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笙默然起身。
她站穩之後,努甲鬆開手。
忽然間,今笙感覺頭頂的王冠太沉了,壓得她幾近難以喘息,她只能微微擡頭,保持優雅的儀態,才能讓它不掉下來。
她忍住所有的情緒,在前面走,努甲在她身後,始終保持着一步的距離,謙恭又有禮。
今笙走出宴會廳,赫然看見佇立在門口的輕歌,她的目光望向王宮大門,夜色裡,那個人的身影早已經消失不見了。
“媽。”輕歌迎上來,她看着今笙蒼白的臉,還有那紅紅的眼睛,心微微一疼。
今笙黯然,低語,“不早了,輕歌,回去休息吧。”
此刻,輕歌心裡哽着許多話,卻無從說起,她說:“我送你回去。”
今笙微微擡手,語氣低低的,“不用了。”說罷,她越過輕歌,拾步往走廊而去。
輕歌站在原地,即使有努甲在今笙身邊,可她仍舊感覺今笙的背影,如同谷永淳一樣,孤單影只,有種蕭瑟落幕的感覺。她在心底,深深扼腕,也清楚的知道,父母此生,再無相聚的可能。
今笙的心像是被掏空一樣,情緒低落,失魂落魄的,每走一步,都覺得腳上像是灌了鉛似的,沉重不堪,明明不遠的距離,卻讓她感到很遙遠。餘生,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很漫長。
痛苦與孤獨,將伴隨在她此後的漫長歲月裡。她這一生,終將孤單到老。
她穿過走廊,拾步上臺階時,步伐趔趄,差點摔倒,幸好努甲手快扶住她。
“謝謝。”她低語,卻有氣無力。
努甲無聲的搖頭,這一次,扶着她的手臂沒有鬆開。
回到今笙房間,她剛坐下,努甲蹲在她面前,問,“要不要再吃點什麼?”
今笙搖頭,傷心難過,她似乎已經感覺不到飢飽了。
“今笙,你太瘦了,”努甲看着她,淡淡的笑,那笑,如煦春風一般,“你或許不餓,可孩子還需要營養。”
努甲不等她說話,吩咐侍女拿些吃的過來。
“努甲,”今笙擡眸看他,他蒼白的臉色,有種風清道骨的感覺,她說,“謝謝你。”
“謝什麼?”努甲淺淺一笑,“你忘了,我們是夫妻。”
夫妻?今笙想到今晚宴會上的事,她有些訕然,低語,“今晚的事,我很抱歉。”他的寬容與大度,讓她內疚,微微沉默之後,她終是低嘆,卻如同誓言,“以後,不會了。”眼前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即使他很大度寬容,可她,也應該要給他應有的尊重。
“你沒有錯,不需要跟我說抱歉,”努甲說。
今笙臉色更是訕訕的。
“我很開心,因爲你在我身邊。”努甲的語氣清清淡淡的,聽不出他話裡的波瀾。
“努甲,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他對她越是好,今笙越感覺內疚,越覺得辜負了他的深情。
“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就好,”努甲似是自言自語。
今笙訕然。
侍女將餐點送來了,努甲盛了湯給她。
今笙真的一點兒胃口都沒有,可想到肚子裡的孩子,忍着,將湯喝完。而後,在努甲的監督下,她又吃了些東西,就再也吃不下了。
“要不要去花園消消食?”努甲說,“那邊夜荷開了,很漂亮。”
一刻鐘之後,他們已然漫步在荷塘邊了。
夜裡的荷塘,空氣裡瀰漫着荷葉清新的香味,怡人心肺,今笙低落的心情,混亂的思緒,稍稍好些了。
今笙漫步,沉默着。
“那麼愛他,爲什麼不跟他走?”夜色裡,努甲的話,平靜而悠遠。
今笙腳步微滯,望着滿目的荷塘,心底微亂,微慟。這句話,她也曾不止一次的捫心自問過,即使心裡的回答很誠實,可……理智讓她卻很清醒。可她卻從未曾想,努甲會以這樣心平氣和的語氣問她。
“我私心的想你留在我身邊,”努甲話裡,多了些淡淡的苦澀,“可我不想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樣子,與其你留在我身邊欲欲寡歡,倒不如……你回到他身邊。”愛她,深愛她,所以,將這一切看得很透徹,說出這番話來,他心裡,矛盾掙扎,極苦極苦。
穩了穩情緒,今笙終於幽幽的開口了,話裡,卻堆積着太多的無奈和苦澀了,“努甲,真的很抱歉,因爲我,讓你難堪了。”
她終是,辜負了兩個男人。
她,給不了谷永淳想要的廝守一生,也給不了努甲想要的愛。她,是個自私的女人。
“我不要你的道歉,”努甲看着她的背影,“今笙,我要的是你能幸福。”他曾以爲,他會是給她幸福的人,婚後,他們相敬如儐,可今晚他才發現,她要的幸福,他根本給不了,因爲,他不是她深愛的那個他。
幸福?
