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傳來幾聲清脆婉轉的鳥鳴,在此刻人聲嘈雜的雲湖邊,竟出奇的響亮。衆人尋聲望去,見一隻全身火紅的大鳥從雲湖旁的山上飛下,在高臺上空來回盤旋,鳴叫不止。
狐狸有些詫異地望向我,擺出副不知道我還有後續手段的樣子。我微微一笑,示意他不用擔心。
那赤鳥又飛低了些,底下的百姓清晰地看見它翅膀上閃亮的羽毛。
“剛纔龍王顯靈,難道現在連鳳凰也出世了?”不知是誰最先說出的話,很快便惹來更多人議論。
一隻被僞裝過的馴養大鳥,只要出場時機合適,未嘗不能成爲鳳凰。我暗笑,先有水中惟妙惟肖的假龍現身,此時疑神疑鬼的百姓就算看見只烏龜沒準都能說成神龜,何況我又布了些煽風點火的人在中間,自然引得衆人往歪處想。
沒等我樂完,赤鳥已在衆人的驚呼聲中,俯衝向地面上的我。我故作害怕地伸手擋頭,那鳥離我還有段距離時,又忽然拍翅向上,只餘一片在陽光下閃着五彩光華的羽毛飄然而落,安穩地躺在了我舉在頭頂的手心中。當我放下手時,赤色大鳥只留下道迅捷的掠影。
靜,人山人海的場合,卻靜得只能聽見湖水流動的聲音。
我舉着羽毛茫然四顧,瞥見身側依舊面無表情的曹茗月,心裡隱隱感到不妥,卻沒有更多時間再去思索,因爲狐狸已經衝我伸出了手。
晨霧消散,他背後的湖面上到處閃着金色的陽光,越發襯托出身爲王者的威嚴。
我在衆人的注視下,一步步走上高臺。曾經我站在臺上,他站在臺下;而剛纔他站在臺上,我站在臺下;如今大家平手,我們終於站到了一起,並且靠得如此之近,同享衆人的膜拜。
站在大臣羣裡的白夜搶先而出,俯身跪倒,高聲道:“陛下得龍王襄助,娘娘得鳳凰認可,我大楚必千秋萬代,昌盛不息。”
衆臣回過神來,全跪倒高呼:“陛下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千歲。”
湖邊的百姓也紛紛下跪,跟着呼喊,從那些壓得不能再低的身子可以看出,大多數人已經心悅誠服,而我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人羣的歡呼還在繼續,我和狐狸已準備上車返回宮中。
驀地,走在我身側的曹茗月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四周簇擁着我們的宮女急忙上來攙扶。
我暗暗挑眉,看她虛弱的樣子,忽然想到一種可能,走上前關切地問:“曹姐姐,你怎麼了?”
我邊說邊若有若無地瞅了眼發現異常湊過來的狐狸,他則回我個貌似光明磊落的眼神,然後溫柔地問道:“茗月,哪裡不舒服嗎?”
曹茗月這會兒額頭冒汗,呼吸微弱,她身邊的侍女代答道:“陛下,娘娘這幾日身子一直不適,今日想是受了些驚嚇,還望陛下能速送娘娘回宮,請御醫診治。”
“陛下,不如你和曹姐姐坐車先走,方便趕路,臣妾隨後就到。”我體貼地接口,人家明擺着不歡迎我同乘一車,這種小事自要顯出我的寬宏大度。不過某隻狐狸的皮最好繃緊些,如果御醫真診出某人有孕,我會讓他知道小狐狸也不是這麼好養的。
狐狸顯出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樣,對我的話表示贊同,扶着曹茗月上車而去,隱隱讓我聞到一絲陰謀的氣息。不過,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倒也不如何懼怕。
狐狸和曹茗月的御輦快馬加鞭,不消片刻就把身後我所乘坐的馬車甩下一大截。保護車隊的人馬此時也被分割開來,跟在御輦四周的是大批的精銳禁衛,而我車旁的護衛人數則明顯稀少。
我這時早看出端倪,正暗暗冷笑,車外一聲呼喝,金石之聲隨即響起,車壁上更傳來咚咚兩聲,似乎有東西釘在了車上,幸虧車壁厚實,才未能射穿。
還好沒穿窗而入,我暗舒口氣,卻並不如何擔心。果然,不過片刻工夫,車門就被極端粗魯地打開,一張不太情願的年輕男人臉孔探了進來,叫道:“你還坐在這裡幹什麼,快下來!”
