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畫皮

上個月,東街細柳巷字畫鋪的當家王掌櫃死了。死得那叫一個慘!胸口被人拿刀貫穿,俗話說就叫開了膛。腸子撂在地下,到處血糊糊的。再往上看,連心都不見了,只剩個窟窿。我到的時候,王老爺早死了多時,直挺挺地躺在地下,眼睛瞪得老大。連我這種見慣場面的人都心裡發毛,四面牆掛的山水和人物畫上,無不濺上污血。又是盛夏時節,一進房子就聞到一股屍體腐爛的腥味,臭得直殺眼睛。我叫人把他擡到天井裡,拿席子鋪上驗過屍。家下幾個姨娘問我吵着要說法,我只好跟她們說,王掌櫃死於前胸的刀傷,且是一刀致命。兇手用刀剜去了心臟,整個摘走,手法利索得緊。除此以外,別無傷痕。屍體既然已經驗完,趁還沒爛,勸她們趕緊擡埋。她們不準,說一定要縣太爺找出兇手,否則官人死也不安寧。

事後,兇器很快便找到。

那是把一指寬、近兩尺長的匕首,就扔在死屍旁邊,上面沾滿死者的血。尺寸與刀傷完全吻合。看來,行兇的人當時也很慌張,沒來得及收拾現場就逃走了。因爲刀很鋒利,要刺進肌肉不需耗費太多力氣,所以兇手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

我比較懷疑是個女人乾的,因爲地下有串沾血的腳印——是小腳。也就是說,當時有個女的就在旁邊,王老爺死了以後,她才匆匆離開。

死者生前有三房太太,正爲遺產的事兒吵得不可開交。她們三個嫌疑都很重,可是,會是三個裡的哪一個呢?

是官宦家出身、明媒正娶的大太太雲貞?

還是青樓出身、性情潑辣的二太太丹胭?

或是原來二太太的陪房丫頭,後又做了三姨娘的明霞?

不管怎麼說,王掌櫃的書房就她們三個人可以自由出入。也只有她們三個,飲食起居都同死者最靠近。以我多年的經驗判斷,她們都有動機。

大太太雲貞的供詞:

冤孽!真是冤孽!

家門不幸,遭此橫禍。我一個寡婦家,又沒有子嗣,今後的日子叫我依靠何人?如今可倒好,老爺屍骨未寒,她們已然鬧了起來。二姨娘仗着自己生過小子,想分家。看來命該如此,這個家到現在大概也快散了。唉……

不過話說回來,丈夫的死對我來說並不意外。他在生前就是個不敬神佛、倒行逆施的人,常常說些褻瀆神靈的話,甚至胡作非爲。我都是看在眼裡的啊!年輕時勸誡過他很多次,他不僅不聽,反而還把我厭棄了。他嫌我礙他的眼,又說我人老珠黃,事事處處愛教訓人,叫我以後少管他的事。我心灰意冷,從此之後一心禮佛,在自家修了禪堂,閉門不出。老爺和她們之間的事,我可是一概不知。

什麼?你問他以前怎麼胡作非爲,得罪過什麼人?這說來可多啦。老爺脾氣既古怪又孤僻,傲慢自大,目空四海。他老說自己是本朝屈指第一的畫師,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加上朝中許多人來向他求畫,千金爭購。他有錢有勢,便更將尋常人不放在眼裡。他說吳道子那個人算個什麼東西,畫的畫兒和他比可差遠了。如若有人將他比做古人大師,必定遭他痛罵。他在兩宗事情上出的名,想必你也聽說過。

有一次,湖廣總督託他畫一幅梅花圖,他畫了半年,始終畫不好,總覺得畫出來的花兒僵板,夠不上真花嬌豔。結果你知道他想了什麼法子?老爺忽然有一天叫了個伺候的小丫頭到房裡,大半天不出來。我們覺得奇怪,派人偷偷跑去看。結果發現他把人家的手給砍下來了!蘸着人血在那兒作畫!我趕緊叫人把那丫頭擡出來,給她包紮傷口。所幸命大沒死,又暗地許了好多銀子,纔沒上衙門告狀。後來他畫的那幅梅花,人人都說好。只是人家收了後不敢掛,一掛到牆上就能聞到滿屋子血腥味。

