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天,一匹快馬自北而來,捎來了褚的一封信。信是寫給卓青的,徐明春收了,念給卓青聽。信裡寫些什麼別人一概不知,只知卓青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因卓青受不了顛簸,走得甚慢,又走了幾天,與趕上來的馮伯會合。或三日,或五日,褚的信一路送來。林俊南早知道徐明春喜歡卓青,看到眼下這個光景,與他同病相憐,倒也不再恨他,甚至還鼓勵他說:“現在是大好機會,你一定要乘虛而入。”徐明春當時正在熬藥,目中隱約閃過一道寒意,擡眼望向林俊南,臉上似笑非笑:“褚只給卓青寫信,謝公子他就沒一點兒想法?”林俊南氣得跳腳,罵他不識好人心,徐明春只是微微冷笑。

一行人到揚州時,年關早過,已是元月下旬。剛到得城門,都督府兩名叫楊威、趙龍的參軍早候在那兒,正伸長脖子等。林俊南看見他們,略掀開一角車簾,已被他們上來各抱了一條腿笑道:“我的祖宗,你可回來了!咱們得了信兒,說是有人傷了你,都快急死了!”林俊南一腳一個將他們踢開,笑罵:“急什麼,老子福大命大,死不了!”楊威和趙龍相視一笑,嘿嘿不已。林俊南眼一瞪:“笑什麼!”

楊威剛要說些什麼,忽見馮伯往這邊走。宰相家臣七品官,馮伯雖無品階,都督府大管家這身份的份量卻也不輕,楊威和趙龍連忙上前見禮。

略做了些交接,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城中去。揚州自古繁華,至本朝可謂盛極。張祜曾作詩讚道:“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死也要死在揚州,可見對揚州的喜愛。揚州城連貫蜀岡上下,坐落在蜀岡之上的爲子城,亦名牙城,座落着揚州大都督府以下官衙。牙城東南蜀岡以下的叫羅城,又名大城,方是平民和工商業的集中地。他們自西門而入,沿途所經,只見館舍高樓鱗次櫛比,行人亦是珠履繡袍,一路上小橋流水,風簾翠幕,風物與江北果然大不相同。謝曉風雖性格淡然,也覺看得眼花繚亂。

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一座府門前。四開間的朱門,銅釘耀眼,上懸金漆大字,壯麗輝煌絲毫不在褚府之下。門前一列衣甲鮮明的府兵,見了馬車,將旁邊的角門打開,放馬車進去。謝曉風沒想到林俊南家也有這樣的氣派,略感意外,將眉微微皺住。

林俊南嘆了口氣,低聲道:“你早知道的,我爹只有我一個兒子。”這句話說得突兀,謝曉風略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微微有些發白。

林俊南道:“你曾許我三件事,還有一件事,我現在要跟你說。”

謝曉風道:“你說。”

林俊南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們說好了要在一起的。這話絕無更改,無論遇到什麼樣的事,我都不會放棄,也不許你放棄。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便是信我。”

謝曉風看了他一眼,良久方道:“好。”

林俊南知道他最重諾言,說過的話便是板上釘釘兒,心下安寧,笑嘻嘻地將他的手舉到脣邊親了親。過了片刻,腦中浮起父親的身影,不由又覺頭大。

卓青傷重,徐明春恃才傲物,不願意見這位林大都督,謝曉風的性子更不用提。林俊南囑咐馮伯安置他們,自己獨自去見父親。

到得書房,林海天正和長史官議事,在門外略等了片刻,長史官告退出來,林海正的聲音在裡面道:“進來罷。”林俊南連忙走進去,撩衣跪下,恭恭敬敬道:“父親。”林海正着了一件暗紫的袍子,面色微有些沉鬱,道:“起來罷。”林俊南規規矩矩地站起來。

短短數月,遭逢無數變故,幾次命懸一線,林俊南眉目間不覺添了幾分滄桑之色。林海正上下打量了幾眼,道:“此行似是頗有收穫。”

林俊南不知他意指何處,手心微微冒汗,只得恭謹答道:“是。”

“說來聽聽。”

