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夢境

黎夕妤本想拒絕,可轉念一想,厲莘然這兩月來爲了她的病情定也是勞心費神,心頭微微一動,便點頭,應下了。

隨後,耳畔便響起厲莘然欣喜且意外的聲音,“我還以爲,你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黎夕妤微微頷首,緩緩鬆開攥着棉被的手掌,長舒了一口氣,回道,“王爺,終歸這兩月來承您大恩,無論如何,我理應感謝你。況且,在這屋中悶了兩月,我也確是想要出去走一走。”

若是認真地說來,黎夕妤與厲莘然的初見,可是一場英雄救美的景象。

以及一年前,她跟隨司空堇宥迴歸榮陽城,曾扮作僕人混進季杉與丞相千金的婚儀而險些暴露身份時,也是因着厲莘然的相助,她才能安然脫身。

故而,縱是拋卻厲莘然待她的好,單是他對她的救命之恩,她便是不報答,也該銘記於心。

仇恨與恩情,若當真要放在一起來衡量,她實則並不懂得要如何去做。

忽而,厲莘然再度俯身,眼中的柔情從未掩飾,“你我之間,沒有什麼恩德,也沒有什麼感謝,我不過是做了我想要做的、並且理當去做的事。”

他說罷,不待黎夕妤有何迴應,便伸出手臂,攙扶着她,“試試看能否站起身,我扶着你。”

黎夕妤抿了抿脣,掀開身上的棉被,轉而坐在牀邊,雙腿搭放在外,欲俯身穿靴。

可她剛動彈幾分,便有陣陣疼痛蔓延,她雙眉緊鎖,卻無法再繼續俯身。

厲莘然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困境,竟毫不猶豫地蹲下身子,替她穿靴。

黎夕妤心頭一震,下意識便要收回雙腳,卻被厲莘然握住了腳踝,牢牢地握着。

“王爺,此番作法太過不合禮數,您如此做,可當真是折煞了我,我受不起的!”黎夕妤見收不回腳,便連忙開口,蹙眉道。

厲莘然卻彷彿不曾聽見她的話語般,兀自垂首,替她穿着長靴。

一隻腳穿好後,便去換另一隻腳。

他絲毫不覺不妥,甚至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看似十分歡愉。

可如此一個高貴的王爺替她穿靴,實在令她惶恐至極,緊張且不安。

厲莘然的動作十分輕柔,不急不緩地替她將一雙長靴穿戴完畢後,方纔起身。

黎夕妤始終盯着他,迎上他溫柔的目光,見他緩緩啓脣,出聲道,“阿夕,這些都是我想要做的事。況且,你受得起。”

聽了這話,黎夕妤心中當真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厲莘然對她的心意,早在一年前她便知曉,可她從未想過要承他如此多的情分。

他分明是個王爺,是這偌大的應州一代最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卻肯如此屈尊降貴,爲她做事……