還有一回,有買家託他畫一幅老虎。他以前少見這類兇畜,覺得關在籠子裡的野獸沒有野性,於是自己跑到山上去看真的猛虎。他晝伏夜出,一連好幾個月都不見人影。後來終於畫成了,交給別人時不準人當場驗看,卷做一卷。

不出三日,那買家家裡就遭了禍。上上下下十五口人,男女老幼忽然暴斃。據說他們身上的傷口像是被什麼動物抓出來的,還說,掛在牆上的那幅畫就剩了個空紙,紙上的老虎不見了。

琴棋書畫不過是怡情的玩意兒而已,可行出這樣事來,豈不是損德麼?我丈夫他非但不以爲忤,反而很得意,覺得自己天賦異稟。他常跟人說,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過於畫畫,天底下最美麗的事物莫過於絕代佳人。若能以出神入化的技巧去描摹世間最美麗的事物,那便死也無憾。哪怕叫他折壽三十年,他也心甘情願。

說完這些混賬話以後,他就開始娶側室。先是流連花街柳巷,沒多久就和梨香院的頭牌姑娘丹胭搭上了,便是後來偷偷弄回家的二姨娘。前些個年,老爺對她愛如珍寶,百依百隨。家裡的錢任其揮霍,珠寶玉器也隨她亂拿,要什麼給什麼。後來,許是她年紀大又生了孩子,慢慢失了寵。萬沒想到,我丈夫居然把人家的陪房丫頭也摸上手。從此之後,家中再無太平時日。

俗話說:色字頭上一把刀。真是一點也不錯。我丈夫究竟怎麼死的,我心裡跟明鏡一般。要麼是她們主僕兩個合夥幹下這樁兇案,要麼就是其中一個下的手!再不會有錯。至於理由麼?自然是謀奪家產,不然還能是爲了什麼呢?

二太太丹胭的供詞:

別聽那老虔婆胡說八道。什麼主僕二人謀害老爺?什麼圖謀家產?放他孃的屁!

姑奶奶如今掙得這份臉面,靠的全是自己的能耐。錢是個什麼東西?以爲誰沒有見過?

想當初在梨香院那會兒,我見過的好東西比他們那一屋子人一輩子見過的都多!想趁勢把我掃地出門?我呸,門兒都沒有。我爭的都是我該得的。我給他們王家生了兒子,續了香火,自然要多分些,這道理拿到哪裡都是天經地義!

老爺突然沒了,我也覺得蹊蹺。不過老婆子有句話說得有理,我們掌櫃的損德的事情確實做得太多,也無怪乎最後落得這麼個下場。(壓低聲音)其實不只損德的事,他還有些稀奇古怪的嗜好。他啊,有個與門廳單獨隔開的小院子,是自己的畫房,也就是他後來遇害的地方。這房子無論夏日酷暑還是寒冬臘月,從來不會開門。門上帶鎖,鑰匙在老爺自己手上,閒雜人等一律不許靠近。屋子裡除了書和字畫外,什麼都不放,連窗戶都沒有。平時他在裡頭搗鼓什麼,外人全不知道。

他剛把我娶回家那陣兒,我倒是去過幾次,都是在晚上,二更天時分。老爺忽然提了個玻璃球小燈籠,偷偷把我叫起來。他領我進了那陰森森的破屋子,進去之後拿出一領上好的白絲綢宮裙,命我換上。他叫我坐在椅子上不要動,自己在對面作起畫來。一連幾天,皆是如此。我本想好好問問他,他卻很不高興,說說了我也不懂,還叫我對誰也不準提起。說來也怪,那時節是他對我最好的時候,還悄悄跟我保證,只要這幅畫完成了,就休了原來的老婆,讓我做正室。

哼!你也知道,男人這種話,可聽不可信。愛的時候賭咒發誓,恨不得心都掏出來,不愛的時候,嫌你礙事,恨不得你死了纔好!果然不出我所料,等我再問他什麼時候兌現時,他居然無緣無故把我罵了一頓,還說從我身上找不到靈感,畫得一塌糊塗,全燒掉了。

自那以後,他就很少來我院子。這喜新厭舊的東西!還有那個小賤人,要不是得着這個機會,我怎麼會容她爬到我頭上作法?

