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兒,老夫這回可真是爲難了!”密室之中,崔胤一臉嚴肅地對宋媚真道。
“瞧您相爺說的,什麼事能難得住您呢?天大的坎兒,還有相爺您過不去的?”宋媚真膩聲道,順手遞上一盞香茶。
這幾句話聽得崔胤心裡甚是舒服,他崔胤爲宦幾十年,在官場上三起三落,什麼風浪沒有見過,這歧山之難,終會有辦法解開。當下便將李振來信,樑王欲請碧城班及真元女冠勞軍之事說了一遍。
宋媚真聽罷沉吟片刻,卻又忽地偏着頭笑吟吟地道:“相爺難道不怕我們一去不回嗎?你可真狠得下心啊!”
崔胤忙不選地陪着笑臉:“咳,這事其實老夫也甚是爲難,那樑王是什麼人,想來你也知道,他連自己的媳婦都敢弄上牀,擺明了是個色中餓鬼,所以這不前來跟你商量,看如何找個藉口把這事給回了!”
“哈哈哈,色鬼?本仙子最拿手的便是對付那色中餓鬼了!”媚真仙子笑得花枝亂顫,卻又忽地斜眼逼視,狡詰地笑道:“不過相爺,我看你八成還有別的心思吧,啊?”
崔胤被她說中,一時間竟有幾分尷尬,忙乾咳一聲,道:“嗨,老夫的心思,你還不明白?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這樑王兵強馬壯,而且爲人之狠辣,比起那李茂貞來,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即便救出聖駕,難保他不是第二個李茂貞,到時不僅是官家,連老夫都會被玩弄於股掌之上矣!”
“所以你要我帶着仙女們去讓他玩弄於枕蓆之間?好一個捨身侍虎的美人計啊!”
這宋媚真果然玲瓏剔透,話中帶刺,弄點崔胤有些哭笑不得。
“媚兒怎會這麼想,老夫哪裡捨得下你呢!”崔胤忙道。
“哼,你們男人啊,在權勢面前,又有什麼舍不下的!”
崔胤忙起身趨前,執了媚真的手,柔聲安慰道:“媚兒,這事確實也是險招,算了,不提也罷,哪怕是得罪了樑王,我也不忍心讓你爲難!”
媚真得意地瞟了他一眼,忽又笑道:“算了吧,爲了相爺的事,奴家即便是赴湯蹈火,也心甘情願哪!”
崔胤見她如此,心頭一寬,笑道:“呵呵,老夫可不想讓你親自出馬,我想你自有辦法,你手下那麼多美女,那樑王不看得眼花繚亂纔怪呢!”
“相爺記得奴家便好!”那媚真仙子一下坐在了崔胤的腿上,雙手纏住了他的脖子,朱脣輕點,送上一記香吻,逗得崔胤哈哈大笑。
崔胤拍了拍她的香肩,笑道:“呵呵,你這真元觀,可快要成了長安城裡最出名的風月場嘍!都有些什麼人來啊?”
“那還不是託了相爺您的福啊!可知今晚來了什麼人嗎?晉王的公子爺,還有那樑王的親侄兒!”
“噢?朱友諒那小子,不去打馬球,跑這鬼混來了?這人可要籠住了啊,他手裡的一千人馬,可真是老夫的一塊心病啊!”崔胤恨聲道。
“放心吧,相爺,這小子可比那樑王要好對付得多了。他現在八成正飄飄欲仙呢,咯咯咯…………”
“那晉王之子,難道是李亞子嗎?他晉王可是跟李茂貞混在一起啊!晉樑兩家打了這麼多年,這回老夫借樑王之兵,晉王早就在聖駕面前參我一本了!眼下他大敗於樑王,這回讓他兒子來京城,必有圖謀!媚兒可要設法弄清他所爲何來。”崔胤說着,又輕拍了媚兒幾下。
“那小子是個戲癡,在太原家裡養着戲班子呢,這回來我這真元觀,八成是想結交碧城班裡那幾位國手吧。至於其它的目的嗎,眼下還看不出來。”
那宋媚真忽又偏頭問道:“相爺啊,這歧山之圍,相持也有數月了吧,可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啊。要是樑王攻進鳳翔城,弄個玉石俱焚,連皇帝都沒了,那可怎麼辦呢?相爺難道沒有準備好什麼退路嗎?”
崔胤聞言,心頭一驚,這媚真雖說是半道半娼的女人家,但對天下之事,卻並非沒有計較。他不由正眼看着她,緩聲道:“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聖上雖然有時糊塗,但他是身不由已,無可奈何!只要他能平安回到京城,我崔胤必當盡已所能去輔佐他,剷除宦官,抑制強藩,朝庭之事,或許還有逆轉的餘地。但若是官家回不了京城,咳,那我崔胤,必定是死無葬身之地!”