林俊南沉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兒子見了褚大哥的行事,突然頓悟:大丈夫生於世間,必有所擔當。兒子從前貪玩胡鬧,實在是荒唐,辜負了父親的期望。”林海正不意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微微有些驚異。林俊南這些話卻是一路深思熟慮了的,深吸了口氣,迎視林海正的目光,大着膽子道:“兒子此次出去,見識了些世面,因此有了個想法。”

林海正道:“你說。”

林俊南單膝跪倒,慨然陳辭:“褚似我這般大時曾仗劍五湖,結識英豪之輩。兒子遙想他當年風采,仰慕萬端,因此也想效仿……”眼角餘光撇見林海正微笑着點頭,心中暗暗一喜,以爲就此海闊憑魚躍了。

“你有這個心,可見這一趟沒白走。也寄了書信來,贊你比從前知事了。”林海正微微一笑,說到最後,卻將話鋒一轉,“仗劍五湖的事,如今卻顧不得。”說着,又是一笑。這笑容古怪,林俊南莫名地心慌。

林海正道:“你今年十九了,也到成親的年紀了。”

林俊南吃了一驚,忙道:“兒子不願!”被林海正瞪了一眼方纔醒悟,低頭道:“兒子一事無成,不願此時成家。”

“在信中也說過這樣的話,勸我放你多出去走動,好生歷練。”林海正微微嘆息,“但此時朝局動盪,正是危急關頭,怎能將一切都壓在他肩上。”分明是在說婚事,如何又扯到朝局?林俊南雖不關心朝廷裡的事,略一想也明白這樁婚事自然是帶着政治目的,心裡越發彆扭。

林海正道:“安南經略史大人家的小姐,我着人打聽過,史小姐知書達理,並不辱沒你。從今兒起,你那些花花心思都給我好好地收了!”

林俊南垂首道:“兒子……不願此時成親。”

林海正淡淡道:“聘禮已下。婚期就定在二月。”

林俊南心頭微沉,擡眼向林海正望去。林海正軍旅出身,氣度整肅,林俊南自小怕他。此時與父親目光一碰,只覺是碰到了千年灰巖,深刻堅定。林俊南也知道父親說出這些話,便絕無他置喙的餘地。心開始是往下沉的,後來卻漸漸沸騰起來,冷熱交激,一些生硬的語言涌至喉間,要衝出嘴,然而又知道那些話說出來就是潑天的大禍。

林海正也望着林俊南,心裡有微微的疑惑——這孩子變了。林俊南自小淘氣,唯獨怕他,一見他就跟沒了魂似的,面目呆板,毫無生氣。不過往洛陽走了一趟,怎麼連氣質都變了,倒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似的。

畢竟父子連心,林海正也不願意鬧得太不愉快,在林俊南肩頭撫慰地拍了拍,“如今的朝局,內有權臣,外有蕃鎮,國弱兵強,正是亂國之象。京畿重臣與蕃鎮大將往來過密是大忌,偏生和鄧通的一封書信落在了榮王一黨手裡,明裡派洪運基送信入長安,派人截殺,真正的信箋卻另走僻徑到了長安。已去了長安。迫不得已之時,只能向榮王妥協,將京畿衛的兵權拱手奉給他。榮王想這個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一番變故,於他是如虎添翼,我們的處境也更加艱難——當此亂局,男兒正要建功立業,你要多向學一學。”

林俊南知道多說無益,憶起當日在郾城自己誇下“遇神殺神,遇魔降魔”的海口,褚卻輕聲道:“只宜智取,不宜硬拼”。此時回想,褚自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可笑自己目光短淺,只顧眼前歡樂。這些念頭在腦中翻轉,其實不過是彈指間的事情,林俊南輕輕吁了口氣,悶聲道:“他心思周詳,慮事深遠,我再學一百年,也不及他。”

“你心腸太軟,不是做大事的人。”林海正嘆息一聲,擡眼看住林俊南,微微苦笑,“想我林海正一生戎馬,生個兒子,怎麼是這德性?”