說到明霞,原來還以爲她是個老實人,沒想到,到頭來竟然被她鑽了空子。等我醒悟過來時已經晚了,老爺不顧反對,堅持立那小娘兒們做三姨娘。他們兩個也不害臊,成日只知道鬼混。明霞這丫頭一進老爺的書齋就不出來,天知道在裡頭做什麼好事呢!不要臉。

掌櫃是叫她給害死的,內情姑奶奶我全知道。你問我怎麼知道?我親眼看見的,真真兒的!

老爺遇害的當天晚上,還不到二更,我犯心疼病爬起來吃藥,忽然看見窗戶前一個人影子晃過去。我還當是哪個毛手毛腳的下人呢,剛開了窗子想罵兩句,人立馬就沒了。於是我也沒叫丫鬟,自己披衣服跑出來,正看見明霞急匆匆往後花園去。她神色不正,又慌里慌張的,居然沒發現我。

她徑直進了老爺的畫房。畫房裡有燈光,那時候老爺可能正在裡頭畫畫。我便找個假山藏了起來。

沒有多大工夫,忽然傳來那丫頭的慘叫。那叫聲幾乎把全家人都給吵醒了,又淒厲又恐懼,我當時也不禁毛骨悚然。

門嘩啦一下撞開,她踉踉蹌蹌跑出來,衣服上還沾着血,臉色白得像紙。看到我時,明霞腿一軟,撲倒在我身上。她攥着我的袖子,說道:“老爺!老爺……老爺他——他——”話沒講完,便暈了過去。

正巧有個巡夜的小廝叫張寶的,從那裡路過。我急着叫住他,讓他去叫人,說老爺出事了!我把明霞扶回屋裡後,才趕過去看了屍體,然後立刻令人把那丫頭關進柴房,嚴加看管。

當時,她可就在房裡,到底出了什麼事,肯定知道。可是,後來我命人打着問時,她除了說有鬼以外,什麼也說不明白,看上去像是嚇壞了。

哼!明霞心腸歹毒,必定是她害了老爺性命!事實俱在,不容抵賴。

喂,我都說出兇手了,你怎麼還朝我問個不休?你們有問題,該去問那小賤人才對。

三太太明霞的供詞:

我沒有謀害老爺,我冤枉啊!

二太太一口咬定是我乾的,我不敢和她辯。我一說話,她就叫人打我的嘴,還拿簪子扎我的臉和手心。後來,我被關進柴房,她不讓人送飯也不給水喝。我想,這麼死了倒好,省得活受罪。

我承認,那天二太太看見我進老爺的畫室確有其事,但事情經過不像她想的那樣。我沒有殺死老爺,但我看到了殺死老爺的兇手……

這件事得從頭說起。老爺看上我以後,堅持要我做他的側室。這麼一來,大奶奶和二奶奶心裡更加不高興啦。我孃家無人,平日裡只有委曲求全,忍氣吞聲。不過還好老爺對我不錯,時時體貼,處處關心。唉,不過他好色成性,這點大家都知道。(臉紅)他……他還老把我拉到後院的畫房裡去。每次給我畫畫,都非要我不施脂粉,綰桃花髻,穿素白的宮裙。開始的時候是穿着衣服畫,後來就……就要我脫了給他畫……

我不情願,他便大發雷霆,威脅着要拿我去填井。他說,作爲一個畫師,眼睛裡沒有**的東西,只有欣賞美麗的獨到眼光。天底下沒什麼事物比女人的身體更美,他要想把女人畫活,自然要好好觀察一番。

那幅美女圖,他畫了好久。大概有……三四年的樣子吧,總也完不成。我漸漸發現,老爺他對這幅畫似乎魔怔啦!爲了畫好它,生意也不管,交給二奶奶去打理。後來甚至連續幾個月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來拜訪的達官貴人都見不到他的面。他說他要擺脫所有俗務,專心把畫畫完。