媚真見他說得動容,沉吟片刻,忽地起身高聲喊道:“雙成!雙成!”
原來她身邊的兩個貼身侍女,一個叫小玉,一個叫雙成。
不一時,一個清秀輕盈的小道姑飄然而至,媚真附耳低語幾句,那道姑點頭而去。
“相爺,奴家給你引薦個人兒,好嗎?”媚真笑道。
“不,不,今晚只談國事,不談風月!”崔胤連忙擺手道。
“咯咯咯,相爺你想歪了呢,奴家給你引薦的這個人啊,卻是玄門中不世出的大才子,胸中自有百萬雄兵呢,一會你見了就知道了。”媚真饒有深意地道。
話音剛落,一個白衣勝雪的書生已經站在面前。他對着崔胤躬身一揖道:“小生青城李鼎,今日何幸,得見名動天下的崔相!”
崔胤見這年青人生得磊落清奇,但卻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有些面善的感覺。他語氣雖是不卑不亢,但不經意間,卻透出一種隱藏於內的王者之氣,看來此人大有來頭!
他自衿身份,卻並未起身還禮,只略一拱手道:“亂世之秋,薄名何用?老夫垂垂老矣,天下之事,明知不可爲而不得不爲之啊。何若你等少年英才,正是建功立業之時,大有用武之地啊!”
李鼎微微一笑道:“崔相春秋鼎盛,何言老字?宰相者,天下之樞紐也!崔相如今正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韜略之奇,天下何人能及呢?”
崔胤豈能聽不出他話中之意,明明是說這借兵伐歧之舉,並非高招,只是他明裡是贊,暗裡是諷,語中藏着機鋒,令人不可小視。他心想這媚真引薦之人,必非庸庸之輩。他有心探清這少年的虛實,便不着痕跡地道:“那以你之見,當今天下之勢,卻又何如?”
李鼎仍是不卑不亢地道:“僕乃一介布衣,身處山野之中,豈敢妄言天下?不過正所謂天下之事,匹夫有責!崔相既肯垂詢,小可便斗膽妄言,又有何妨?”
他頓了一頓,這時媚真仙子早已奉上一盞香茶來。李鼎接過,呡了一口,卻並未言謝。崔胤略覺奇怪,這媚真對這少年,竟是媚態全收,全不見平日對男人煙視媚行之色,足見這少年來歷不凡,這更讓他大感趣味。
李鼎朗聲道:“我大唐自高祖太宗開國以來,先有貞觀之治,後有開元盛世。國富民強,四夷臣服。‘天可汗’之名,遠播域外,實乃亙古未有之盛世。然盛極必衰,安史之亂,元氣大傷,黃巢之禍,復遭重創。實如大廈將傾,須叟之間,便有亡國之災!究其原因,不是天眷已失,而是人禍爲害!崔相以爲然否?”
崔胤不由點點頭。這少年言簡意賅,幾句話便點破了國運失昌的徵結所在,比起朝中那些庸庸之臣,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李鼎又道:“若論人禍,不外君臣。君主龍威不立,臣下賊心立現。是以主弱奴強,惡奴欺主,此即歧山之禍也!”
崔胤也不言語,只是再次點頭。那李鼎又道:“當今天下,以僕看來,正如漢末之亂,人人皆欲挾天子而令諸候,竊國之心,昭然若揭。那歧山李茂貞,三姓家奴耳,不足成事!唯四鎮擁強兵而紛爭不已,早成四王鼎立之勢,我大唐江山,分崩離析,只在早晚之間!”
這少年將時勢看得如此透徹,不由得崔胤不吃驚。如此放眼天下之人,他卻未曾遇到,只是不知這少年究竟是何來歷,若能爲己所用,豈不是大妙?
見崔胤沉吟未語,李鼎又道:“天下最強者,吳蜀晉樑。餘如錢塘錢繆,荊楚馬殷,魏博羅簡,幽燕劉氏,雖雄踞一方,只是暫時偏安而已,日久必爲四鎮所並。吳王楊行密起於草野,其人果敢有爲,又能禮賢下士,數年之間,據有淮揚之地,雄才大略,不可小視。蜀王王建,勇而有謀,以行伍小卒而成封疆之功,坐擁益州沃土,此二鎮實爲大唐之命脈,豈不聞‘天下糧倉,揚一益二’乎?吳蜀雖富,但尚無叛唐之跡,只是割據稱雄而已。晉王李克用雖是胡人,以平定黃巢之首功而入居中原,白馬驛中與樑王結仇,眼下雖居劣勢,但胡人鐵騎雄風猶在,能與強梁一爭天下者,當以晉王爲第一人也。樑王朱溫,市井潑皮耳,以黃巢叛將而歸唐,爲人險詐狠辣,治軍嚴厲無比,將士畏死而爲用,故能雄居中原,地盤日益擴張,他日亂唐者,必此人無疑!”
