“天下琵琶皆姓曹”,這曹氏本是西域胡人,居唐日久,且與漢人通婚,看上去竟與漢人相差無幾了。這首《傾杯樂》,本是涼州酒泉一帶邊軍中流傳的樂曲,難道這曹天青今日選奏之曲,竟是含有曲外之意嗎?
正尋思間,曲子卻忽轉繁複起來。那曹玉娘素手輕揮,一通輪指,將細細的雨聲引入曲中。而身後八把阮咸琵琶和着節奏,大者低沉,小者清越,混而不亂,雜而可分。正如邊關將士酒酣耳熱之際,整頓盔甲,收拾刀劍,將赴沙場之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李先生可聽出這曲子的深意嗎?這琵琶本是軍中之樂,這不是催着你家樑王快快躍馬揚鞭,早解岐山之圍呢!呵呵!”崔胤端起酒杯,對着李振又是一請。那杯中之酒正是由長安東市波斯商人李珣所獻的上等葡萄酒,在杯着泛着琥珀之色。
“呵呵,崔相果然是高人才士,不過,崔相莫急,樑王已將鳳翔圍得水泄不通,只等那宋文通出城一戰呢,呵呵,以樑王之謀,汴軍之勇,此戰必克!”李振哪裡不知崔胤心頭所急,連忙安慰道。原來那岐王李茂貞,原是神策軍中一名小校,原名宋文通,只因當年救護僖宗皇帝有功,才賜了李姓。李振仍以舊名相稱,顯然是有意輕貶此人。
兩人正談論間,場中曲子忽地由重奏一變而爲齊奏,鏗鏘有力,猶如戰鼓咚咚,軍士邁着整齊的步伐慷慨赴死。忽而又金戈齊鳴,那曹天青揮弦疾掃,殺伐之意頓起。曹玉娘挫弦急控,發出戰馬嘶鳴之聲,聽得人血脈賁張,猶如親臨戰場一般。
片刻之際,這曲中竟是諸般變化。正當衆人心絃聚緊之際。曲調卻又恢然一變,熱情奔放,正如勝仗之後縱酒狂歡,讓衆人心頭一舒,怡然釋懷。各各舉杯暢飲起來。
“好!這一首曲子竟然生出如此變化,真所謂是出神入化了!不愧國手之稱啊。”瓊真公主也不禁動容道。
崔琇琇畢竟是少女情懷,如此緊張激烈的演奏也是第一次聽到,不由長嘆了一口氣,領頭鼓起掌來,一時間場內掌聲雷動,叫好之聲不絕。
那妙音心頭亦是一震,她深通韻律,且習得仙家內功,聽來卻是比別人另有一番感受,似乎這曹氏父女,竟然都有相當高深的內功修爲。這碧城班如斯妙技,不知可能有緣相識切磋一番呢。
誰知她正暗自思忖間,媚真仙子卻附耳過來道:“師妹可知這碧城班是何人所請嘛?正是師姐我啊!”言罷咯咯一笑。她知妙音雅好音律,似是猜中了她的心思一般。
“原來師姐卻於碧城相熟,那我可要求師姐爲我引見了。”妙音臉上第一次微露笑意。
“這個好說,師姐我在京城裡,這點面子還是有的。”媚真仙子又是風情萬種地一笑,惹得一些男客紛紛投來火熱的目光。她卻忽地站起身來,衝着管家輕輕揚了揚手。那管家崔佑忙高聲道:“真元女冠獻演《紫微八卦》一曲,爲崔相爺賀壽!”
這一下場中可熱鬧起來了,衆賓客俱各喜形於色。衆人無所不知,這《紫微八卦》與《霓裳羽衣》天下聞名,俱是當年唐明皇御製的宮廷樂舞,卻又是由楊太真得自道門秘傳,只是安史之亂後,此二曲早已散佚,卻不料今日卻能親眼得見,而且是由豔名遠播的真元女冠獻演,其間風流綺妮之處,卻又不知道是如何陣仗?今兒個崔相爺的五十大壽,居然要超過皇帝的宮廷盛事了,真是大有眼福啊。
此時後半場已排滿了樂工,碧城班全部上場,俱各手持樂器坐定。擊羯鼓的雷天秀,拉胡琴的藺鬼才,還有李鐵笛,崔洞簫,諸位名傢俱各上場,那曹天青父女仍是坐在前排,顯然是整個樂隊的領奏。
樂聲悄然響起,猶如遙遠的碧落中杳杳冥冥傳來的仙樂,將人的思緒引向天際。八名雲髻高聳的妙齡女冠如雲中仙子般飄了出來,身上只披着象徵着道袍的杏黃輕羅,更顯粉光緻緻。她們個個身材高挑,豐臀秀腿,椒乳如墳,皓齒蛾眉,美目如盼。一看便是精心挑選出來的,居然身高體態整齊若一。八女如驚鴻般一個迴旋,便依八卦之位站定。樂聲一變,八女揮動長袖,扭動腰肢,曲身而立,臻首輕仰,極盡婀娜之態。
正當衆人看得如醉癡之際,場中忽又飄出一黑一白二位女冠,進入八卦圈中,正是紫微星座之位。這黑白二人旋轉纏繞,交互錯位,有如陰陽太極,生出一股無形力量,牽動乾坤艮震坎離巽兌八個方位的女冠,和着樂聲,或疾或緩,舞動身軀,迴旋跌宕,將那天地水火山澤風雷的氣勢,演繹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