聽了那人蠻不講理的話,同車的秋雨臉色煞白,雖然渾身戰抖,卻還是頗爲忠心地擋在我面前道:“你們……要幹什麼,我告訴你……”
沒等她說完,年輕男子早不耐煩地掉頭離開。我則笑眯眯地拍拍被嚇住的秋雨,安撫道:“別擔心,他是負責保護我的。”
我從馬車裡出來,發現地上躺倒的多半爲本應負責殿後的禁軍,而此時還拿着劍警戒的全是黑衣勁裝的大漢,不由滿意地點頭。我眼珠一轉,看見明顯早準備好,就等時機一到便來救援,此時卻只能舉劍傻站在外圍的北羽及其手下,不由溫柔笑道:“北羽,我嫌你家主子辦事太沒效率,所以用了自己人,你不會見怪吧。”
北羽訕訕地放下劍,不知該說什麼好。另一邊剛纔催促我的年輕男子輕蔑地冷哼,用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自語:“一羣廢物。”
北羽臉色劇變,張嘴剛要反駁,被見勢不好的我慌忙打斷:“北羽,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他心情不好,正因被他大哥、二哥聯手逼迫來保護我而鬱悶呢!”
此時臉色臭得可以媲美茅坑的年輕男子正是雲嶺軍的三當家孟雲龍,他聽見我如此說他,也不反駁,只是高傲地把臉轉向另一邊,擺明不屑與我等敗類貴族爲伍,表現頗讓人火大。這小子自從知道我是王族中人,本來守城戰後對我略有緩和的態度又開始囂張。要不是他兩個哥哥聯手壓制,再加上他當初對他大哥葉平有虧欠,我想他肯定先把我這個可恨的王族殺了了賬。
我這次出宮忙碌收穫頗豐,其中最大一項就是和雲嶺軍幾個首領挑明瞭身份,並達成招安協議。如今隱在暗處的孟雲龍爲保護我而現身,箇中緣由少不得要向狐狸交代一番。
不過,在那之前,狐狸最好先向我解釋清楚他到底打的什麼算盤。眼下京城禁軍的控制權被拆分,有一部分掌握在曹家手中,這個我知道,但是知道不代表我能容忍他們隨意對我進行阻殺。像今天般的事明顯有曹家人操縱,狐狸不可能事前全不知情,卻偏偏縱容他們到如此地步。是想讓他們殺了我,還是想通過我毀了他們?
把打掃戰場的工作留給北羽,我換了輛馬車安全地回到王宮。至於孟雲龍,他自有去處,還輪不到我操心。
進宮後,知道狐狸還留在曹茗月的居處端華殿,等待御醫檢查的結果,我反而不急着去尋釁。先回到自己一直霸佔的王后寢宮,我換下禮服,疲憊地靠在軟榻上,隨手接過秋雨奉上的香茗,正要啜飲。
忽然殿外傳來吵嚷之聲,我輕眯起眼,現在是個人就來這裡鬧。老虎不發威,真把我當病貓了。
我壓了壓火,把茶盞放在桌上,輕聲吩咐:“秋雨,你去看看,什麼人在外面吵鬧?”
秋雨領命離開,不大的工夫,帶了個太監進來。我定睛一看,竟是舊識——當年那個奉慕容昊之命替我送藥,稚氣未脫的小太監承喜。
承喜現在長大了不少,靈動的大眼骨碌一轉越發顯得機靈。此時天氣並不炎熱,他卻滿頭大汗,剛纔又在門口喧譁,明顯有緊要的事想稟告。果然,一見到我,他就跪了下去,焦急地道:“娘娘,奴才多年前蒙您求情,才能活到今天,一直感恩在心。這次冒大不韙闖宮求見,實乃有重要事情稟告於您。”
我示意他不要着急,起來說話,他才站起,見我去拿桌上的茶盞,臉色立變,大聲阻止道:“娘娘不可。”
我心中一動,馬上把茶盞放回原處,聽着神色緊張的承喜結結巴巴地講述緣由。
自狐狸登基後,便把他這樣既非慕容昊貼身太監,又在他寢宮服侍的太監們打亂調撥到其他各處。承喜恰巧被派到曹茗月所居的端華殿,負責灑掃等粗活。今日狐狸和曹茗月回宮,他也曾遠遠看見。不過,像他這樣身份的太監是要回避的。沒想到他剛退出殿,就在轉角處看見曹茗月的貼身侍女把一樣紙包的東西交給個品階明顯比她低了不少的宮女。本來不欲惹事的承喜想躲開,但聽曹茗月的侍女提起隆馨宮。現在隨便一個宮人都知道端華殿和隆馨宮水火不容,受過我恩惠的他自然擔心我的安全,便偷聽了下去。結果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曹茗月消息靈通地知道了刺殺計劃失敗,乾脆改爲投毒,而那個接藥的宮女正是早已被她收買的給我宮裡送茶點的人。
我臉色陰沉地聽承喜訴說完,曹茗月明目張膽的根本不知收斂,和她那個城府深沉的姐姐沒法比,怪不得以前狐狸的幾個小妾流產得如此容易。本來我還想和她好好玩玩,要能供我娛樂,這皇后完全讓給她兩天也無妨,偏偏她已經急紅了眼,連如此不入流的手段都使出來。我冷笑着把指尖伸入茶杯輕輕攪動,她不會以爲區區毒藥就可以殺死我吧?