林俊南被父親罵慣了,也不以爲意,低下頭道:“兒子天生這種性格,也沒有辦法。”

林海正道:“改了罷。”

林俊南默然半晌,道了個“是”字。

林海正命他出去見母親。林俊南告辭出來,往後面去見林氏。林海正性格嚴苛,夫人卻溫柔敦厚,當日聽說林俊南受了傷,哭得死去活來。此時見了林俊南,不免摟在懷裡問長問短。林俊南出來時,天已黑下來。剛要去見謝曉風,一幫子狐朋狗友早候在府門外,派了小廝進來傳信。林俊南在角門處默默聽了翠墨捎的話,半晌沒有言語。

翠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喚道:“少爺!”

林俊南彈蒼蠅般將他的手撥開,手往懷中一伸,取出臨別時褚交給他的錦囊。當日褚曾囑咐他“萬不得已時,打開錦囊”,他心裡別有計較,也沒有十分將褚的話放在心上。如今婚期逼的這樣緊,不由得心慌。

淡青的錦囊,鏽了一朵清麗的蘭花。

林若南在家時也曾給林俊南繡過東西,她的手工林俊南是認得的。錦囊半新,邊角處有磨損的痕跡,自是常用之物。

林俊南輕輕撫摸錦囊,眼前浮現出褚的身影。這個人他真是看不懂。他對林若蘭有情,對卓青有情,對夢隱有情,對小謝有情……這個人頂頂多情,卻又頂頂無情。沒有什麼不可以利用,沒有什麼不可以放棄……然而你又不能說他的情是假的。林若蘭待字閨中時即有女中巾幗之稱,卓青更是千伶百俐,而小謝,人雖單純固執,分明也是個冰雪聰明的人。能將這些人的心收入掌中已是不易,更可怕的是,卓青跟了褚十年……十年啊,豈是虛情假意能收得攏的?

翠墨小聲道:“少爺,過堂風最厲害了,你換個地方想事好嗎?”

林俊南“嗯”了一聲卻不動。鬆開錦囊上的線頭,取出折得整整齊齊的短箋。打開短箋,湊近燈籠,就着枯黃的燈光看去,開篇第一句話便是“從古至今,最難得者爲兩全之法。”林俊南心頭微微一動,移目往下看去。信不長,寥寥數語,卻看得林俊南心頭狂跳。

翠墨奇道:“少爺,你怎麼了?”

林俊南低頭半晌,緩緩擡頭看向翠墨,眼中微光閃動,“我今兒個交待你的事辦得如何了?”

“已派了人出去,話還沒有回過來。又不是大事,少爺放心就是。”翠墨嘻嘻一笑,拉了林俊南的袖子,“少爺!我跟了你幾年,也算是少爺的心腹了,可這一次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少爺買小孩子幹什麼……”林俊南一把捂了他的嘴摁到黑影兒裡,怒道:“給人聽見,我剝了你的皮!”翠墨咿咿呀呀叫着,一口氣喘不上來,直翻白眼。

“這種事你都知道,褚啊褚,難道你竟是個妖怪託成的?”林俊南喃喃,忽然對着粉牆微微一笑,“爲了保險起見,我還是來個雙管齊下吧。”

趕走了翠墨,林俊南打聽明白給謝曉風安排的客房位置,也不提燈籠,一個人悄悄地過去了。房裡點着燈,門關着,沒一點聲音。林俊南在門口站了片刻,悄悄推門而入。謝曉風正坐在桌旁發呆,聽見推門聲,慢慢擡起眼睛。林俊南笑了笑,反手關上門,“怎麼還不睡?”謝曉風靜靜地看着他,半晌沒言語。

他側身坐在那兒,溶溶燭光下,面如冠玉,目若寒星,真真是好看。林俊南走到他身邊,托起他的臉輕輕吻了吻。

謝曉風長長的睫毛閃了閃,忽然站起來,一把揪了他往牀邊拖去。

林俊南心中一跳,伸手便也去脫他的衣服。轉眼間,衣服除盡,林俊南還未怎麼動作,已被謝曉風壓倒在牀上,嚇了一跳,腦中清醒起來,“你幹什麼?”