崔胤聽得一身冷汗,雖然他早已隱隱覺得這樑王居心叵測,但在他面前如此犀利地指陳出來,仍是讓他大覺不安。他稍掩心中的波動,忽地鼓掌笑道:“呵呵呵,好!好一個‘隆中對’!只是老夫卻不是那三顧茅廬的漢家子孫,只求做好爲臣的本份,盼着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戰火早息,朝綱整肅,則大願足矣!”
李鼎見他急着表明心跡,便又道:“崔相清河世族,護唐之心,何人敢疑?但此番借兵之舉,天下人可是都看在眼裡,難道崔相不怕被人說成是‘引狼入室’嗎?”
這話正觸着了崔胤的痛處。他當日借來樑王之兵,心中早已存此憂慮,眼見得樑王日益驕橫,心中的憂慮一日更甚一日,但眼下主上被劫,他手中卻無寸兵,無論如何,也要先借兵解了燃眉之急,救出皇帝再說了。
“事急從權,崔某隻求救出聖上,至於別人怎麼說,一時之間也顧不得了。事成之後,崔某自有主張。”崔胤話雖說得硬氣,畢竟有幾分心怯。只是這少年好生奇怪,竟然毫不留情地直刺痛處,令他多少有幾分不快。
誰知那李鼎並不作罷,不依不饒地接着又道:“樑王以虎狼之心,驅虎狼之師,他日必行虎狼之事,難道崔相打算今後‘與狼共舞’嗎?”
崔胤心頭又是一驚,這人言辭犀利不說,竟然好像看透了自己心思一般,他不由反問道:“難道你有‘擒狼妙計’?”
“妙計倒是沒有,崔相既已引狼入室,不妨就與狼共舞,小可卻是願意助你活剝狼皮,直刺狼心!”李鼎這話說出來,竟像是胸有成竹一般。
崔胤忽地轉向那媚真仙子道:“媚兒從哪兒請了一位小諸葛,倒教老夫小看你了,呵呵,原來你背後還有不少高人啊!”
媚真笑道:“相爺說哪裡話來?這位公子爺啊,卻是我道門中人,比起那諸葛孔明嘛,也差不到哪裡去!咯咯咯!”
李鼎卻沒有笑,他忽又盯着崔胤道:“孔明先生六出歧山,志在恢復漢室,只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若不是那個扶不起來的阿斗,也許他早已成就大業了。倘若諸葛自己當了蜀主,難道天下仍須三分嗎?崔相以爲呢?”
崔胤忽又覺得這話實在很難作答。聽他話中之意,竟隱隱然將昭宗比作了阿斗,將他崔胤比作了孔明,這明明是一種試探,但他崔胤對當今聖上的忠心豈容置疑,他倒底是什麼意思呢?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諸葛一生,此八字足以無愧千秋萬世矣!”
“千古流芳,唯一人耳!然則天下蒼生呢?漢室國運呢?如果諸葛先生果然以天下爲重任,即便不自立爲蜀主,也可以另擇明君而立,或許《三國志》卻是另一種寫法呢!”李鼎又道。
崔胤哪能聽不出弦外之音?這分明是指昭宗皇帝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傀儡,即便救不出來,也可以另立朝庭!這卻是他想也沒有想過的。當今之世,因爲兩年前劉季述之亂,當時被宦官擁立的太子,在反正之後早已被廢,剩下的王子,又因去年華州的八王之亂,盡數被賜死,只剩下一個小皇子,尚在襁褓之中,卻哪裡還有皇子可另立爲君呢?這李鼎究竟是何來頭,居然說出這種話來?
崔胤道:“明君難求,當今聖上,難道不是明君嗎?”
李鼎道:“僕乃布衣之身,只知明君當立威天下,而當今聖上嘛,卻是我大唐開國以來,最無奈的國君了,只能被人挾持着東奔西走,可嘆啊,亦復可憐!”
崔胤嘆道:“此非聖上之過,是藩鎮驕橫,宦官作亂!”
“宦官可除,強藩可制!狂瀾可挽,唐祚可延!爲無爲,則無不可爲!”李鼎的眼中忽地閃現一絲驚人的光芒,那鋒芒逼得崔胤心頭大震。這人倒底是誰?那股強烈的王者氣息,在一剎那間迸發出來,讓人感到一種身不由己的臣服。
“爲無爲?難道不要再去救當今聖上?”他倒底想說什麼呢?崔胤直到這時,才惦出了這個年青人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