心中頗有些震顫,黎夕妤咬了咬脣,卻不敢再去看厲莘然的雙眼。

“試試看,能否下牀站起身?”厲莘然又開了口。

黎夕妤聞言,連忙試着起身,當雙腳站定在地面的那一刻,她竟覺得有些恍惚。

渾身上下痠軟無力,肺腑與雙腿更是不停地有劇痛生出,黎夕妤咬緊了牙關,努力地令自己站直身子。

待她漸漸適應這般的情形後,便邁開了腳步,試圖向屋外走去。

她走得十分緩慢,步子也很小。

起初,尚能令自己保持平穩,可幾步後,她便覺實在無力,身形搖曳着,忍受渾身的疼痛。

這樣的處境並未維持太久,只因厲莘然大步而來,到得她身側,一手攬過她的肩頭,另一手則抓着她的手臂,牢牢地扶着她。

黎夕妤的心又是一顫,對於這般的觸碰,她頗感不適。

但是很快,厲莘然的攙扶帶給她莫大的幫助,令她能夠站得十分平穩,邁步向前走時也不再似先前那般費力。

而最重要的,是有了他的攙扶後,她渾身上下的痛楚,似是減輕了。

“慢慢向前走吧,有我在,什麼也別怕。”厲莘然低柔的嗓音自耳畔響起,攙扶着她的手臂堅硬而有力道。

此時此刻,他就在她身側,俯首便能將脣附在她的耳畔。

黎夕妤的心狂烈地跳動着,她周身縈繞着的皆是厲莘然的氣息,同樣泛着淺淡的香味,卻與記憶中的味道,截然不同。

她驀然深吸了一口氣,將一切的繁雜心緒拋之腦後,邁步向前。

待她走出屋門,陽光照在身上的那一刻,帶給她暖意,帶給她心安。

四下裡望去,只見此時她正置身於一座靜謐的院落中,院中共有六間房屋,應當是寺中供外來人員暫做落腳的偏院。

院中養着些花草,卻皆以素雅淡色爲主,有蘭花,有白掌。

瞧見蘭花的那一刻,幾乎是一瞬間,黎夕妤的眼眸中有了光亮。

她不由得勾起脣角,邁步向前走去,厲莘然便攙扶着她,與她一同去往花叢前。

黎夕妤微微傾身,淡雅又熟悉的花香撲入鼻中,令她眼中的光芒愈發強烈,璀璨無比。

“很喜歡?”耳畔響起熟悉的男聲,厲莘然輕聲問道。

黎夕妤點了點頭,毫不掩飾內心的喜悅,“日麗參差影,風傳輕重香。會須君子折,佩裡作芬芳。”

正所謂君子如蘭,她又如何不生喜愛?

她忍不住伸手,觸碰着一朵花瓣,感受着蘭的芬芳,又道,“着意聞時不肯香,香在無心處。”

厲莘然聽後,輕笑出聲,“看來,當真是喜愛至極的。”

黎夕妤又在這花叢前觀賞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便隨着厲莘然走出這座院落,穿行在永安寺中。

這千年古寺,與上一次來時無甚變化,仍是那般宏偉巍峨,神聖不可褻瀆。

二人一路走着,途中遇上不少僧人,見到他們時皆會雙手合十,行着佛家禮數。

黎夕妤總會十分恭敬地回以一禮,可如今她身穿女裝,倒覺有些不適。

對於厲莘然如今的身份,想來也是隱瞞了這寺中的諸位僧人,可她又是以怎樣的身份,能夠安然在這寺中修養了兩月之久?

心中生起這般疑惑時,黎夕妤便轉眸,望着身側的厲莘然,低聲問道,“王爺,有關您的身份,這寺中人可都知曉?”

“自然不知。”厲莘然笑着搖頭,而後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寺中住持是知曉的。也正因如此,這永安寺才能收留你。”

聽聞此言,黎夕妤輕輕點了點頭,以示理解。

佛門聖地,倘若心誠者前來拜祭,倒是好事。

可她這樣一個身受重傷的人來此久住,倘若沒有足夠的身份與地位,永安寺又如何會收留?

如此一來,她倒是知曉了,司空堇宥爲何會帶着重傷不醒的她與司空文仕去往獻王府,尋找厲莘然了。

可若是這般,司空堇宥豈不是欠了厲莘然的情了?

思及此,黎夕妤心底又是一陣悲痛蔓延,她望着眼前的一條岔路口,陡然間便沒了繼續走下去的興致。

“王爺,我許久不曾進食,身子又有些乏了,能否回去了?”她站定腳步,沉聲問道。

厲莘然許是察覺到她的情緒波動,也並未多言,只是遵循她的心意,踏上了來時的路。

歸途中,二人又與司空文仕不期而遇。

但見司空文仕揹着一個竹簍,滄桑的容顏上流淌着幾滴汗水,卻在瞧見她時,露出了一抹安心的笑意。

黎夕妤的心輕輕揪了揪,上前幾步,出聲問道,“伯父,您這是去做什麼了?”

“想着你醒來後應當會餓,便去後山採了些野菜,回來燒給你吃。”司空文仕說着,反手拍了拍背上的竹簍,示意黎夕妤將目光移去。

黎夕妤立即便探頭望去,只見那竹簍中綠油油一片,竟全是野菜。

一時間,心中泛起一陣酸楚,她咬了咬下脣,低聲回道,“有勞伯父費心了。”

司空文仕瞭然一笑,不再回話,擡腳繼續向前。

三人便一同回到偏院,司空文仕徑自走向角落裡的一間房,推開門時,黎夕妤清楚地瞧見了屋內的柴堆與竈臺。

她猶豫了片刻,正欲擡腳走去時,厲莘然突然開了口,“阿夕,你先回房歇着,稍後我會將膳食送來,可好?”