謝曉風望進他的眼睛裡,緩緩道:“這一次我在上面。”

林俊南苦笑:“上面辛苦,需要技巧。”

謝曉風哼了一聲,“我不怕辛苦……而且,我早學會了。”

林俊南無法,只得趴在牀上任他弄,嘴裡低聲調笑:“相公,你要疼惜奴家。”

謝曉風窩在林俊南頸中細細吻了一遍,又去吻林俊南的耳朵。林俊南閉目感受,心裡覺得這個夜實在是不尋常,然而又摸不着一點頭緒。被謝曉風在腰間撫弄了幾下,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正感覺美好,胸前突然被狠狠地擰了一把,痛得他險些跳起來,卻被謝曉風一把摁住。痛感中有一縷極細的快感突兀地升起,細而韌,鋼絲一般。林俊南呻吟着,下面的性器已硬起來,掙扎着想翻身去壓謝曉風。

謝曉風伸了一隻手上去,一把將他的臉摁進被子裡。林俊南一口氣喘不上來,正頭暈眼花,股間突然一痛,彷彿被插進了一把鋼刀,疼得他“嗷——”的一聲,整個身子都往上彈,卻被謝曉風死死壓住,一動都不能動。

林俊南嘴裡倒抽氣,兩眼往上翻白,彷彿被拋上岸的魚。謝曉風不再動,摟住他,安慰地在他背上吻了吻。林俊南仍是疼得不辨東南西北,後庭一陣陣地**。謝曉風略停了停,緩緩地繼續往裡面送。

林俊南額上早布了一層冷汗,嗚咽了一聲,忍不住伸手推他。謝曉風摁住他的手,繼續往他身子裡面擠,擠了一會兒,覺得難耐,索性**。那一種痛彷彿是要把人活生生劈成兩半,林俊南啊了一聲,手指插進棉被裡,全身都**起來。

謝曉風又動了片刻,覺得順滑許多,摁住林俊南腰**起來。初時還控制着,後來動作變得異常爆烈,彷彿是帶着某種強烈的佔有慾,又彷彿是帶着某種憎恨似的。

林俊南疼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什麼也顧不得想,身子被謝曉風充滿,意識被謝曉風所給予的痛楚充滿……那一種痛如鍋中崩出的油星子,滾燙、熾烈、鮮明!又如奔騰的江水,波浪相接,永無止境。好在謝曉風在這上面沒什麼經驗,不能長久,終於渾身一顫,疲倦地伏在了他身上。

林俊南沒得着一點快樂,痛得幾欲昏死過去。腦子裡模模糊糊地想: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下半截身子幾近麻木,也說不清是什麼感覺。閉着眼趴了一會兒,睜開眼,見謝曉風躺在自己身旁,正盯着自己看,眼光意外的清冷。林俊南心裡一陣微麻的涼,喚道:“小謝……”

謝曉風看了他片刻,緩緩湊過頭去,淺淺地吻他的嘴脣。他吻得細緻,給林俊南的感覺卻是漫不經心,彷彿帶着什麼心事。

林俊南莫名地覺得害怕,輕聲問:“想什麼呢?”

“你呢……你想什麼呢?”謝曉風反問,纖長瘦硬的手指撫上林俊南胸口,輕輕划着沒有任何意義的圖案,指尖掠過乳尖,林俊南輕輕吸了口氣,略動上一動,全身都叫囂着疼。謝曉風的手越動越慢,最後只餘拇指在動,若有若無意,按在林俊南的膻中大穴上,輕輕地打着旋。

林俊南記得師傅曾說過,這是人身上的死穴,絕對不能落在敵人手中。可謝曉風不是敵人啊,爲什麼自己會覺得怕呢?

“小謝……”林俊南低喚了一聲,“你今晚有點奇怪。”

“是你奇怪吧?”謝曉風頭微微後仰,望着他笑了笑,似是要看進他的心裡去。

林俊南覺得壓在胸口的指尖微微一沉,心裡一寒,腦子裡數個念頭激烈交纏,漸漸清晰起來,浮出水面,終於嘆息一聲,問:“你知道了?”

