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夕妤尚未回神,便被聞人玥抓住了手臂,迅速向外跑去。
聞人玥的神色格外凝重,一手抓着黎夕妤,另一手提着麻袋,然步伐卻沉穩有力,速度快極。
“聞人姑娘,多謝你!”黎夕妤一邊跟着跑,一邊誠懇地道謝。
然聞人玥卻連看也不曾看她一眼,冷冰冰地回道,“倘若我方纔不救你,那麼少爺必定會大發雷霆,我可不想遭受懲罰。”
對於聞人玥這般的冷淡,黎夕妤並未放在心上。
待她們離開山洞,站在烈日下,將士們正將肩上裝着石膏的麻袋放在馬背之上。
又過了片刻後,司空堇宥也走出了山洞,他第一時間便搜尋起黎夕妤的身影來。
二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刻,自彼此的眼眸之中都瞧見了那鬆了口氣的神色。
回到城中後,司空堇宥依照辛子闌給出的藥方,將生石膏碾碎成粉,配以知母、粳米、甘草,入湯熬製。
起初,他並不知曉這四樣藥材的配比成分,就在手足無措之際,辛子闌風風火火地闖了來。
而他彷彿全然忘記了前一夜發生的不快,做起事來毫不含糊,更是親自動手熬製白虎湯。
約莫一個時辰後,白虎湯終是熬製成功。
司空堇宥卻並未急着將這湯藥送去給嚴重中暑的人羣,反倒是自己先喝了一碗,大有以身試藥之感。
他試過藥的兩個時辰後,只覺全身上下一派清爽,並未發覺有任何異樣。
於是,依照辛子闌的方子,司空堇宥吩咐衆人大力熬製白虎湯,終於第二日的辰時,熬出了整整五十桶的湯藥。
他這才喚來了數百名將士,命他們將這湯藥帶去城中,分發給中了暑的百姓們。
司空堇宥尚有事要處理,黎夕妤便與辛子闌一同,跟隨着不算龐大的百人隊伍,一同向城中走去。
一路上,辛子闌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如同許久之前那般,無半點生分之感。
“小妤啊,你可千萬別小瞧這生石膏,它不但可以用來做豆腐,還能入藥,是絕好的一味藥材。”
“恩,是是是,你說得對……”
“小妤啊,這白虎湯可是好東西,到時你也喝上一碗,能夠預防中暑。”
“恩,好……”
“小妤啊,你每日裡都穿着如此素雅的衣袍,多無趣啊!”
“……”
黎夕妤的臉色沉了下去,嘴角抽了又抽,滿頭的黑線。
這個辛子闌,翻臉還真是比翻書都快,竟全然不記得昨夜發生的事。
而他此刻仍舊穿着那一襲金袍,在這炎炎烈日下,當真能夠閃瞎人眼。
“辛子闌,你哪一日才能換一身衣裳?”黎夕妤撇了撇嘴,沒好氣的瞪了辛子闌一眼。
“小妤,我這一生,再也不能脫下這身衣裳了。”突然,辛子闌的聲音有幾分沉重,原本的笑意也在頃刻間收斂。
黎夕妤陡然怔住,此時此刻,自辛子闌的周身,她竟察覺到了一股濃濃的悲傷。
她正想說些什麼,隊伍卻突然停住。
轉眸望去,原來是衆人已抵達城中街頭,一桶又一桶的白虎湯已放置完畢,引來了無數人的目光。
“各位父老鄉親,各位兵爺們,我等奉堇宥少爺之命,今日專程爲了替大家解除災禍而來,醫治這夔州的暑情。”
辛子闌扯開嗓子,揚聲嚷嚷着,卻絲毫不曾提及自己的名號。
周遭路過的百姓們一聽聞此言,連忙便邁着步子走了來。
“醫治暑情,這可是真的?”一位中年男子不可置信地問道。
辛子闌拍了拍胸脯,連連點頭,“自然是真的,堇宥少爺絕不會害各位的!”
