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易色

冰輪既隱,風雨漫山。業林中老樹枯藤,猙獰若怪。寒鴉驟起,不知所往。頃刻,遍野河澤,激流斷橋,難見歸途。厲鬼身輕如燕,奔似脫兔,多手多足,目放毫光,於林梢之間緊追不捨。

一聲嘵吠,裂人心魂,直如老猿斷喉,狐狼受誅,縱是壯士有膽,亦自落魄,況乎一女子。

這素服女子空身無物,布衣披血。她倉皇之間不辨道路,一腳下去踏了個空,順高坡滑入澗內,頓時藕臂、雙手、臉頰無不帶傷。

她顧不得疼,撐起身,勉強行出丈餘,又再摔倒。這一摔,半邊身軀落在水內,溼漉漉冷冰冰,好不狼狽。

女子腹內絞痛,汗如雨下,寒噤不止。她展眼四顧,只見一羣一人來高的毛蜘蛛將她團團圍攏,前後左右皆無去路。怪物對她尚有畏懼,並不貿然向前。

只聽一人朗聲道:“夤夜之間,荒山野嶺,你一個女人,孤身何往?”

她坐在溪流中,並不作答。

發問之人從樹後徐徐行出,神情泰然,手持一柄油紙傘。他未足三旬年紀,通身白衣,頗有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儀容。他自羣妖中緩緩踱出,景象情實詭異,叫人不寒而慄。縱然大雨傾盆,這人身上未有一塊水漬,悠然得好整以暇。

見她無言相對,白衫公子略略搖頭,笑道:“你叫我該當說什麼好?若換了別的女人,如你這般披金戴銀,穿朱着紫,出戶香車,入門錦繡,更何敢有他望哉?”

素服女子眯起鳳目,道:“你要這麼說,那是錯看我了。”

公子冷笑一聲,道:“不是錯看,是擡舉。平心而論,我從前待你如何?”

“還不錯。”

“這就對了。你要是不跑,現在怎會在這荒野之中淋着雨,帶着傷,引頸就戮?”

她閉了嘴,不還口,盯着那人。那人卻不避開,也回望着她。

“你要是不跑,這會兒還在家裡安安靜靜烤着火,彈着琵琶,戲弄鸚鵡,繼續做你的蘇夫人。”

她低垂雙目,一行雨水自睫毛上墜落下來。

“你要是不跑,我不會殺你。我們也大不至鬧到今天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說罷,他輕輕抽出腰上寶刀。

那刀似月牙彎彎,無比狹長,通體清亮,奪人耳目。素服女子被刀光一浸[],脊背驀然發僵。公子將刀鋒略垂,朝她走近。

他眨了眨眼,柔聲說道:“你還有何話說,尹鳳蓮?”

她突然想到,在她決定逃走的時候,天氣正熱。

那時候,她還不是個亡命天涯的逃犯,還在深宅大院裡依錦倚翠。

那時候,人家管她叫蘇夫人,背地裡送了一個風流之至的雅號——“蓮花夫人”。

那時候,她不狼狽,不害怕,不會想到今天。

那時候,她什麼都有,她很美。

尹鳳蓮指着窗外疾馳而過的馬車,不禁問道:“這是誰家的車?”

婢女聶銀針將珠簾略啓。只見那大車雕輪寶轂,描龍畫鳳,氣派非常。爲首兩匹駿馬毛色雪白,精神抖擻,一望可知價值千金。馬車猶如一陣狂風,橫衝直撞,將長街兩邊攤販衝倒無數。

那車伕非但不攏繮,反而吆三喝四,頤指氣使。沒有兩分背景,大約也沒人會在長安城內如此有恃無恐。

銀針認得出處,便道:“是太子的車馬。”

尹鳳蓮團扇遮臉,撇了一下嘴角,道:“難怪這樣霸道。”