他說這話時,樣子很怕人,似乎有種狂喜的衝動,可是眼神分明是個瘋子。

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覺得遲早要出事。

二奶奶跟蹤我的那天,在白天早些時候,我見了老爺一面,他說晚上會來這邊看我。我也不敢早睡,一直等,等了好久他還不來。我叫貼身丫鬟去請,結果她回覆我說老爺又進畫房去了,還說讓我最好去看看,有人瞧見老爺臉色不好。他有氣喘病,我忙攜了藥往後院去。窗戶裡還亮着燈,我聽見老爺和人說話,不敢貿然闖進去。

不過我聽得出來,和他說話的是個女子。她聲音很動聽,像雲雀一般清脆悅耳。

但他們說了些什麼我實在聽不清楚,因爲隔得太遠,聲音又低。什麼?你問是哪個太太的聲音?不,你弄錯了,既不是大奶奶也不是二奶奶。如果是,我不可能認不出來的。

開始他們兩個還是平心靜氣地說話,老爺似乎在苦苦哀求那個女人什麼事,那個女人卻執意不答應。老爺又說想要什麼就給她什麼,她還是堅決拒絕。老爺後來發了怒,但那女子依舊不吃這一套。最後老爺撲通給她跪下了。我吃了一驚,忍不住偷偷直起脖子朝屋子裡看去。只見那女子穿一身白衣,秀髮如瀑,背影風姿綽約,儀態萬方。因爲她背對我,所以看不到她的長相。然後,刀光晃到了眼睛,一轉眼,老爺仰天倒下,胸口一個血淋淋的窟窿。

而陌生女子——手裡捧着一顆人心!

我覺得天旋地轉,嚇得用盡力氣尖叫,正好撞開虛掩的門跌倒在地。她朝我快步走來,我還以爲她會殺了我,眼睛都不敢睜。可是她卻沒有對我下手,等了老半天,再睜開眼睛時,白衣女人已經不見了,院子裡空空如也。

我逃出門時撞見了二奶奶。我那裙子上的血也是當時跌倒後沾上的。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可以發誓,如果有半字虛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巡夜小廝張寶的供詞:

三奶奶說的全屬實言,我張寶可以作證。

你們想想,三太太是什麼樣好性情的人?平日裡一貫溫柔沉靜寬容待下,連只蚊子都沒拍死過,怎麼可能會殺害老爺?殺了老爺於她簡直半分好處都沒有。我直說吧,二太太這樣講,不過是想獨佔家產而已。

那個穿白衣的女鬼我也看到了,而且我發現得比三太太還要早半年呢!她一直躲在家裡,纏着老爺不放。老爺死的當天晚上,我親眼見她越牆而去,飄飄然就飛到了天上,彷彿身體根本沒有重量似的,就像……就像……

就像一張皮!

沒錯,就像一張人皮。

我第一次見到白衣女人是在五六個月以前。有一次上夜,我們幾個人實在無聊,就偷偷帶了半罈子酒、兩副骰子賭錢玩。後來我喝醉了,找地方方便,也不知怎麼的就晃晃悠悠地跑到了後院去。方便完了以後,我發現自己正靠着書齋的門,嚇了一跳。老爺要是曉得,非殺了我不可!於是我掉頭就走。

剛走了三四步,忽然覺得後脖子陰風颳過,起了雞皮疙瘩。回頭張望,猛見有個白白的東西站在院子裡。我揉了揉眼睛,才發現原來是個陌生女人。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什麼話都不說。那情形真是又古怪又怕人。我第一感覺就想到她是個女鬼!因爲她沒一絲活人的樣子,臉色慘白慘白的,衣裳單薄,身形消瘦,好像風吹可倒。她的頭髮烏黑得像烏木一般,卻沒有絲毫光澤。她的表情很哀傷,長相美麗得叫人窒息。因爲又哀傷又美麗,而且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所以顯得格外詭異。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朝我走來。我頓時落荒而逃,飛也似的跑出後院,撞倒了更夫。別人問我出了什麼事,我也不敢講。萬一這事兒是老爺的隱秘,我給講出去豈不是找死?所以當時,我什麼都沒說,自己瞞在心中。隱隱猜想到,老爺沒準就是藉着畫畫的因由在和這女人來往呢。