在她看來,是多麼奢侈的一個詞語,這一生,註定與她無緣了。
“我頭上的王冠太沉了,”今笙低語,“你知道的,我推不開它。”她的苦,她的煎熬,她肩負的
責任,讓她有苦難言。很多話,無法傾訴,也不知道如何傾訴,所以,只能哽咽在心裡。
努甲突然問,“那你想推開它嗎?”
今笙黯然沉默,之後苦笑,“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沒有不可能,”努甲篤定的說,“只有……你想不想。”
今笙垂眸,陷入無邊的沉默裡。想,又能如何?明知道不可能,再去執着的奢望,不過是給自己憑添了煩惱而已。
現在的丹萊王室裡,她是最嫡親的一脈,論血統,沒有人比她的血脈更純淨了,論出身,沒有人比她更尊貴了,所以,當國王在內政會議上要求修改憲法,讓女性繼承人也可以繼位時,也沒人敢明着反對。
“我也希望,有人能幫我肩負這樣的責任,”她並不貪戀權勢,她低語,“可……”沉默之後說,“我不能讓丹萊像其他石油大國一樣,成爲別人口裡的食物,我也不想,讓它陷入戰火紛爭裡。”
此刻,努甲的思緒很清晰,他是丹萊貴族,對於王室裡的現狀,自然是很清楚的,有些事,只是沒有擺在檯面上來說而已。
對王位虎視眈眈的大有人在。
若今笙放棄王位,那麼,在國王過世之後,王位將由國王同父異母的哥哥,已經過世的哲納親王的後代繼承。
哲納親王的母親,那個歐洲女人,是前國王的初戀情人,前國王還是王儲的時候在歐洲留學時認識的,後來,她悄悄生下哲納親王。
前國王留學結束回丹萊後,娶了丹萊貴族家的女兒爲妻,次年,登上王位,而後,生下現任國王,也就是今笙的父親。
後來,那個歐洲女人找來了,很快,她與前國王舊情復燃,她爲了剝奪王后之位,於是,借用歐洲大國的勢力,一手策劃了丹萊的動亂,更爲了讓自己的兒子成爲王儲,她動用一切手段誅殺今笙的父母,以致於他們被迫流亡在外,今笙被託付給谷家。
前國王原本是要續娶她爲王后,可內閣大臣們以她非丹萊人爲由提出異議,爲此,她痛下殺手,一個月之內,謀殺了當時的首相與議長,後來,當她所有的陰謀被揭穿時,她遭到了前國王無情的拋棄與追殺。
因今笙父母流亡在外生死未明,而丹萊王室不能後繼無人,所以前國王從歐洲接回來了她生下的兒子哲納,並尊爲親王。
哲納親王生在歐洲,長在歐洲,思想偏向於西化,當他做了王儲後,一再建議,讓歐洲大國的軍隊進駐丹萊。
富饒的丹萊,原本就是衆多大國想要強食的目標,而他這些建議,這簡直是明目張膽的賣國,而後,他變本加厲,甚至想要謀害前國王,至此,前國王再也無法容忍,當得知今笙父母還在世的消息時,前國王忍痛將哲納親王悄悄處死,卻留下了他還在襁褓中的兒子貝特納,也就是麗塔的父親。
在輕歌沒有回來之前,貝特納是王位第二順位繼承人。也就是說,今笙若放棄王位,那麼,貝納塔將會繼任國王。
今笙的出生高貴,血統純淨,是丹萊人民心裡的信仰,而以首相哈賈爲首的內閣,對今笙也是極支持的,如果貝特納繼任王位,勢必會改組內閣,換成自己的人,那麼丹萊人將要面對如此的局面將會堪憂。
而現在,已有確鑿的證據表明,貝特納與國外的某些非法組織有聯繫,他表面是個閒散貴族,卻一直在國外佈置勢力,走私軍H和毒品,更在暗中對王位虎視眈眈,若他繼承王位,那麼,勢必會引入歐洲的勢力,之後富饒的丹萊,恐怕又會成爲那些所謂強者口裡的肉食。