聽了這話,幾乎是下意識地,黎夕妤便搖了頭。

她望着厲莘然,目光十分堅定,“王爺,伯父身上也還有傷,他獨自一人去往後山採藥,想必已是十分勞累。我不願看他這般操勞。”

“既是如此,那你我二人,便一同去吧。”

下一刻,二人一齊邁步,向着處在院落一角的伙房走去。

司空文仕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此刻正背對着二人。

陽光透過房門照進屋中,黎夕妤能夠瞧見司空文仕後背的衣襟,已溼了大片。

驀然間,心底的酸楚愈發強烈,逼得她紅了眼眶。

就在昨夜,這個慈愛的父親曾與她說過最令她傷痛欲絕的話語,她心中也曾生出過幾分怨怪。

然時至此刻,瞧見他爲了她而忙碌的身影,瞧見他佝僂着背,將竹簍中的野菜盡數取出時,她的心中再無半點怨怪之意,只覺愧疚難當。

“伯父……”她低低地出聲,喚着。

聽見她的呼喚,前方的人立即轉身,有些驚異地望着她,“丫頭,你怎麼來了此處?快回房歇着!”

看得出他眉宇間的關切與慈愛,黎夕妤的心中愈發不是滋味,卻倔強地搖頭,甕聲甕氣地開口,“伯父,我還不累,只想與您多待一會兒。”

聽了她的話語,司空文仕會心一笑,轉而望向她身側的厲莘然,微微俯身,拱手道,“還請獻王爺好生照看這丫頭,我這便爲她燒菜。”

司空文仕說罷,轉身便要繼續動作,厲莘然卻突然揚聲道,“還是您來照看着阿夕,至於燒菜煮飯,便交由本王來做吧。”

此言一出,司空文仕與黎夕妤二人齊齊怔住,皆愕然地盯着厲莘然。

厲莘然的目光在伙房中搜尋了片刻,尋了個矮凳來,供黎夕妤小坐。

隨後,他俯身蹲在她面前,柔聲道,“佛門聖地不容殺生,又見不得腥葷,只有些粗茶淡飯。阿夕,你要適應。”

黎夕妤點了點頭,片刻後發問,“王爺,您要做什麼?”

厲莘然笑了笑,並未回話,卻兀自起身,向案板走去。

他尋了一個木盆,在其內盛上粗麪與清水,隨後和起面來。

司空文仕見狀,起初有些驚訝,而後一邊搖頭,一邊無聲笑着。

黎夕妤更是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盯着厲莘然的身影瞧了半晌,方纔聽見自己的聲音,“王……王爺,您這是……在做什麼?”

厲莘然並未回眸,卻道,“幼時,母妃並不受寵,甚至連做飯都需她親自動手。我曾一遍遍地看着她,從和麪到入鍋蒸制,蒸出一鍋白花花的饅頭來。”

他說此番話時,話語中含着幾分笑意,又含了幾分苦澀。

黎夕妤目光一滯,卻聽他又道,“雖不曾親手做過,但是每一道工序我都牢牢地記在腦中,自母妃離世後的這麼多年來,始終不敢忘記。”

他將話語說得十分輕快,可那背後默默隱藏着的疼痛,卻是令黎夕妤清楚地察覺到。

原來他幼時的經歷,竟也這般……不如人意。

而他的母妃,想來也是那宮闈院落中的可憐人。

黎夕妤深吸了一口氣,正想開口說些安慰的話語,厲莘然卻突然輕笑出聲,又道,“可惜母妃只蒸過饅頭,我也不曾習得其餘糕點的做法。還望阿夕千萬要賞臉,嘗上一嘗。”