在我知道了秘密以後,對後院這個禁地格外留心。白天的時候,老爺根本不讓任何人靠近這裡。有很多個晚上,院子裡面徹夜亮着燈。我藏在花圃裡,有時能隱隱聽到女人的嘆氣聲,偶爾也有哭泣聲。總之,就是讓人特別害怕。

在將近半年的時間裡,我見過那個白衣女鬼可不是一回。有一次傍晚時分,我從水榭路過時,看到她從水面上飛了過去,彷彿蜻蜓點水,一轉眼就沒了蹤影,水面上一點漣漪都找不到。最近一次見到她,是在夜晚,也是在後花園裡。我先是撞見了急匆匆四處亂逛的老爺,他問我看到什麼陌生人沒有,我說沒有,他就將我推開,自己慌慌張張地跑了。我倒在樹叢裡,忽然發現身邊露出一隻穿繡鞋的小腳。接着,往上一看,哎呀媽啊!那女鬼就在我身邊。她低下頭,伸出手指點住我的嘴脣,示意我不要做聲。我哪敢出聲?三魂唬走了七魄,怕她要拉我做替身。結果等老爺的腳步聲遠去後,這白衣女人一回身,又不見了蹤影。我在地下躺了半天,纔有力氣爬起來。

再後來,老爺就死了。我想除了她以外,家裡不會有人如此行兇。

什麼?你說我發癔症在胡扯?那女子是老爺外頭的相好?

老爺認識往來的人大家都知道。若是外頭的相好,怎麼能瞞着三位太太,黑夜裡混進府裡來?二太太治家何等之嚴,眼神何等刁毒!要想瞞着她再弄個女人進來,還要藏上六個月,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據我所知,有件事卻是真的。老爺在有了那個女人後,幾乎不大見其他幾位夫人了,幾位夫人也沒有誰真正見過那個女人。老爺從未曾提過關於她的任何事。連新娶的三太太,也是自從女鬼出現以後,便受到了冷落。

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信不信由你吧。總之,三奶奶不是兇手。你們如果要抓兇手,最好先請個能作法的和尚道士來。不過,自老爺被害後,白衣女人再也沒有出現,她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茫茫大千世界,要找一個遊魂野鬼,無異於是大海撈針……(嘆息)

王掌櫃鬼魂的自述

你們大概對我的死十分好奇吧?想要知道誰是兇手?

其實從一開始,兇手就不存在。殺死我的,是種叫做“美麗”的東西。我對美麗着了迷,失去她的話,簡直沒有勇氣活下去。

我是一個畫家,應該把世間最燦爛的事物記錄下來,作爲藝術的見證。

所有事情的根由,要追溯到我十五歲那年。

十五歲那年,我跟隨父親下了趟揚州,在那裡我見到了自己不能擺脫的宿命。

有一天,我們出外遊玩,想要租條畫舫。恰好有輛馬車從對面遠遠馳來,我心中一動,也不知爲什麼,像被磁石吸引似的,眼光忍不住緊緊盯着它。在它與我擦肩而過的剎那,風把簾子吹得飄飛,露出一張絕頂美麗的臉。她手持團扇,渾身素白,不簪花朵也不擦脂粉。我聽見她輕輕地嘆了口氣,眼睛掠過我,猶如曇花一現,稍縱即逝。

我正發呆呢,車就已經不見了,好似詩詞裡寫的那樣:寶軲雕輪狹路逢,一聲腸斷繡闈中。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從此以後,我再也忘不掉她。

世事有時候就這麼奇怪。我這輩子娶了三個老婆,有很多個女人,她們多少都有點愛我,可我不愛她們。我愛了一輩子的女人到頭來卻不愛我,甚至怨恨我,討厭我。唉,真是報應。我年輕時日日夢裡看到她,而她總是那個樣子,非常哀傷,非常沉默,總也快樂不起來。我不明白爲什麼,醒了以後就去打聽關於她的故事,爹媽都以爲我瘋了。