讓秋雨找了只小鳥試驗茶中毒性,果然劇烈無比,我笑得越發燦爛,轉頭和藹地對承喜說:“承喜,不知你是否願意留在我宮裡伺候?”
承喜立刻又跪在地上,肅容高聲道:“奴才的性命全是娘娘所救,願爲娘娘效死力。”
我斂住笑,當初在慕容昊面前那句爲他求情的話不過是隨口一說,於我並無利害關係,沒想到卻有人念念不忘,甚至願意爲此效忠於我。這麼多年,我在宮裡碰上的幾乎全是虛與委蛇之輩,利益與利益的交換,讓我早忘了該用什麼去換對方的忠心。
我凝視着眼前無比認真的承喜,點了點頭,去掉一貫的虛假笑臉,柔聲道:“好,那你就留在我身邊伺候吧。只要有我一天,定不會讓你受了委屈。”
“謝娘娘。”承喜興奮地答應,以頭碰地砰砰有聲。他可知道得到了我的信任,一旦背叛將千萬倍地承受我的怒火。
命人把那個負責送茶點的宮女抓來,一看到我,她立刻臉現懼色,身子抖如篩糠,大喊饒命。這回連審也不用了,我讓承喜押着她,帶着秋雨直闖端華殿。
既然有人非和我開盅一決勝負,我自然要奉陪到底。
到了端華殿,想象中被太監、宮女阻攔的場景卻沒有出現。大殿外靜悄悄的連個人影也無,我皺眉,狐狸應該還在端華殿,這又唱的哪出,空城計嗎?
我們一行長驅而入,沒走幾步,便看見狐狸背對着我們獨自立於殿中,內室暗淡無光,使他袍服上的金龍顯得格外猙獰。
聽見腳步聲,他微微側身,正好把身後趴在地的曹茗月露了出來。我稍顯驚訝地望着他,他卻笑得雲淡風輕:“既然你來了,這裡也沒我什麼事了。”說着,舉步向外就走。
“陛下。”曹茗月的呼喊猶如呻吟,“臣妾求您放過我父親和哥哥。”
狐狸似乎沒聽見她痛苦的喊聲,從我身邊擦身而過,就那麼消失在殿門外。
我望着虛弱地趴在地上的曹茗月,頗覺無趣,但此時箭在弦上,只得招手讓承喜把那個下毒的宮女帶前幾步。
曹茗月剛還癡癡地望着狐狸消失的地方,此時見到那個被我們押上來的宮女,忽然擡頭滿臉怨毒地瞪着我道:“我是要殺你,但我有什麼錯?你該死!”
我慢條斯理地從秋雨端來的那壺毒茶中倒了一杯,舉到雙手被綁的宮女面前,然後不顧她的掙扎求饒把那杯茶灌了下去,這才轉身衝臉色煞白的曹茗月悠然笑道:“你沒有錯,後位之爭本就兇險,成王敗寇,乃是天家的至理名言。只是你連何時該忍都不知道,頗讓我這個和你競爭後位的人感到失望。”
曹茗月慘然笑道:“你認爲我在爭後位嗎?真是可笑,我曹茗月從來沒在乎過那樣東西,我爭的是把我明媒正娶入門的夫君。”
聽她這麼一說,我心裡忽然感到有股怒氣澎湃涌出,怎麼壓也壓不住,面上卻笑得越發魅惑人心:“如果是搶夫君,你就更不需要爭了,因爲他是我的男人。”
“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曹茗月的怒罵結束於被我強灌毒藥的宮女軟倒在地的一刻,她白着臉看我走上去用腳踹了下那個嘴角流血,呼吸時有時無的女人,忽然慘叫道:“你不是人!你這個惡鬼!”