聽聞此言,黎夕妤的心底忽有暖意流淌,鼻尖驀然一酸,眼眶中便有溫熱的液體盈着。

她一邊拼命地眨眼,一邊重重點頭,也不管厲莘然能否瞧得見。

隨後,屋中便靜默了。

司空文仕並未停手,猶自清洗野菜,也算是幫着厲莘然分擔了些許。

黎夕妤則默然地坐在一旁,視線自二人身上來回移動,卻不時被那道白影吸引得入了神。

自最初相見,厲莘然於街頭救了她的性命起,她對他始終都心存感激。

可自從知曉了司空堇宥與皇家人的恩怨後,她下意識便與厲莘然疏離,甚至暗自將他當做了仇人。

她如此這般的心態,委實是對不住他的。

可如若,他不是皇家人,又該有多好……

半個時辰後。

飯香溢了滿屋。

一籠淺黃色的饅頭出現在視線之中,而野菜燒熟的氣息,也更加吸引人。

厲莘然與司空文仕將燒好的飯菜端至黎夕妤的房中,三人圍坐在桌邊,卻誰也不曾先動筷。

黎夕妤正盯着那籠饅頭出神,厲莘然便遞了一個至她眼前,笑道,“初次蒸饅頭,不知味道究竟如何,嚐嚐看?”

黎夕妤抿脣,小心翼翼地接過厲莘然遞來的饅頭,一時間卻有些不敢張口。

而此刻,厲莘然與司空文仕皆在盯着她看,她被盯得有些窘迫,便立即張口,輕咬了一塊。

寺中條件自是比不得別處,這粗糧蒸製出的饅頭味道尚可,只是口感欠佳。

感受到厲莘然殷切的目光,黎夕妤將這口饅頭嚥下,露出了微笑,道,“此事若傳了出去,又有誰肯相信,堂堂王爺竟有着如此高深莫測的廚藝。”

以“高深莫測”來形容,不過是因着此乃厲莘然頭一次下廚做飯,便能成功蒸製出饅頭,實在令人震撼。

她的誇讚顯然令厲莘然很是受用,他也連忙抓起一個饅頭,送至嘴邊咀嚼。

見他終是動了口,司空文仕便也動筷吃了起來。

黎夕妤瞧着這二人,卻是有些驚愕。

倘若僅有司空文仕一人吃得暢快倒也便罷,可她如何也想不到,厲莘然竟也是大快朵頤,吃得津津有味。

二人不時向她盤中夾菜,她抓着筷子,手臂卻輕輕顫抖着。

這寺中條件清貧,粗糧本就難以下嚥,野菜更是無甚味道,可厲莘然卻仿若面對着一桌珍饈美饌般,無半點不適感。

黎夕妤低垂着頭,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卻覺味同嚼蠟,愈發地難以下嚥。

然一顆心,卻止不住地顫抖着。

她明白,若不是早已習慣了這寺中的粗茶淡飯,又怎能做到這般……

原來,在她昏迷不醒的那兩月裡,這個尊貴的王爺,當真是費盡了心力……

之後的半月裡,黎夕妤的身子日漸好轉,由最初俯身穿靴都覺難如登天,至如今已能自如彎腰,委實有着明顯的起色。

司空文仕多數時間都在陪着她,卻再也未曾提及司空堇宥。

小和尚文彥日日爲她送藥,頂着光禿禿的腦袋跑來跑去的模樣,實在可愛得緊。

至於獻王爺厲莘然,他會在每日午時前分趕來,陪她共進午膳。

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後,黎夕妤對厲莘然的態度,也漸漸有所轉變。

彷彿是潛移默化般,她將皇室與司空堇宥的仇恨漸漸忘卻,如同對待一位老友般,友善地待他。

卻終究,仍有些疏離。

這半月來,她的臉上時常掛着笑,閒時便出門步至院中,站在那片花叢前,靜靜觀賞蘭花。

她的日子看似過得舒坦又稱心,就連那難以下嚥的粗茶淡飯,她也接受地十分迅速。

可每每到得夜深人靜,她總會自夢中驚醒,隨後在牀榻上輾轉反側,折騰得傷痛難忍,便再也無法入睡。

而這一夜,依舊。

她陷入夢境,見到了那個日思夜想的人,見他一襲青衫,正站在不遠處。

周遭一片昏暗,前方卻有着光亮,只因那人手提一盞明燈,正遙遙望着她。

她自然認得他手中的燈籠,其上尚且印着個“一”字,正是從前在夔州軍營,那照亮了整個營地的光亮,其中最特別的一盞。

“少爺……”