時值隋朝大業末年,唐高祖李淵起義旗,引兵平長安。那時,太子建成便追隨左右,甚得恩寵。至次年,高祖廢恭帝,自立爲帝。於武德元年,立長子建成爲皇太子。自此,太穆[]皇后所生三子在朝中分爲兩派,勢同水火。

太子建成與其弟齊王李元吉擅逢迎,常與後宮寵妃勾連,惑亂帝尊,日漸坐大。高祖次子秦王世民則功勳日盛,手握兵權。其性磊落,好撫接賢才,門下清客能人衆多,隱與太子一黨分庭抗禮。

蓮花夫人甚覺無趣,白晝漫漫無從打發。外頭夏蟬聒噪,縱有人從旁扇扇,酷暑之中,終是煩悶。

她將鞋脫下,胡亂一甩,露出兩隻雪白粉嫩的腳尖。那時的妙齡女子,均有裹足。長安顯貴中唯獨她一人並非三寸金蓮,不效弓月形狀。旁人妒忌她貌美,暗中戲稱她爲“半截美人”。

尹鳳蓮本爲苗人,乃夫蘇姓,名幕遮,出身豪強,本從於高陽盜賊魏刀兒,後在太原被破,遂降於秦王,做了李世民門下清客。蘇幕遮早年在苗疆以一匹錦緞買下此女,爲她更名。後入長安,方纔納爲正室。所以,外人大多不明底細。

蘇夫人閉目假寐,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本來還以爲長安該是個好所在。盛世之都,繁花似錦,辛辛苦苦跑了來,沒想到卻是這般無聊。”

銀針嘻嘻一笑,道:“夫人你青春正好,豔名遠播,非但吃用不盡,更難得有位好夫婿。講這話,未免說笑了吧?”

尹鳳蓮搖了搖頭,答道:“青春那是正好,豔名未必遠播。吃用不盡也沒什麼可羨,所謂‘瓦房千間,夜眠七尺’。至於你說的好夫婿,那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怎麼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她坐起身,意味深長地道:“送你一句勸告。世上所有女人都可學,萬萬不可學我。世上所有東西都可貪戀,萬萬不可貪戀虛榮。”

聶銀針大不以爲然,說道:“少男愛嬌,少女愛俏。就是王侯將相,莫不追名逐利。貪慕虛榮,那是人之常情。”

“那若是要你和我對面換上一換,你樂意不樂意?”

銀針一怔,隨即笑道:“這可是打趣我。”

“不是打趣,若當真讓你扮成我,我扮成你,咱們互相換上幾天,你想不想試試?”

聶銀針瞧她神情肅穆,不禁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夫人當真?”

“你看我像開玩笑麼?”

銀針一向風聞蓮花夫人習蠱術,擅驅蟲豸,能呼蛇喚蠍。聽她這一說,不禁心下惴惴。

尹鳳蓮將扇子一招,示意銀針跟來。

兩人至偏房,屋內門窗緊閉,四面帳縵垂地,不透一絲風。

這房中並無桌椅牀榻,也無寶瓶香紗。唯兩尺見方白石淨臺,臺上一盆清水,旁邊兩個蒲團。

蘇夫人正色向她道:“你跟我十載有餘,除你之外,府內其他人沒有誰如此知心。所以要你來扮我,定然最像。等會兒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要大呼小叫,若叫人知曉,這把戲可就玩不成了。”

言罷,她將几上四炷香全部點燃。

那香味道甚殊,非檀非麝,清爽怡人。不過片刻工夫,只覺暑氣全消,屋中雲繚霧繞。聶銀針脖頸之中,微微泛涼。

尹鳳蓮三指蘸水,在二人臉上均彈得幾彈,口中唸唸有詞。未幾,她忽地說道:“好了,瞧瞧吧。”

銀針朝水內望去,嚇一大跳。

果然,她的五官相貌變做夫人模樣,直如孿生一般。尹鳳蓮化成了銀針,一顰一笑,猶似照鏡。銀針慌忙向臉上摸去,半晌說不出話。

尹鳳蓮偏着頭,將她上下打量,道:“臉是變過了,身材倒也不差往來。咱們再把衣裙換換,那便更像。”