謝曉風目中寒光一閃,半晌點了點頭。

林俊南問:“你還記得今兒我和你說過的話嗎?”謝曉風遲疑了一下,手指又是微微一沉,林俊南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剛纔麻木着,是鈍鈍地疼,這時靜下來,疼痛漸漸清楚而尖銳,躺着不動也是難以忍受。林俊南覺得有點累,輕輕吁了口氣,閉上眼睛,將手覆在謝曉風的手上。他的手底下是謝曉風的手,謝曉風的手底下是他的心臟。每一隻手都想握住自己的命運,然而誰又能真的把握自己的命運?褚不能,林海正不能,卓青不能,徐明春不能,謝曉風和他,也不能。

躺了一會兒,林俊南忽然微微一笑:“你這死小孩兒,又驕傲又兇狠……其實你就是條小笨狗兒。被人拿小石頭砸了一次,後來見了石頭就害怕。”

謝曉風微微一震,手指徐徐伸展,掌心平平按在林俊南胸口,感受他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隔了很久很久,謝曉風輕聲道:“你願意舍了這裡的一切跟我去天山嗎?”林俊南道:“給我點兒時間。”謝曉風微側着頭盯住他,神態認真,彷彿要將他的樣子永永遠遠記在心裡一般。半晌微微一笑,笑得頗有點出塵的味道。林俊南微有些心寒,剛要說些什麼,謝曉風忽然湊過來,在他脣上淺淺地吻了一吻。

“小謝……”林俊南輕喚了一聲,脣上突然傳來一股劇疼,他忍不住啊了一聲,剛要掙扎,已被謝曉風一把推開。

林俊南微微一驚,顧不得嘴上傷得如何,叫道:“小謝,你聽我說!”

然而謝曉風不聽他說。謝曉風抓了衣服,猛地跳下牀去。這個動作決絕萬分,不留一點餘地!林俊南心頭狂跳,驚怖欲絕,連忙伸手拉他,卻只拉住一片衣角。謝曉風不和他糾纏,丟了那件衣服,將手裡的往身上胡亂一披往外疾走。

林俊南赤着身子跳下牀去追他。謝曉風略作環顧,一腳踢開窗子,燕子般穿了出去。謝曉風下手沒個輕重,林俊南後庭受傷不輕,略動一動就痛得心尖兒都在顫,冷汗一層層地逼了上來。但此時,也顧不上這個,只得咬牙忍痛追出窗子叫道:“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四下一望,哪還有謝曉風的影子?連忙掠上房脊,於高處轉頭四顧,然而仍是看不到謝曉風的影子,只有積雪在彎刀般的月亮底下閃着寒光。

林俊南強忍疼痛,沿着高高的屋脊飛掠,往來轉了個圈,仍是看不到謝曉風的影子。他出來得急,連衣服都沒顧得穿,這一會兒的功夫,手足早凍僵了。冷風撲上他赤裸的胸膛,彷彿是拿刀子在一刀刀地割……冷啊,真是冷啊!全身的血液彷彿都生生凍結了,然而敵不過心裡的寒意,胸腔被掏空了,只留暴風雪在裡面呼嘯!

林俊南站了片刻,忽然想到他要回天山去,自然是朝西走的,我在這兒轉來轉去幹什麼?他說要回天山,我陪他去就是了。收腳往回找衣服穿,只顧出神,也沒看路,一腳踩空往下墜去。凍了這許久,身子已不似平日靈活,又帶着傷,勉強提了一口氣,沒能提上來,只道要摔個結實,身子卻突然一輕,被人撈了個正着。他還迷糊着,已被一團熱意包裹起來,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

那人用衣服把他兜頭裹住,眼前一片黑,什麼也瞧不見,然而有些事情有些人是不用看的,用感覺就成了。林俊南一陣狂喜,叫道:“小謝——”

“嗯?”謝曉風腳下不停,鼻子裡應了一聲。

“你最好了,小謝。”林俊南笑道,聲音裡帶出一絲哽咽。

謝曉風微一怔,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怎的,鼻子裡不由得一陣發酸,寒氣一浸,眼珠子冰得發疼。

林俊南後庭的傷一時好不了,謝曉風偷了一匹馬,抱着他騎馬飛奔。林俊南嘴上被謝曉風咬的傷結了痂,兩天後脫落,再過幾天,身上的傷也漸漸好了。他們把先前偷來的馬扔掉,又偷了兩匹快馬,曉行夜宿,一路朝西。