她聽見自己開了口,十分欣喜地喚出聲。

而不遠處的男子,他彷彿並未聽見她的呼喚,目光空洞且無神,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心頭一動,以爲他是在等她過去,便勾起脣角,擡腳向前走。

她步伐輕快,欣喜若狂,眼中、心中便只有前方的男子。

可她走着走着,突然便停下了腳步,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只見他緩緩擡起另一隻手臂,竟伸手探入了那盞燈籠中,片刻後將其內的蠟燭取了出來。

她盯着他的動作,再也不敢上前半分,卻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正在顫抖。

下一刻,她的眼眸越張越大,有些不敢置信,卻又涌動着濃濃的悲傷。

她死死地盯着男子的動作,瞧見他動了動手指,竟生生掐滅了那支蠟燭!

她眼睜睜地瞧着火心在他指間漸漸消失,彷彿聽見了那極其細微的火苗聲,它彷彿掙扎了片刻,最終卻在男子無情的對待下,偃旗息鼓。

隨後,眼前再無光亮,她置身於徹徹底底的黑暗之中,瞧不見前路在何處,更看不清周遭任何。

卻隱隱能夠察覺到,前方的男子轉了身,擡腳離去。

他的腳步十分輕淺,淡到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響,可她卻十分清楚地感知到,他正一步步遠去,再也不會回頭。

心底頓生陣陣悲痛,那痛感愈發強烈,逼得她忍不住蹲下身子,將自己緊緊環抱着。

忽而,有陣聲響傳出,刺穿了她的雙耳,顯得嘈雜且詭異。

下一刻,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迴盪在她周身,“姐姐,您怎麼了……姐姐……”

她努力地瞪大眼,向四周張望着,卻什麼也瞧不見,更不知曉是何人在與她說話。

突然,她只覺肩頭一沉,有人正觸碰着她。

猛然間,黎夕妤睜開眼,直直地坐起了身。

視線之中仍是一片昏暗,有微弱的星光照進屋內,她卻渾身顫抖,雙拳緊握。

“姐姐,您怎麼了?”

耳畔又響起了那道聲音,黎夕妤轉眸望去,只見文彥正站立在牀邊,手足無措、神情頗爲緊張地看着她。

黎夕妤見狀,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氣,而後低聲又無力地吐出兩個字,“好黑。”

聽她說罷,文彥立即頓悟,連忙轉身到得桌案前,將桌案上的殘燭點燃。

當燭火漸漸升起,屋中也有了光亮,黎夕妤卻依舊顫抖着,額間有涔涔汗汽溢出,臉色煞白無比。

文彥回身時,顯然被她的面色所懾,身子微微一顫,竟有些恐慌。

“姐姐,您該不會是傷勢又發作了?”文彥緊張地發問,隨後不待黎夕妤迴應,擡腳便要向外跑,“您等着,我這便去替您煎藥。”

“文彥!”黎夕妤立即出聲喚道,“我沒事,你不必緊張。”

文彥站定腳步,頗有些懷疑地盯着她,雙眸在眼眶中轉來轉去,倒真是可愛得緊。

黎夕妤不由輕笑出聲,面色稍有緩和,又道,“不過是做了噩夢,受了驚嚇,沒什麼要緊的。”

見文彥仍有些放心不下,黎夕妤便扭了扭身子,柔聲道,“你看,姐姐真的沒事,不必爲我擔憂。”

此番,文彥終是半信半疑地收回腳步,轉而踱步至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您近日來時常於夜半之際轉醒,莫不是……有心事?”