二女易裝調換。頓時,主者爲婢,婢者爲主。聶銀針摸摸臉龐,又摸摸華服,猶自做夢相似,生怕一眨眼,化做烏有。

尹鳳蓮在她後腦上打個栗暴,輕聲道:“做夫人當有個做夫人的樣子。出了此門,你把架子端穩。只需記住,別拿正眼瞧人,其餘一切照舊。”

銀針深深吸口氣,整好衣裝,推門而出。尹鳳蓮扮作婢僕,尾隨其後。

才行出兩步,見到下人躬身行禮,聶銀針不禁膽怯,氣爲之泄。

只聽蓮花夫人在背後低喝道:“挺胸,擡頭!”

經她提點,銀針幡然醒悟,立刻昂首,蓮步輕移。兩人一前一後,向花園徑去。

聶銀針雖當雙十年華,其實已嫁做人婦。尹鳳蓮曾經見過她丈夫幾次,次次皆是遠處照面,不曾有印象。她二人籌劃一番,叮囑妥當,尹鳳蓮獨自出府。

婢女銀針出身寒門,待字時便窮窘落魄。鄉鄰忌她做過私娼,不願下聘。所以,雖然她容貌冶豔,卻直到十九歲上,纔出閨閣。尹鳳蓮一到長安,銀針便是第一個買來服侍她的丫頭。她擅察言觀色,能婉轉承歡。時候久了,她的語調步態,舉止裝扮,蓮花夫人都暗暗記在心裡,模仿起來半分不差。

尹鳳蓮照婢女所說,出城南行裡許,到了一處館驛。

她在茶棚內正自飲水,忽覺有異。只見內外經過來往的男女,無不暗中打量自己。女的神色頗輕蔑,捫絹唾地[?],暗中絮語;男的則神色輕薄,更有甚者擠眉弄眼。

尹鳳蓮早知聶銀針爲人輕狂,在這一帶聲名十分不堪。

卻聽鄰桌鬨笑,一牧羊小販忽湊近,向尹鳳蓮調笑道:“小娘子孤身趕路,誠不辛苦?不若衆兄弟騾車送你一程,何如?”

她放下茶杯,說道:“我是回家找我男人,你也跟去?”

聽她如此說,衆人更是鬨笑。小販亦笑道:“衆兄弟聽聽,王家娘子想男人哩。你還不知道吧?你家那口子現下正在妓院喝花酒,與人賭錢賭得不亦樂乎,這會兒只怕連褲子都輸光啦!”

她臉色一變,即道:“你說什麼?”

那人哈哈大笑,高聲道:“各位,燕子樓上賭輸了,按規矩該拿什麼做當頭?”

大家齊聲道:“賣老婆——”

煙花章臺之地,纏頭千金,騙得紈絝子弟一朝赤貧的事,並不罕見。

尹鳳蓮擲下茶錢,匆匆起身。

她倒不怕聶銀針的老公輸錢輸房輸地,甚至輸老婆。她怕的是那燕子樓,確是衚衕內之翹楚。誠然不巧,自己丈夫蘇幕遮做漕運起家,向與朝內人有所牽涉,這座銷金豔窟就是他爲討好名門望族,擲金所起。名上雖無此分,到底中間牽扯不清。聽說聶銀針的丈夫在那裡喝花酒,她恐鬧出事端。念及此,尹鳳蓮僱車轉回城中。

燕子樓於長安內得名,乃是因爲伶人歌姬色豔藝絕。她們多是二八年華,年紀猶雛,溫婉明麗,亦工絲絃。雖以娼妓名之,不乏胭脂翰林。蘇幕遮在秦王門下多年,早知官宦嗜好。他專購小家碧玉,使宮人調教,某日驅供人前,閨閣風範,更爲玩好。所以燕子樓門前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琵琶聲聲攝魂,吟哦字字璣珠,翠眉彩屏,飛目流光。尹鳳蓮在門前徘徊片刻,不便公然往裡闖,於是眉頭一動,在綢緞莊內買套男子衣衫換上。她洗去胭脂水粉,打扮齊整,向樓中走去。