其實,以貝特納的所作所爲,完全可以將他判刑,或者是驅逐出境,可前國王連續誅殺了他的奶奶與父親,不忍心再傷害他,所以曾留話給國王,要求必須要善待貝特納,不管他做錯了什麼,都不能傷害他。
鑑於此,爲產生後患,國王便不讓他接近政事,只讓他做一個閒散親王。
可貝特納眼見國王年邁,對王位的覬覦,又在心底萌生,他表面風平浪靜,實則,私下裡做了很多事,近年來,他一心想要擠進內閣,參加內政會議,可屢屢都被國王否決了。
他心裡的怨恨陡生,卻又不敢明目張膽的起勢。於是,他兩手準備,一邊籠絡內閣大臣,繼續蓄謀進入內政會議;爲保萬無一失,他又主動提出將自己的女兒麗塔過繼給今笙做女兒,以便讓麗塔成爲第二順位繼承人。
卻不料,宋輕歌的出現,將他的計劃打斷,爲此,他憤憤不平,曾在輕歌的飯食裡下毒,不過,因爲王室成員的吃食都會經過檢驗,所以,他的計劃再一次落空了。
可依貝特納的爲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他最近很反常,低調得讓人疑惑,不知道他又在蓄謀着什麼。
這個貝納特,已然成了王室的一顆毒瘤,給當今的政局,留下了隱患。
……
努甲走近她身邊,與她並肩,側眼,看着她的側臉,夜色掩去了她臉色的蒼白,她完美的側臉,更顯得迷人了,他語氣淺淺,“今笙,如果沒有他,你會愛上我嗎?”
今笙微怔,靜默之後,輕聲說道,“努甲,沒有如果,所有的假設都是不成立的……我們只能面對現狀。”她似是承諾,“我是你的妻子。”這一生,也只能做他名義上的妻子了,辜負了他的情感,她能給的,也只有這個所謂的名份了。
努甲脣畔,有一抹淡淡的淺笑,伸手過去,“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今笙點點頭。
他們的身影,在夜色裡,被路燈拉得更長了,努甲配合着她的步代,始終在她身後一步之處,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他心裡,孤寂難沉。
將她送回房間,“早點休息。”他說。
今笙微微點頭。
“晚安。”努甲退身離開。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今笙垂眸,心底,是無邊的空寂。努甲的坦誠,讓她心底愧疚,卻又無比的安心,因爲,他尊重她。
可一想到谷永淳,她心裡,漫過無邊的痛楚。她的心,她的生,她的死,她的所有,都不由她了。
努甲下了樓,步伐裡,沒有往日的閒散,是少有的利落,他沒有回頭,低聲吩咐着身邊的人,“備車,我要出去。”
侍叢一愣,旋即低頭應道。“是。”
……
谷永淳回到酒店,在走廊遇見了顧豐城,看了女婿一眼,他進了自己的房間。
顧豐城也跟了進去,他知道今晚谷永淳去了王宮,看他臉色冰冷,想來,此趟並不順遂,應該如他般一無所獲。頓時,他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遞了支菸給谷永淳,啪的一聲,打火機燃起,他將那簇藍色的火苗遞過去。
谷永淳悻悻的拿着煙,也沒看他,低頭,將煙點燃。隨後,顧豐城也點燃一支菸。
翁婿倆都皺眉抽菸,很快,他們面前,煙燻霧嫋。
良久,谷永淳開口說話了,“我明天下午的航班回國,你是跟我一起,還是再多留幾天?”