文彥將“心事”二字提得很高,一雙眼眸懵懂且水靈,令黎夕妤漸漸放鬆下來。

“你個遁入佛門的小孩子,哪裡懂得何謂‘心事’?夜裡不好生睡覺,亂跑個什麼?”黎夕妤輕笑着打趣,伸手捏了捏文彥的臉頰,身子終不再顫抖。

文彥卻突然嘟起嘴,頗有些小孩子心性地回道,“是司空伯伯與我說起的,我放心不下,今夜便在姐姐屋外守着,只聽姐姐一遍遍地喚着‘少爺’,語氣十分急促,卻不成想……您當真做了噩夢。”

聽聞此言,黎夕妤先是一怔,隨後緩緩垂眸。

若依照文彥的說辭,司空文仕每夜裡都會察覺出她的異樣,也便是說明:這個慈愛的父親,也總會在夜半時分轉醒。

黎夕妤不由又想起了某些過往之事,早在三個多月前,她與司空文仕身處瀚國易寧城,她夜夜焦慮難以入眠,更是在某個雪夜直直地站着,等待毓宜的迴歸。

彼時,司空文仕早已回屋歇下,直至她決然離開,也不曾再見他一眼。

黎夕妤曾以爲他是真的睡熟了,可時至今夜,她彷彿……明白了什麼。

半晌後,她深吸了一口氣,轉眸望向窗外。

視線越過窗子,望向對面的客房,那便是司空文仕的住處了。

自這個日漸蒼老的父親身上,她倒是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何謂“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曾爲了司空堇宥的安危於雪夜中獨守,更曾爲了司空堇宥的處境而食不下咽。

但司空文仕,他極少將心底的情緒展露在外,他總是那般淡然,給予司空堇宥全部的信任。

黎夕妤便當真以爲,他這般淡然處之的姿態,只是因着他對自己的孩子有着足夠的信任。

可實際上,在每個漫長又沉痛的深夜,在她寢食難安之時,那個父親,不會比她好過……

可他從來都只會將心中的情感默默藏着,獨自一人受着,不與外人道……

“姐姐,您又因何失神?”

突然,耳邊又響起了文彥的聲音,疑惑中夾雜着濃濃的擔憂。

黎夕妤將目光收回,轉而笑望着文彥,問道,“文彥,能否替我取來筆墨紙硯?”

文彥眨了眨眼,驚訝極了,“姐姐要給人寫信?”

黎夕妤卻突然豎起食指湊至脣邊,做出噤聲的手勢。

而後壓低了聲音,道,“文彥,答應姐姐,此事一定要保密,可以嗎?”

文彥又轉了轉眸子,卻並未遲疑太久,便重重點頭。

而黎夕妤似是又想起什麼,便又補充道,“無論是何人,縱是伯父與厲公子,甚至是住持大師,也不可提及,好嗎?”

文彥聽後,卻驟然面露難色,似是有些擔憂。

黎夕妤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心思,便笑道,“放心,這是件好事,佛祖他……不會怪罪於你的。”

對於黎夕妤的話語,文彥總是十分聽信。

故而,他不再遲疑,一口便應下,“姐姐,我明白了!只要能夠替姐姐做好事,那麼文彥斷不會後悔!”

瞧着文彥信誓旦旦的神態,黎夕妤心中愈發柔軟,忍不住摸了摸他光滑的腦袋。

眼前這個孩子,他雖已遁入空門出了家,興許因着年紀尚輕,故而並未做到四大皆空,更不曾斷絕七情六慾。

柔和的燭光下,黎夕妤盯着文彥的臉頰瞧了許久,將他的模樣牢牢印在了心底。

“姐姐,我這便去爲您取來筆墨紙硯!”文彥笑道。

黎夕妤收回手臂,點頭道,“……好。”

文彥未有半點耽擱,擡腳便向外跑去,離開前不忘將屋門合上。

文彥離開後,屋中霎時間變得靜默無聲,黎夕妤獨自靠坐在牀頭,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

因着先前那可怕的夢境,她的面色仍舊有些白皙,掌心微微刺痛着,翻掌去看時,才發覺掌心的皮肉竟不知何時又被指甲劃破。

燭光搖曳,她無力地靠着,面露疲倦與脆弱。

腦中不時閃過夢境中的畫面,她心如刀絞,刺得生疼,眼角終有兩行清淚,滑落而下。

她便這般坐着,本想拼命地擺脫那可怕的夢境,卻又漸漸發覺,如此能夠瞧着他的身影,竟也很好。

即便,他身處黑暗。

即便,他面無情緒。

但至少,她還能夠見到他……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後,文彥捧着一隻托盤迴歸。

黎夕妤連忙擡袖,裝作不經意地將眼角的淚水拭去,便起身下了牀。

文彥將托盤置於桌案上,十分乖巧地替她研起磨來。

黎夕妤站在桌案前,將筆抓在手中的那一刻,竟覺似有千斤重。

幽幽燭火,將文彥的臉龐映得紅撲撲的,而她的面色,卻仍舊蒼白。

“姐姐,您爲何還不動筆?”