尹鳳蓮雖然大江南北走過許多地方,妓院可是第一次來。她怕給人認出端倪,低頭而過。便有人往裡讓,她隨答理隨往內走。不說旖旎風光,不說划拳行令,單隻天井裡一座高臺,便讓她瞧得怔了一怔。

這檯面並非戲臺,亦不是女先令耍笑之處,自然更不是擂臺了。四面人團團圍住,有喝彩的,有鼓譟的,有往臺上扔金銀阿堵之物的。

再瞧臺上,是個妙齡女子在輕吟淺唱,不過應景風月。那女子相貌雖美,亦談不上出類拔萃。尹鳳蓮多看兩眼,這纔看出門道。

那姑娘身軀各關節上都有細若魚線的銀絲,原來不是活人,是個木傀儡。

蓮花夫人暗地讚歎。

早就聽說江湖中有人習得此術,能以假亂真,今日親見,果不其然,那木偶比之真人更無二致。只是背後操縱之人匿身在側,不現蹤跡。

吟唱卻被一陣喧嚷打斷。堂前設局,做葉子戲,一桌人對坐下注,盤中堆積銀錢無數,光芒燦燦。衆人正賭到緊要處,個個牙齜目裂,鬚髮箕張。獨坐下首之人,始終神色泰然。

那漢子賭了整一夜,神色憔悴。他形容舉止倒大方慷慨,只是氣色未免有落魄之嫌。身畔坐了兩個勸酒的姑娘,款言把盞。

那人酒量甚宏,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好像灌不醉似的。右邊女子使個眼色,尹鳳蓮暗道不好,果然將牌亮出,漢子輸了個精光,連昨夜贏的,一場盡去。不只如此,還倒欠一屁股債。

漢子推盤而起,將衣襟撣了幾撣,向她們道:“少陪了。”

那二位姑娘臉上一紅,各自知趣閃開,哧哧低笑。

那漢子猛一擡頭,正撞見尹鳳蓮,詫異了一下,道:“你怎麼在這兒?”

尹鳳蓮將他打量一番,心想:這可就是聶銀針的丈夫了。看她那樣打量法,那人甚不自在。兩人都不做聲,漢子雙手抱胸,目光閃了一閃。

龜奴趨向前來,插在二人中間,問道:“二位……認得?”

那人莞爾,淡淡說道:“這是我老婆。”

衆人聽罷,齊刷刷看向尹鳳蓮。

她沒料到對方上來就點破,公然不忌諱。

大家均是一“喔”,就有人在底下竊竊私語,都說今天有好戲可看,不知這對夫妻如此情景相見,會怎麼收場。

那漢子不做理會,閃身便走。尹鳳蓮正待開口,倒是傭僕之衆將他先行攔住。

他知是爲錢故,於是說道:“先賒賬,三日內必清。”

龜奴不肯答應,瞥見尹鳳蓮腰上掛着錢袋,便道:“對不住,我們向例沒有這樣規矩。倘或賒開例子,今天這個不給錢,明天那個也不給錢,生意可不用打算做了……”

那人倒不生氣,只是答道:“要錢,沒帶。”

龜奴冷笑數聲,手指點向尹鳳蓮鼻尖,大聲道:“既然無錢,將尊夫人押下做當,待你來贖。”

只聽嗖的一聲,一物正中關節,打得他劇痛,茶杯應手而碎。

那漢子正色道:“有話衝我說,別動她。”

這一下變生肘腋,青樓蓄奴紛紛持械圍毆。閃眼工夫,也沒瞧清漢子使的是什麼手法,五六人朝外跌出,乒乒乓乓,碰翻桌椅無數。

事出倉促,尹鳳蓮不及解勸。她退後幾步,又不好走,又不好不走。

正躊躇,只聽樓上一個少女聲音,如出谷雲雀,十分動聽。那少女冷然道:“欠債還錢,理所應當。所謂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既然知道,就不該進來;既然進來,還不出錢,不必打算出去。”

漢子轉過身,臺上傀儡斂容色,雙目凜凜,走下場中。

衆人讓開道路,就聽一陣輕微的咯吱咯吱聲。

那漢子漫不經心地說道:“那你想怎麼樣呢?”