但是,探聽到的事情讓人萬分傷心。原來她是一位王爺的側妃,幾年前就已經失寵,被趕回揚州老家居住。年前,老王爺沒了,按照規矩得要一名妾侍陪葬。我見她的那天,正是她動身準備上京的時節。沒過多久,她就服毒自盡。

她的死是個謎,身世也同樣撲朔迷離。外頭有謠傳說她是位狐仙,因爲沒人能長得那麼漂亮。還說她會妖術,老王爺就是叫她給弄死的。

說她是狐仙我願意相信,因爲她的氣質確實不像紅塵裡的女子。說她害人我絕不相信,這必定是小人在背後造謠。

這件事改變了我的志向。父親大人希望我將來步入仕途,我卻決定要做一名畫師。因爲我知道,除了用筆把她畫下來,我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得到她。冥冥中好像有種力量,讓我走上了這條道路。爹媽對我的決定感到匪夷所思,從好言相勸到最後絕望。我被趕出家門,與父母斷絕了關係,背上了忤逆不孝的罪名。

我自己都沒想到,我在畫畫上極有天賦。我前後曾經拜過幾任名師,很快就超過了他們。還不到二十五歲,我就成了當朝最負盛名的畫師,許多權貴也來向我求畫。我開始嘗試各種流派、各種技法和各種題材。

漸漸地,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在作畫的時候,越來越感覺到血液似乎透過筆尖,流到了畫作裡,整個人的狀態在那時刻完全忘我,接近癡狂。在畫動物時,我甚至能觸摸到它們五彩斑斕的皮毛。在畫人物時,我能聽到他們的心跳。我相信世界上無論神靈還是妖怪,只要有形體,我都能畫出來,並且非常傳神,栩栩如生。

隨着年齡增長,我古怪的性情也令外人不解,形形色色的傳言開始盛行。有人說,我有鬼上身,若不是藉助鬼神之力,斷不會畫出這些畫來。也有人說,我的畫非常不祥,買家中有一些曾經遭禍慘死。最離譜的傳言甚至說我是個妖怪,專門以害人取樂。(大笑)儘管如此,依然不斷有人上門向我求教。

我想,時機應該成熟了,於是動手開始畫那幅我一生之中唯一真正想要完成的作品。

對我來講,無論過去多久,她的樣子都歷歷在目。不過,要畫一個女人,並且要每個細節都畫得像,那可不簡單。

我畫工筆人物時有個怪癖,喜歡從裡往外畫。先畫出骨架,再加上皮膚,再添上脂粉,然後是頭髮和衣物。我發現這樣畫出的人物較之傳統技法可要鮮活得多!然則此時,我的夫人已經年老色衰,並且她的長相、氣質也與我夢中的女子相去太遠。所以後來,我又娶了丹胭和明霞。

外貌上,丹胭的眉眼和她略有幾分相似之處。性情呢,明霞比較憂鬱柔弱,氣質與她相仿。我日以繼夜地畫畫,看着她一點點在眼前清晰起來,浮現出來,我簡直欣喜若狂。

然而,更令我吃驚的是,在畫稿接近完成時,她竟然活了!

我懷疑自己是做夢,眼睜睜地瞧着她從畫裡走出來,走到我的面前。那一刻,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屋子裡像結了霜雪般泛起清冷的氣息,時間都似爲她的美麗而凝固。她和我夢想中的女人簡直不差毫釐,哪怕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卻似乎永遠也不會遲暮,永遠不會沾染紅塵。

是的,我非常愛她,不能自拔。

或者還不如說,我愛上了自己的想象。因爲世上所有的紅顏都會老去,只有她可以戰勝時間,永恆長存。

當我告訴她這些話以後,你猜怎麼樣?她一口拒絕了我,斬釘截鐵。

她說,她從來沒有見過我,不能接受這番荒唐的說辭。並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

因爲這女子是從畫裡走出來的,對自己和別人一無所知。她甚至和死去的那個女子不是同一個人。

我完全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這樣。我愛上了她,花了如此多的心思把她創造出來,結果她卻不屬於我!如果她不屬於我,也不該屬於其他任何人!

我把她鎖起來,唯恐有人發現這秘密。我奪走她的自由,爲的只是要讓她試着接受我。只要她肯做一丁點兒讓步,不是皆大歡喜麼?

