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站起來,又彎腰拎起一瓶酒,轉身要走。
洪夫人突然躍起,雙手舉槍,對準了老僧。
這種變化,使我大吃一驚。
“既然來了,何必急着走?一朝加入龍組,世代不能退出。我早知道,龍組叛徒隱居千佛山後,只是無暇追索。現在,你來了,就得將功贖罪,隨我征討東海。車淵,再不迷途知返,我就得以龍組大掌門的身份執行家法了!”洪夫人大喝。
老僧並不驚懼,冷冷地盯着洪夫人。
他的眼神十分複雜,一看便知,他跟洪夫人是舊相識。
“裝瘋賣傻不能裝一輩子,你身爲龍組頭號謀士,不思爲國效力,卻把自己弄得如同乞丐一樣,僧不像僧,俗不像俗。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根本不相信昔日京城特勤營第一美男子車淵竟然變成這個樣子。枉我當年,爲你神魂顛倒……”洪夫人又氣又怒,眼淚潸潸而下。
我夾在兩人中間,不知該不該回避,感覺十分尷尬。
“我是車淵,但車淵已死,今日只有一個無名氏在此。我沒有皈依佛門,何必像僧?我已經脫離俗世,何必像俗?你不知道,我只是我。昔日特勤營中之我,已然非我,今日千佛山之我,纔是我真啓迪。”老僧回答。
“可是,你還是出現了,如果不是忘不掉紅塵姻緣,忘不掉我,忘不掉維護我的那顆心,你又怎麼會出現?”洪夫人追問。
我悄然後退,離開油布,走到一棵大松樹背後去。
像洪夫人那樣的美人,由普通一兵升至高位,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所以,她和老僧之間,必定在情感上糾纏甚多,不足爲外人道也。
隔着大樹,我聽到洪夫人再次詰問:“車淵,你當年率領特勤營圍剿鮫人之主的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全軍覆沒之後,只有你活了下來?既然生還,你爲什麼不返回特勤營報道,而是自我放逐、流落江湖?現在跟我回去,把問題交代清楚還不晚,我願意用我全部的功勳替你頂罪。這一次,我準備傾盡全力步你的後塵,此時不幫我,還想逃到哪裡去?”
老僧突然長嘯一聲,向着山巔逃逸。
洪夫人慘呼一聲:“車淵,哪裡逃?給我站住!”
我閃出樹後,油布上已經空了,只能看見遠處山坡松林之中,前面的褐色影子在逃,後面的水紅色影子在追。
松林茂密,十幾分鍾後,兩條影子都消失了。
所有人跟過來,向山上眺望了一陣,遂嘟嘟囔囔散去,各自沿着舊路下山。
我不禁惶然,既惦記洪夫人的安危,又思索着老僧的神秘過去。
“夏先生,您看怎麼辦?我們是等還是撤?”洪夫人的手下向我請示。
我吩咐他們先走,如果有事,我會打電話叫他們。
所有人散去,連夕陽也迅速西墜,落入山坳之中。
我獨自坐在油布上,無法決定下一步的去向。
從洪夫人的話裡,我做出如下判斷:“車淵圍剿鮫人之主失敗,自身一定發生了某種異變,無法回到從前,故此放逐自我。不過,他人在江湖,心卻仍在洪夫人身上,故此出現,給洪夫人以提醒。洪夫人對他初心依舊,但他卻無法承受這樣的一份深情,所以選擇了逃離。洪夫人已經成了局中人,被各種思緒牽着,找不到出口,最終變成迷宮裡的螞蟻。如果嘉利過來,我會主動要求面見雙方高官,站在第三方的公平立場闡述危機,促使雙方加快合作。”
直到月上東天,嘉利才姍姍來遲。
看得出,她的精神很亢奮,一定是因爲獲得了好情報所致。
“這邊的情況有人已經向我彙報,不用贅述。現在,我們節省時間,你聽我說,不要插言,直到我說完爲止。”嘉利說。
我給她打開一瓶礦泉水,無聲地點頭,表示贊同。
嘉利的好消息都是從杜艇的供詞裡得來的,有些我已經知道,有些卻駭人聽聞,幾乎難以置信。
以下,就是嘉利的原話——