“不給錢,留一隻手。左手還是右手,聽君自便。”

他笑了笑,道:“阿韻,別逼我跟你動手。”

木偶十指箕張,合身撲上。只見它指甲內彈出利刃,長約尺許,碧綠泛光。

看客一陣驚呼,不想一個嬌怯怯的女子,說打就打。人們都懼其厲害,呼啦啦散出堂外。傀儡與那漢子便在敞廳中交手。

看看將要刺到,漢子公然不避,赤手相迎。只見綠光一晃,人偶左腕一翻,自左肋反撩。右手五指如鉤,徑取他雙目。

那漢子後發先至,出手如電,啪啪兩下,將其拍開。

人偶首發無功,變招迅疾,背後來抓。刃上顯是淬過毒藥,但給抓破些許,就有性命之虞,衆人不禁爲他提心吊膽。

那漢子明知背後有險,竟連身也不回,兩肘往後輕輕一撞。怪道他此舉平平常常,並無什麼特異處,既非力量奇大,亦非招數奇巧,偏偏正好撞中腕上。木偶關節均不受力,恰爲弱點,立刻失去準頭。

傀儡身法伶俐,借勢一轉,厲嘯半聲,宛若鬼怪。她三招空出,無尺寸之功,動了怒意,兩隻手寒芒暴長,連抓直抓,越來越快。初看彷彿亂無章法,其實招招凌厲。趨走進退,詭秘至極。

只見兩人影子飄忽,這邊若矢離弦,十指有如彈箏,或撫或鼓,或批或撥,虛虛實實,實實虛虛。

那人遇招拆招,殊無分毫動容。一口氣下來,猶如風馳電掣,攻了四十九手,便拆開四十九手。從從容容,瀟瀟灑灑,沒有半分慌腔走板。他雙手甫一搭上傀儡胳膊,就如同黏上相似,竟在狂風驟雨的進手招數中片刻不離。

尹鳳蓮於擒拿之道並不太懂,也能瞧得出其中甚爲高明。

四下喝彩聲方起,他忽然反守爲攻,腳一擡,膝蓋正中人偶膝蓋。

傀儡不由自主往下一歪身。他左腳跟着連環進步,雙手一挫,寸勁外吐。這一吞一吐之間,重心挪移,人偶再也封架不住,身軀高高彈起。

衆人以爲姑娘要敗。哪知那傀儡半空之中,右手一揮,兩片指甲彈射而出,朝他咽喉奔來。兩人距離甚近,眼看便是封喉之禍。

尹鳳蓮早在袖內扣下銀針,只是這時變招太快,要救已遲。眼前一花,只聽兩下脆響,指甲被他手指彈開,釘在柱上。

漢子厭那女子太過陰毒,將手一伸,鉗住傀儡左手。待右手攻到,又使拿法拿定。人偶左右掙挫,猶如鷹捉雛雞,不能掙動分毫。那人一聲低喝,將腕子朝前一送,人偶的五隻指甲沒入牆壁。跟着剛勁向下一截,指甲根根盡斷。

指甲是那女子賴以成名的法寶,如今卻輕而易舉折在此人手上。縱偶之人心性高傲,非但不感其手下留情,反倒愈加怨恨。她將線猛提,只見傀儡將頭一甩,珠花墜地,一丈青絲橫掃。那人伸臂相格,頭髮順勢攀腕而上。這頭髮極有韌性,遇物即收,可長可短。

那漢子擡手勒了一勒,冷笑道:“你不是我對手。”

人偶哪裡理會,猱身又上。

大家只覺眼前一花,嘭一聲悶響,再瞧時,只見人偶背貼牆壁,已給制住,雙臂垂地,顯是被廢。可是他怎麼出的手,怎麼廢了人家手臂,卻無一人看清。

他一手扼住人偶脖子,一手緊握成拳,對準那張姣好的臉蛋。

少女厲聲喝道:“我看你敢?”