那中年男子眼中仍有狐疑,便問,“堇宥少爺是何人?要我們如何相信他?況且這夔州的暑情已持續許多年,從未曾得到醫治。”
卻見辛子闌勾脣一笑,取過一隻瓷碗,自桶中盛了一碗白虎湯,遞至中年男子面前,道,“請您放心,這湯藥可是依照古法熬製而成,對於暑情的抑制有很大的效用。”
漸漸地,周遭人口越聚越多。有夔州城的百姓們,也有季尋麾下的將士們。
可卻偏生沒有一人,敢去嘗試辛子闌手中的湯藥。
那中年男子更是不願相信,似是擔心這藥中有毒。
辛子闌見狀,倒也不曾氣惱,反倒將瓷碗湊至脣邊,仰頭一飲而盡。
“諸位若是擔心這藥中有毒,那麼我方纔已經親自試了藥,大家是否可以放心了?”辛子闌眨着一雙好看的大眼睛,笑問。
黎夕妤站在辛子闌身側,卻覺有幾道目光正向此處投來,令她不由得四下裡望去。
然不望不打緊,可這一望,卻生生令她驚住。
但見人羣中的女子都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辛子闌,眼中放着盈盈的波光,那如癡如醉的模樣,委實令人愕然。
下意識地,黎夕妤向右側挪了挪,與辛子闌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而辛子闌仍在賣力地吆喝着,“各位鄉親父老,你們莫要擔心,這藥十分安全,又極有效用,若是帶回去給家中患了暑情的人服下,必定能夠發揮出令你們驚奇且滿意的效用。”
在辛子闌這般誠懇的講說下,人羣中終於有人動搖了。
那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她拄着柺杖,緩步走來。
“劉婆子,您可要小心吶,這些人來路不明,倘若他們是來害人的,那可就……”見老婆婆走了來,先前那中年男子連忙出聲勸道。
然他話未說完,便被老婆婆打斷了,“老婆子我年歲已高,也不奢求再多活幾年,可如若這藥方當真管用,我那兒子興許就有救了……”
老婆婆說着,已走至辛子闌面前,皺紋橫生的臉上卻瞧不出半點遲疑,“這位公子,老婆子我昨日裡便有些頭疼,想來也是中了暑。不知你這藥,能否賜我一碗?”
辛子闌聞言,連忙又盛了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遞給了老婆婆,柔聲說道,“婆婆您慢些喝。”
當瓷碗湊向老婆婆脣邊的那一刻,黎夕妤感覺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緊張地望着老婆婆。
老婆婆喝得很慢,且未曾滴落一星半點的湯藥。
待她喝罷,衆人又提着一顆心,等了許久。
直至日頭越來越烈,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老婆婆仍舊不曾生出半點異常。
且她漸漸咧開嘴,連連點頭,不住地誇讚着,“當真是靈藥,老婆子這會兒感覺頭疼好多了……”
此言一出,人羣陡然間炸開了。
那老婆婆又向辛子闌索要了一碗白虎湯,隨後便在一名士兵的護送下,離開了此地。
而後,圍觀的百姓們便紛紛涌上前,爭先恐後地索要白虎湯。
辛子闌在這時不忘插話,“大家可放心服用,倘若這些湯藥不足,堇宥少爺便還會爲大家準備更多。”
今日,辛子闌不曾爲自己邀功,卻將全部的功勞都扣在了司空堇宥的頭上。
黎夕妤心中雖仍有那麼幾分的不解,卻對他心懷感激。
她瞧着他漸漸溢出汗水的面孔,心底的某根弦,軟下了幾分。
而季尋到來時,瞧見的便正是這樣一幕。
百姓們正有序地排着隊,由將士們分發湯藥,而後再小心翼翼地捧回自己家中。
所有人都滿懷期待,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笑意。
季尋不待黎夕妤有任何反應,便一把拉過她的手臂,拽着她退至人羣最後方。
“季尋,你做什麼?”黎夕妤被這突如其來的觸碰所驚,下意識便蹙起眉頭,有些不悅。
“夕妤姐姐,自你來了夔州後,我們都還未好好說過話呢!”季尋鬆開手,低垂着腦袋,似是有些委屈。
見他這副模樣,黎夕妤暗自嘆了口氣,便問,“你想與我說什麼,現在說吧。”
季尋這才擡起雙眸,輕聲問道,“夕妤姐姐,你可知道黎府如今的現況?”
聽聞“黎府”二字,黎夕妤的心跳陡然間慢了半拍,面上卻無半點變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即便夕妤姐姐不想知道,我也還是要說。”季尋有些執拗,面目卻漸漸沉了下去,“如今黎家,與季家,都衰敗了……”
黎夕妤聽後不語,心中卻無半點感覺。
黎家的衰敗,早就在她的預料之中,而季家,有了季杉那麼一出,自然也景氣不起來了。
“自新皇繼位後,黎伯父的官職沒了,二小姐臭名遠揚,加之惡病纏身,於一月前含恨離世。至於夫人,失去了女兒的痛苦令她一時無法承受,如今變得癡傻瘋癲,成了廢人……”
季尋說着,話語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而黎夕妤的眸光卻在一瞬間有了變化,她掩在袖中的雙手不由得緊攥在一起,心中終是有了觸動。
黎未昕她……死了嗎?
而黎錚,失去了官職的他,會變成何種模樣……
顧簡沫也瘋了,那麼整個黎府,便是徹底倒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令黎夕妤有些措手不及。
這一切,卻又發生得太晚,是黎夕妤等候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纔等來的。
可爲何,當一切仇人都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後,她的心緒,卻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歡愉。
“夕妤姐姐,在我啓程來夔州之前,黎伯父曾託我給你帶句話。”季尋沉默了片刻,又道。
“什麼話?”黎夕妤下意識便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