許久後,文彥突然出聲,小心翼翼地問道。

黎夕妤怔忡了片刻,瞧着眼前空白的宣紙,又思索了片刻,終是緩緩落筆。

然第一筆落下後,她竟不知接下來又該寫什麼。

原本滿腹的心事,可到了此刻,竟不知該如何成書。

這一夜,便在她躊躇思慮間,悄然流逝。

直至天光破曉,殘燭燃盡,桌案上是揉成一團又一團的紙,她方纔將筆擱回托盤中。

盯着手中的信件瞧了許久,黎夕妤小心翼翼地將其摺疊,後塞進信封,便轉首望去。

卻見文彥已靠在桌案邊睡熟了,嘴角有液體滑落,也不知做了何等美夢。

黎夕妤見狀,竟有些不忍心喚醒他,便站在他身前直直地看着。

許久之後,文彥的腦袋驀然一沉,直直栽了下去!

黎夕妤心頭一驚,下意識便要伸手去攙扶。

而文彥卻被自己所驚醒,將身板挺得筆直,驀然瞪大了雙眼,茫然地盯着黎夕妤,“姐姐……我……我……”

他支支吾吾了半晌,竟什麼也未說出。

黎夕妤滿眼的笑意,見他突然雙掌合十,低喃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祖明鑑,弟子並非有意打盹……”

見他這般模樣,黎夕妤忍不住笑出聲,摸了摸他的腦袋,柔聲道,“文彥,你相信姐姐,佛祖是不會怪罪你的。”

有了黎夕妤這番話,文彥便仿若吃了顆定心丸一般,展顏一笑。

黎夕妤轉而望了望天色,回首後將那封信塞進文彥手中,刻意壓低了嗓音,湊在他耳畔,道,“找個時機出寺,去往城東驛站,囑咐信使:將這封信送去蠻州,務必要交至一位名喚‘天宇’的公子手中。”

文彥聽後,一雙秀眉微微蹙起,卻並未被黎夕妤瞧見。

黎夕妤說罷,便直視着文彥的雙眸,沉聲問道,“文彥,你記住了嗎?”

文彥目光灼然,片刻後回道,“姐姐,我記下了。”

隨後,他將信箋塞進懷中,小心翼翼地護着,又將桌案上的狼藉清理完畢,便端着托盤離開了。

黎夕妤目送着文彥離開,心中情緒十分複雜,卻忍不住默默算着。

倘若這信今日便送出,那麼信使走官道,最慢二十日,這信便可到得那人手中。

而他看過信後,若日夜兼程、快馬加鞭趕來,只需半月便能抵達應州。

那麼,最多再有一月之久,她便能見到他了。

如此算罷,心中忽覺一陣舒暢,眸中也露出了期盼的光芒。

卻突然,視線之中驀然多了一道人影。

來人一襲白袍,雙手負於身後,逆着光,盡顯一身尊貴。

“今日竟起的如此之早?”厲莘然大步走至黎夕妤身前,張口便問。

黎夕妤目光一滯,微微頷首,輕聲答,“今日天色大好,故而起得也早些。”

“阿夕,”她剛說罷,厲莘然突然沉聲喚她,嗓音中含着幾分凝重。

黎夕妤心頭莫名一驚,連忙擡眸,迎上了他的目光。

只見他眉目深沉,與平日裡的溫柔頗爲不同,卻張口道,“昨夜,怕是隻睡了兩個時辰吧?”