那人眼睛眨也不眨,拳頭漸漸握緊,眼看就要遞出。

千鈞一髮之際,有人突然喝道:“王玄!”

尹鳳蓮吃了一驚。

只見二樓欄杆邊多了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丈夫蘇幕遮。

蘇幕遮嗜穿白衣,有潔癖。甫望見他,尹鳳蓮便朝後閃躲,所幸這會兒誰也沒顧上瞧她。

蘇公子居高臨下,似乎宿醉未醒,雙目浮腫。他卻也認得銀針的老公,因此才當面喊出名姓。

蘇幕遮道:“阿韻不懂事,別和她計較。”

王玄雖沒瞧他,拳頭卻放了下來。他鬆開雙手,往後一退,人偶這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它衣衫凌亂,披頭散髮,狼狽不堪。

那少女“呸”了一聲,怒道:“誰要他賣好?”

話音未落,只聽轟的一聲,漢子一拳砸在人偶耳邊,拳風凌厲,幾欲透壁。倘若剛纔落在傀儡身上,便算報廢了。

姑娘被他氣勢懾住,頓時噤聲。

蘇公子下得樓來,兩個男人往那裡一杵,不用說話,其他人的議論自然便低下去。頃刻之間,劍拔弩張。

王玄叉手而立,問道:“有什麼指教?”

蘇公子道:“銀針在我府中做事,咱們也算有數面之緣。無論如何,不必大打出手,留些餘地,將來好見面。”

“你手下小姑娘出手太過陰險,我纔給她留個教訓。”

蘇幕遮微微一笑,道:“咱們再來說說你欠的賭債。我這裡是五分利,按三日算,零頭抹去不計,統共五十貫。就我所知,三天裡你還不上這些錢。所以,別怪他們不肯放你走。這兩天我正有件爲難事,你要能替我辦成,欠賬便算一筆勾銷。”

王玄想了一想,便道:“不妨說來聽聽,我量力而爲。”

蘇公子不慌不忙從懷中抽出一幅紙卷,遞了過去,道:“圖紙上畫着一樣寶貝。素聞閣下師出高明之人,看認不認得出處?”

尹鳳蓮偏頭看去,只見攤開的紙捲上用墨線縱橫交錯勾了許多條紋,旁邊標滿密密麻麻的數字,十分翔實。那東西有四輪,乍看像是馬車,細看卻又多了許多機巧。其中齒弦重重疊疊,環環相扣。

王玄沉吟片刻,低聲說道:“好東西,不亞當年馬鈞的‘指南’一車[注1]。這個叫做‘避役’,早在南北朝間便已失傳。如今一份圖紙,當值千金。”

蘇幕遮見他認得,有些喜色,道:“圖紙不算稀罕,紙上的物事,你能不能依樣造一輛出來?”

“得看你給幾天期限。”

“三十天內,我要瞧見東西。”

他點了點頭,說道:“將就試試看吧。”

那人健步如飛,不理鳳蓮在後面一路小跑,眼看兩人掉得越來越遠。她好歹也算是個苗人,不像閨閣女子那般弱質纖纖,可追了許久,一口氣提不上來,顯是與之差得太多。

她只得揚聲喊道:“王……王玄,你……站住。”

他聽得叫自己的名字,這才收住腳步轉過身。

“他剛纔給你的圖紙……那張紙,我……我想看看……”

王玄皺了皺眉,反問道:“我的東西,你憑什麼要看?”

尹鳳蓮怒道:“憑我是你老婆,不成麼?”

他冷然說道:“聶銀針,自這長街向西二里,家家戶戶,十八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人你都睡遍了。現在倒肯自認是我老婆?”