自那晚之後,謝曉風再也不提在上面的話。林俊南吃過了苦頭,晚上面對謝曉風的態度更加溫柔。這一場長途跋涉夢一般地甜美而不真實。二月初七的夜晚,江畔的一間小客棧裡,他們的美夢被一支響箭驚醒。夜色深而濃,窗外火光閃爍,紅得驚心。林俊南披衣奔到窗邊往下看,一支支的火把映得槍頭林立,槍尖一抹銀色亮得耀眼。密林般的長槍中,林海正一身玄色衣袍坐在馬上,面色凝重,看不出喜怒來。早料到會有這一日,但這一日真的來了,仍是感到驚心動魄。

謝曉風從背後抱住林俊南,將頭枕在他頸上,隔着他的肩膀往下望去。林俊南低聲道:“我爹追來了。”心裡的話是:“本來有更好的法子,這下完了”,但沒有說出來。

謝曉風問:“你怕嗎?”

林俊南道:“我怕——”回頭吻了吻謝曉風,“我怕的是和你分開。”

謝曉風道:“我們衝出去。”

林俊南笑了笑。謝曉風武功再高,也不過是一個人。單打獨鬥,底下或許沒一個能勝過他的人,但面對訓練有素的士兵,他撐不下去的。

謝曉風望着林俊南,眼光清亮,“若是衝不出去,就死。”想了想,問:“你怕不怕死?”

樓下傳來林海正的聲音:“南兒,我知道你在上面。你出來。”聲音不高,卻充滿威嚴,是慣於發號施令者的獨特語氣,在這寒冷的靜夜裡格外顯得冷靜、沉穩,不給人辯駁的餘地。

林俊南和謝曉風四目相接,靜靜聽着。

林海正又道:“我數到三,你若不出來,我就一把火燒了這裡,只當從來沒有你這個兒子。”

謝曉風手一沉,扣住了長劍。林俊南手一擡,壓在他的手上。謝曉風猛地擡眼,利刃般的眼光一瞬不瞬地定在林俊南臉上。林俊南神色泰然,甚至笑了笑,輕聲道:“老爺子太性急了。就算急着見兒媳,也不用這麼逼呀。”

謝曉風微有些意外,狐疑地看了看林俊南,像是不認識他似的。

“一。”林海正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走吧,出去見老爺子!大不了……就死在一處。”林俊南微笑道,湊過嘴脣去,“但這之前,還是再香一個吧。”

謝曉風有些哭笑不得,輕輕攬住他的腰,舌尖與他糾纏。

“二。”仍是波瀾不驚的聲音,聽在耳中卻如催命的鼓點。

就在這一聲“二”裡,謝曉風腰間驀地一麻,微微沸騰的血液瞬間凝結,震驚地望着林俊南緩緩向後退去的臉孔,不敢相信此刻發生的事情。

“你要記得我要你答應的第三件事:信我。無論遇到什麼樣的事,我都不會放棄,也不許你放棄。”林俊南仍在微笑,分明是痛苦的決別,他的笑容卻是前所未有的明朗和堅定,“在這裡等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一定!”

謝曉風想說點什麼,啞穴被一道指力掠過,張開的嘴裡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在樓下傳來一聲“三”的剎那,林俊南跳出窗子,站在欄杆前大笑道:“勞駕父親日夜奔波,是做兒子的不孝,請父親責罰。”

林海正淡淡道:“還不下來?”

林俊南跳下樓去,走到父親身邊。林海正端肅的臉映在火光中,彷彿風乾的石像,滄桑而沉鬱。林俊南撩衣跪下,叩了三個頭。

林海正吩咐:“把少爺的馬牽來。”隻字不提林俊南半夜三更逃出府的事。

林俊南下樓時準備了滿腹的話要說,林海正如此行事,倒叫他摸不着頭腦。牽馬的是一名相熟的府兵,朝林俊南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他乖乖上馬。林俊南咬了咬牙,翻身上馬。林海正道了聲“回府”,當先撥轉馬頭往東行去。林俊南遲疑了一下,只得跟上父親。

父子二人並肩按轡而行,各有各的心事,都一言不發。

走出裡許,林海正勒了馬往回望去。林俊南不知出了什麼事,也勒馬回望,這一望,不禁大吃一驚,裡許之外黑煙滾滾、火光沖天。天地間都冷肅到極點,只有那遙遙的火光,如盛放在彼岸的花海。

突然之間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林俊南心膽俱寒,雙腿猛地一夾馬腹,往回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