“杜艇供述,鮫人之主有多達三十幾個海上行宮,有些是在潛艇裡,有些在郵輪裡,有些在海船上,有些在荒島上。其勢力遠遠超過人類想象,所有行宮面積相加,已經接近半個亞洲大陸。杜艇已經淪爲鮫人的眼線,負責蒐集軍方情報,定期送達鮫人之主手上。像杜艇這樣的眼線,據說已經有數千名之多。鮫人之主善於操控人性,或用錢,或用醫術,或用道德綁架,總之,只要是對鮫人有益的事,都在暗中進行。杜艇在濟南有十幾間大倉庫,裡面存放着鮫人之主賞賜的寶貝,數量和價值相當驚人。我和杜艇很聊得來,他已經把與鮫人之主聯絡的主線和四條備用通道都告訴我。也就是說,只要我願意,隨時都能跟鮫人之主直接聯絡。按我的計劃,近地通訊衛星只要掃描到鮫人之主的電波方位,馬上就能跟太平洋艦隊的導彈部隊對接,半分鐘內發射深海導彈,將鮫人之主轟至粉碎。這是目前來看最經濟、最直接、最快速的殺敵方法,甚至根本用不到我們準備的那兩千名奇術師。我對杜艇採用了擠牙膏式的審訊方式,確保他腦子裡的每一點有用情報都被擠壓出來,事無鉅細,絕無遺漏。現在,杜艇只剩一口氣,處於百分之百合作態度的待命狀態,如果你同意,我馬上就跟鮫人之主聯絡——當然是採用了跟杜艇完全匹配的電子合成聲音方式。”
這種消息果然使人振奮,51地區與太平洋艦隊聯動攻擊,幾乎已經是目前地球上最猛烈的攻擊手法,僅次於核武。
“真是好消息!看來,杜艇到了你手上,才能發揮出他的最大價值。”我舉起大拇指讚歎。
“笑我不擇手段?”嘉利有些臉紅。
我正色回答:“不,嘉利小姐,你做得非常對,對待杜艇那樣的人,就得下重手。在這一點上,你比任何人做得更好。這消息非常好,如果洪夫人在這裡,一定也爲你高興。”
嘉利微笑起來:“謝謝稱讚,你不嫌我兇暴,已經很令我開心了。至於洪夫人,她對我是贊是貶,並無實際價值。”
這種情況下,很多人第一反應就是現代化通訊中,只要目標刻意隱藏自己,就可以盜用其它通訊頻道,經過數次信號跳轉後,纔將電話接通。果真如此,導彈攻擊目標肯定是南轅北轍。可是,嘉利是51地區的要員,甄別地址真假是輕而易舉的事,甚至可以說,51地區纔是這種通訊地址跳轉的發明者。故此,通訊訊號真假問題不足爲慮。
我唯一擔心的是,鮫人之主會將自己隱藏在一個極難攻擊之處,即使導彈就位,太平洋艦隊也會投鼠忌器,不敢輕易發射。
嘉利有着同樣的擔心,所以即使獲得了這種近乎萬無一失的好消息,也不敢得意忘形,而是強抑着滿懷的興奮。
夜靜山空,天地之間似乎只剩下我們兩個。
“一戰成功,我們就再無後顧之憂了。”嘉利悠悠長嘆。
擊殺鮫人之主是她的人生追求,當這願望即將實現時,她變得患得患失起來,不敢高枕無憂,亦不敢完全相信勝利來得如此容易。
“總有一些小問題、小細節會出紕漏,會留麻煩下來,對吧?”她自言自語地說,“在這麼龐大的計劃面前,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我必須通盤考慮,將所有問題都分析到毛細血管那樣的程度,才能確保萬無一失。最差最差,我也要與敵人同歸於盡,永絕後患。”
我爲她感到惋惜,生命還年輕,如果選擇在這樣如花似玉的年齡以身殉道,實在是一種極大的浪費。可是,如果不是抱定了不死不休的決心,誰還能甘願做如此巨大的付出?
無論哪國,體制之內的官老爺們肯定不會衝鋒陷陣,反而是喜歡坐而論道,對前線官兵指指點點,能拖後腿就拖後腿,能貪功就貪功,總之不能顯得技不如人。
幸而有嘉利這一類真正的鬥士存在,人類社會才得以健康發展,而不是停滯不前。
“你的計劃很對,方向也很對,如果存在問題,都可以研究解決。當下,我們要等洪夫人回來,共同商量。”我說。
山巔已經陷入黑暗,不見一絲燈火。
洪夫人遲遲沒有消息,也不知道最終追到老僧了沒有。我想,必須給她時間解決自己的心理問題,才能轉回頭來,齊心對敵。
油布上的食物本來就是冷盤,放了一天,已經徹底涼了,難以下嚥。
“夏先生,杜艇還提到,在他蒐集到的消息中,有一位姓燕的京城大人物與鮫人之主暗中勾結,甚至提供了不少的資源支持。中國姓燕的大人物不多,能長期盤踞京城的不過一兩人而已,所以很容易甄別。我立即調閱資料,查到此人應該是燕狂徒,即燕王府已經退位的當家人。我想,等洪夫人來了,從那裡入手,先打探一番情況。你看,是否正確?”嘉利問。
現在,她每說一句話都變得小心翼翼,反覆斟酌,似乎已經失去了之前的銳氣。我很欣慰,她這種強抑內心激越情緒的做法,才能保證不冒進、不衝動、不犯錯,讓龐大計劃能夠按部就班地實施下去。
燕歌行、燕塗鴉都是燕王府少主,前者隱忍,後者狂放,所以前者生而後者死。
我聽過燕狂徒之名,那是上一代奇術界的大人物,比秦王會的秦王更強勢,其門徒、爪牙分佈在全球各地,都有各自勢力,紮根當地,難以撼動。
這樣一個人跟鮫人之主有聯繫,合情合理,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