顧豐城吐了口煙,再用手指撣去菸灰,眉皺着,話裡,頗有些賭氣的意味:“不留了。”他的心情,不比谷永淳好到哪兒去。
谷永淳略有詫異,他們小夫妻,不是如膠似漆嗎?“爲什麼?”
“沒意思。”顧豐城不爽的說,她每次都是,給他顆糖又打一巴掌,不僅讓他無還擊之力,更是束手無策。這種無法掌握局面的感覺,相當不好。
呃!谷永淳臉色又涼了幾分,鬱郁不快,這小子是故意在他面前顯擺嗎?因爲比起他來,顧豐城的處境已經好了許多,至少,輕歌有歸期,可他呢?他的今笙……
“她說,她暫時不回國了,”顧豐城心裡哽着東西,不痛不癢,卻又極難受,說,“早知道我就把小乖帶來塞給她,看她怎麼辦。”
谷永淳輕嘲,“你就不怕,賠了夫人又折兵?到時,連小乖都無法帶走了?”輕歌遺傳了今笙的倔強,認定了的事,都不會輕易改變主意。
呃!顧豐城皺了皺眉,而後,心裡死磕着,哼,她要敢這樣,他就直接去王宮,賴着她,住進她的房間,將她壓在牀上,意亂情迷時,看她還敢不敢嘴硬。不過這種無賴話,想想就行了,當着岳父面卻不敢說出口。
兩翁婿各有煩心事,心裡都極不暢快,抽菸時吞雲吐霧,薰得自己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一支接着一支。
就在這種煙霧裊繞的沉默時刻,江辰走進來。
谷永淳眼皮都沒擡,說,“江辰,通知丹萊首相,讓他明天上午九點過來簽署天燃氣合作協議。”
江辰微怔,這次合作,不是已經取消了嗎?怎麼又要簽了?可谷永淳的決定,他哪兒敢置疑啊,應道:“好的。”
谷永淳將菸蒂掐滅,伸手向顧豐城,“再來支。”
顧豐城掏出煙盒,將煙給他,又將藍色的火苗遞過去。
面前這副場景,讓江辰大鐵眼鏡。
谷永淳要抽菸,江辰是知道的,可他自律性比較好,每天最多抽兩支菸即止,別人給的煙從不抽,當然,更不會找人要煙抽,可剛剛……他想來,此刻谷永淳的心情應該很糟糕。
就在江辰猶豫時,谷永淳猛抽一口煙,吐出菸圈後問,“還有事?”
江辰只得硬着頭皮說,“有客人要見你。”
谷永淳揚揚眉,不悅,“不見!”他此刻心情不好,鬱悶難結,誰也不想見。
“是。”江辰遲疑之後,出去了。
沒到五分鐘,他又進來了,“谷書記,客人執意要見你。”
“不見。”谷永淳皺了皺眉,仍舊拒絕,他抽得用力,剛剛纔點燃的煙,已經燃了大半。
江辰爲難的說,“他說,不見到你,他就不走了。”
谷永淳心裡冒火,臉色相當不好,是誰這麼沒眼色,在他心情極度不爽時硬要見他,怏怏不快的問:“是誰?”
“他說……”江辰垂着眼皮,“他說他是丹萊公主的丈夫。”
正在吞雲吐霧抽菸的顧豐城微微一怔。
而谷永淳略略吃驚,隨後臉色微沉,脣畔,冷笑裡攙雜着一絲苦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