我笑靨如花,又倒了杯毒茶,望着曹茗月眼裡的恐懼,柔聲道:“正如你所說,這就是你配不上他的原因,因爲他也是惡鬼呀。”說着,在承喜和秋雨的驚呼聲中,昂頭把毒茶一飲而盡。
放下杯子,我看到曹茗月不可置信的眼神,輕笑出聲:“你不會真以爲區區一點毒藥,就可以把我毒死吧!想當年我被司徒緋下的慢性毒藥雖然發作緩慢,但毒性都比這個厲害。”
震懾住曹茗月後,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隆馨宮,開始不住嘔吐。以前我確曾喝過很長時間的慢性毒藥,後來爲了防毒,又在白夜的指導下服食過毒性不烈的藥物,但那並不代表我能抗拒所有毒物。曹茗月派人下的毒,從宮女毒發的速度看,估計我要是用非常緩慢的速度喝一杯,並不成問題。可當時爲了震住她,我一口氣喝完,表面風光的背後,是現在能吐多少就必須吐多少的痛苦。但讓我更感到鬱悶的是,這種痛苦必須承受。曹茗月作爲狐狸的正室,在眼下紛亂的楚國,已不是可以隨便殺死的人物,否則狐狸和我的名譽都將受損。因爲有這層考慮,我對她還有一定的容忍度,但她卻想依仗父兄勢力剷除我。如果不能此時把她壓服,以後更無法控制。
越想越氣,狐狸享受,我卻要替他受苦。驀地,一隻大手伸過來輕拍我的後背,我不停頓地繼續嘔吐,換來狐狸的一聲嘆息:“這是何苦?”
吐得已經再也吐不出來,我在他的服侍下漱口後,輕喘道:“你偷聽了?”
他絲毫沒有否認的打算,摟着我道:“我喜歡聽你說,我是你的男人,再說一次好不好?”
我森然一笑,一字一頓地道:“你是我的男人——其中之一。”
狐狸的笑臉上猛然出現非常細小的裂縫,如果不是我深識他性格又早留心觀察,絕對看不出來。可惜轉瞬之間,裂縫已被修補,他並未露出任何怒氣,反而從容笑道:“還在生氣?我道歉行了吧。知道你不高興我事先沒和你商量,可咱們心意相通,這不是配合得挺好。現在,曹家父子坐實了謀逆罪名,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扶植曹家最小的兒子曹佑思,而你問鼎後位的阻力也小了很多。”
我冷笑:“默許曹家父子調動兵馬圍殺我,又派北羽來救,你的如意算盤打得不錯。”
“再厲害的算盤不是也沒全打響嗎?聽北羽說你收了雲嶺軍,動作好快!”
“晚一步的話,恐怕又要被你捷足先登。”
“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厲害,宮裡這幾個女人我都料理不了,還要靠雲兒你來好好整治。”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不要心疼。”
狐狸對我冷冰冰的回答毫無反應,依舊笑眯眯地道:“我哪有工夫心疼她們,你一去多日,回來就懷疑我,是不是該好好補償我一下?”
“我什麼時候懷疑你了?”如果說的是我懷疑曹茗月懷孕這事,反正當時誰也沒挑明,我堅決不承認。
“這事先放下不提,你給我好好講講你怎麼收服雲嶺軍的。”狐狸沒窮追不捨,輕易地改變話題我很高興,可是……
“這個現在說也無妨,但你確定我們要在牀上談?你的手往哪裡摸?”
狐狸不爲所動地把我壓在身下,一隻手胡亂地解開牀幔,一隻手則與我衣服上的扣子奮鬥,同時還不忘厚顏無恥地笑道:“邊說邊做,有益健康。”
帷幔快速垂下,其上妖嬈的金色菊花阻隔了外面的風雨,彷彿把之前所有的血腥與爭鬥掩蓋,留下的僅有枕邊人的溫柔。思緒隨着狐狸在我身上游走的手,開始飄忽不定。想到今日隆馨宮外陽光明媚、花開嬌豔、芳草如茵,四面八方洋溢着柔和的氛圍。人們沉醉在這天地的美景中,此刻又有幾人會想到九月秋來,百花凋零,菊花綻放的傲然姿態,我卻已在盼着那一天快些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