這句話,實在講得尹鳳蓮啞口無言。

她原本以爲自己和蘇幕遮是世上最爲貌合神離的一對夫妻,如今發現,聶銀針和王玄,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若說自己夫婦像一張牀上的陌生人,這對夫妻簡直就是塞入一間屋子的仇敵,連平心靜氣地說話都做不到。

銀針愛錢、貪玩、慕虛榮,況且她還正當妙齡。王玄年紀大她一輪,只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他除了花街柳巷,宿娼,就是昏天黑地,路臥醉鄉。一日裡,倒有大半日的時間是在喝酒。

他喝酒也怪,與衆不同,喝得越多眼神越亮,似乎喝着喝着就喝清醒了。每當這時,尹鳳蓮能躲多遠躲多遠。倒不是怕他撒酒瘋,而是怕他那種犀利的目光。

她怕被人家看出破綻。

好在犀利歸犀利,兩人卻絕不同房,一個睡外間,一個睡裡間。草屋年深日久,天陰便漏。只要下雨,就像頂了個篩子相似,屋內屋外絕無區別。四面牆壁斑駁,搖搖欲墜。夜深人靜時,便傳來女鬼飲泣般的聲響。竈上長了青苔,牀上生了蘑菇,鍋裡還有一隻死老鼠。尹鳳蓮自問年幼時也是飲冰臥雪長大的,不算沒見過世面。但能把日子過得這般一塌糊塗,實在是種境界。怪道聶銀針住在府內,從不見她回過家。

如果不是爲了那張破紙,她一天都不會多待。可王玄是個精明人,找不到下手之處。尹鳳蓮偷它不到,只得繼續耗下去。

日子過了四天,這人沒有一點動工跡象。尹鳳蓮聽說他做木工手藝堪稱一絕,這會兒不禁懷疑別人以訛傳訛。偶爾這人清醒時,會掐指算算時間,看見一個女人晃來晃去,眼睛連眨都不帶眨,好像面前空無一物。他這種視而不見的本事,令人歎爲觀止。

有天中午,窗外恰有豔陽高照,她便將生蟲的牀單抱出去曬。先曬自己的,後來想想,還是把那人的一併抱了出去。

王玄見她如此,慢吞吞地問道:“反正你曬完它也要溼,何必要曬?”

尹鳳蓮反問道:“你吃完飯一樣會餓,何必要吃?”

聞此妙語,他一哂,不說話了。

尹鳳蓮扶着蠻腰,在門檻上坐下。

院子對面是一片山林。檐前掛了無數拇指大小的銅鈴,鈴上系絲,絲線連至屋內。她以手支頤,憶起小時候也如這般坐在竹樓上,想親眼看看盛世長安。後來看到了,覺得不過如此而已。住在外頭的人想進去,住在裡頭的人卻想出來。

“上次你說圖紙上畫的東西叫‘避役’。‘避役’是什麼意思?”

王玄躺在牀上,正研究那張紙,平心靜氣地解釋道:“是諢號。這玩意兒原來叫做萬花車,是左道旁門之士造出來的東西。用了很多機關,殺性甚重,毀傷頗多。後來我們這行裡有人公議,說此乃不祥之物,付之一炬。自那以後,便人間失傳。‘避役’俗稱變色龍,附身何物,便假以顏色,叫人辨別不出,是以用來比喻這種輪車神鬼莫測。”

“你的意思是,假如它走在路上,肉眼瞧它不見?”

“非但瞧不見,而且日行千里如同等閒。因爲這車不由馬拉。”

她不禁奇道:“那用什麼?”

王玄不答她話,將圖紙折了兩折,揣在懷中。他跳下牀,走到她背後,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你頭髮上沾了很多油垢,該洗洗了。”

尹鳳蓮不明其意,心道:井水裡泛土,洗不乾淨。

王玄在她耳邊低聲道:“這裡向南走,山邊就是溪流,水質最清。晚間鄉人回家造飯,河邊空無一人。你要洗頭,去那裡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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