這本該是一句疑問的話語,可自他口中說出,卻儼然一副篤定的口吻。

黎夕妤心頭又是一震,下意識便欲反駁。

“方纔見文彥小師傅神色匆忙,手中又捧着筆墨紙硯,想必是你寫了封信,要送往外界。”厲莘然沒有給黎夕妤開口的機會,一語便捅破了她的“秘密”。

她不由蹙眉,卻緩緩垂首,不再去看他,也一言不發。

她如此沉默的姿態,便也算是默認了。

半晌後,只聽身前的男子輕嘆出聲,語氣頗爲無奈,“你想要見他,我自是無法阻止你這念頭。但是阿夕,你如此行事,可有考慮過把你當做親姐姐的文彥?”

黎夕妤聞言,驀然擡眸,有些不解。

卻突然,他擡起手臂,手中竟赫然捏着一封信件!

黎夕妤見此,猛地大驚,下意識便向屋外看去。

不出片刻,文彥的身影果然出現在視線中,他仍舊端着托盤,卻怯生生地站在屋外,不敢擡頭看她。

“文彥倘若替你送了這信,一旦被寺中僧人發覺,他的下場你可知曉?”厲莘然的質問聲自頭頂響起,黎夕妤卻見文彥弱小的身子猛地顫了顫。

她雙眉緊鎖,心中有些懊惱,又有些煩躁焦灼。

“你想將這信送去蠻州,卻又全然不知曉蠻州此刻的情勢,你認爲有哪位信使願意擔着生命危險,替你將這信送去叛賊的手中?”厲莘然仍在質問。

黎夕妤輕咬住下脣,轉而望着他,迎上他的目光,卻一言不發。

這個問題,她自然思量過,故而纔會告知文彥“天宇”一名。

二人目光交匯,對視良久。

厲莘然突然揚聲喚道,“來人!”

他話音落後,很快便有一侍衛裝扮的男子自門外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立在他身側,“王爺有何吩咐?”

厲莘然的目光始終盯着黎夕妤,手臂卻緩緩擡起,將那封信交給了侍衛。

並吩咐道,“快馬加鞭,速速去往蠻州,將此信交與司空堇宥!”

侍衛聽後,先是一怔,卻並未多言,迅速將信件收好。

“記住,此事需得你親自去辦,日夜兼程,務必要交至司空堇宥的手中!”厲莘然又補充道。

“是!王爺。”侍衛一口應下,便驀然轉身,離開了。

黎夕妤呆怔地站立在一旁,驚詫不已,凝望着厲莘然的目光中不由得摻雜了幾分不解。

“最後一次。”他突然開口,話語依舊低沉,“你既然想要見他,那麼我替你送信。這是第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再有下一次。”

黎夕妤聽後,心底涌起幾分莫名的酸澀。

她自然明白,由厲莘然派人親自送信,乃是再好不過。

可如此一來,她欠了他的,便又多了一筆……

半晌後,她深吸一口氣,深深地望着他,真誠地道謝,“王爺,謝謝您,真的……十分感謝!”

他也盯着她良久,方纔勾脣一笑,先前的凝重與嚴肅蕩然無存。

“若當真要謝我,不如改了這稱呼。”他揚了揚眉,道。

黎夕妤眨了眨眼,頗爲不解。

“呵……”他輕笑,驀然俯首,湊在她耳畔,道,“喚我……‘莘然’。”

黎夕妤身形一顫,只覺渾身上下的汗毛都在這一刻豎起,嘴角抽了抽。

而厲莘然又望着她,目光灼熱,其內含着幾分期盼,竟令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無措地站在原地,將頭埋得極低,雙手攥着衣角,實在爲難極了。

而他便低笑着凝望她,眸中波光流轉,清楚地映着她的身姿。

黎夕妤只覺周遭的氛圍愈發窘迫,就在她萬般無措之時,屋外突又有一道男聲響起,“王爺,東西皆已準備妥當。”

這道聲音仿若救世神明般,黎夕妤連忙轉眸望去,卻在心下暗自鬆了口氣。

然,她卻瞧見屋外,正站着四名侍從,侍從則擡着兩隻大箱,正等着厲莘然的吩咐。

黎夕妤正疑惑時,聽見厲莘然頗爲不悅的嗓音響起,“送去隔壁客房,本王這便入住。”

說罷,厲莘然擡腳便向屋外走去。

黎夕妤卻又驚又怔,驀然瞪大了眼。

厲莘然他這是……要住在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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