苦心沒有得到任何回報,相反,她對我卻越來越怨恨。爲了獲得自由,她和我玩起了捉迷藏。只要稍有疏忽,這女人就會跑出去。不管我如何謹慎,隔上幾個月她都會失蹤一次。可是每次我又能把她找到。我實在傷心,於是問她到底怎樣才肯留下來,但凡我能做到,一定去做。

她說:“我太寂寞了,需要一個伴兒,你再畫一幅畫吧。”

我答應再畫一位女子和她做伴。

可是她搖了搖頭,她說:“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那時候,我的心涼透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心中也越來越惶恐,成天坐臥難安。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幅作品大功告成的那天,也是我的末日。

一個念頭從我腦海中浮現。我盯着畫上栩栩如生的人,心想:毀了它!毀了它!

我的手顫抖得彷彿冬日的枯葉,突然瘋了似的衝過去,一把抓起紙,將它撕做四片。背後傳來淒厲的叫喊,她從畫裡跳出來,眼睛瞪着我,說不出是驚愕、怨恨還是憤怒。我朝她伸出手去,她卻立刻避開。

“讓我走,”她聲嘶力竭地向我喊道,“不然就燒了我!這樣活着,生不如死!”

我怎麼能讓她死呢?又怎麼會讓她在我活着時離開我的視線呢?我笑了笑,早就想到解決的辦法。

我說,她錯看我了,我可不是她想象中那樣貪得無厭的人。

她不明其意,於是我又說道,確實有人該死,也到了有人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我最後問她:“你想要成爲一個真真正正、有血肉之軀的人活下去嗎?”

她白着臉,向後退去,眼神中充滿恐懼。

我拔出刀來,冷靜地說道:“如果你想,我送你一樣東西,請你拿到以後就逃走,永遠也不要再回來了。”

“什麼東西?”她問。

我一刀刺進自己的胸口,刺得很深,從中間剖開兩道十字形的傷口。我那尚帶着熱血跳動的心臟觸目可及,我用眼睛懇求她快些拿走。

有了心,她就會有人的情感,能夠體會到愛情的甜美。有了心,她就不再是畫中的孤魂野鬼。

也許,有了心以後,她會愛上我?

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答案爲何。

她的身影慢慢變得模糊,四周的景物也逐漸暗下來。窗外寒鴉撲扇着翅膀,引頸哀鳴,樹葉沙沙作響。我既沒有覺得痛苦,也沒有覺得欣慰,只是心中獲得了難得的安寧。我晃了兩晃,栽倒在地,眼前一片茫然的漆黑。

九丈庵一個老尼姑的自言自語

我自問罪孽深重,不配苟活於世。

幸好不久以後,我就能離開這了無趣味的人世。佛祖見憐,肯收納我,讓我無靠的靈魂好歹總有歸處。(咳嗽)我是造成這起血腥兇殺背後的元兇,儘管那非我所願,但卻都是因我而起。現在我天天爲他誦經祈福,希望他早得輪迴。

但他還是有件事情想錯了。

我那時恐慌不已,也不知怎麼就拿走了他的心臟。我又害怕又驚慌,從那兒逃出來,片刻也不敢停留。就這麼一直跑啊跑啊,跑出城,跑到荒山野嶺中這座尼姑庵裡來。

後來我發現,真的如他所說,他的心臟在我身體裡跳動,我成了活生生的人,不再只是一幅畫,一張皮。我的臉色變得紅潤,肌膚也有了彈性,頭髮不再毫無光澤。可這些都是用別人一條命換來的,我良心難安,輾轉反側。我寧可自己仍然是個鬼魂,而他並沒有死!

一個月過去了,我從一位妙齡女子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悽然一笑)每天,我臉上都會添加許多溝壑皺紋,彷彿別人過了一天,我卻過了一年。我老得異乎尋常地快,這或許就是上天給的懲罰。沒有生命時,擁有美麗的容顏。有了生命以後,容貌就要被時間的毒藥所腐蝕,最後面目全非。

我老了,已是風燭殘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那個畫師畫出我,是希望美好的東西與世長存。但他忘記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可以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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