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影飛速奔來,右手一揚,叮地一聲彈起一枚水晶,又準確地抓住,所有動作一氣呵成。..?緊接着奇蹟生,他腳下彷彿產生吸力,垂直的樓宇對此人來說有如平地,僅用數秒便從樓底攀上樓頂,一把拎起凌霄後領,兩個人一起躍上了平臺。
凌霄尚未清楚自己爲什麼突然飛了起來,雙腳便已安全接觸地面,將他整個人就這麼拎上來的校長這時才鬆開手,對着還留在牆外的嬴風問,“你自己可以嗎?”
作爲回答,嬴風扣住牆沿的手一個用力,從外面跳了回來,然後便大步朝凌霄走去,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在場的瑤臺和校長都以爲他要對凌霄動手,下意識地擋在了前面。
連凌霄自己都這麼認爲,但見嬴風毫不客氣地撥開二人,雙手搭上他的肩膀,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吻了上去。
因爲震驚,這個吻持續的時間格外長,每一個人都驚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身爲當事人的凌霄,大腦一片空白,思考能力飛到九霄雲外。
一吻結束,嬴風放開了他,石化的凌霄在原地呆了一秒、兩秒、三秒,然後身體軟軟地向前倒了下去,嬴風則像有先見之明一樣,穩穩將他接住。
如果說剛纔兩個觀衆還在目瞪口呆,那麼這一刻已經不能用瞠目結舌來形容了,似乎是被兩個人直勾勾的眼神注視得不大自在,嬴風這纔不願地解釋了句:
“我在書上看到這個方法能夠催眠和緩解緒。”
校長和瑤臺僵硬地扭過了脖子,不可思議地看了眼彼此,又僵硬地扭了回去。
“你知道嗎?”瑤臺用一種絕對不是恭維的口吻生硬地道,“自從你成爲契主後,讓我覺得唯一可取之處,就是你以神一般的速度掌握了一切契主的技能。”
嬴風自動忽略掉她話語中的諷刺,將凌霄攔腰抱起,還沒邁出去一步,就被校長攔住了。
校長到底要淡定得多,已經從剛纔的震驚中走出來了,“把他交給我好嗎?”
嬴風不解地看着他。
“我想嘗試着勸勸他,我們都是契子,可能溝通起來會比較容易。”
嬴風考慮了一下,把懷裡的凌霄向前一送,校長有些尷尬,“我抱不動。”
嬴風這纔想起來他沒有力量加成,“你想我把他送去哪?”
“醫護室就好了,我會在那裡等他醒來。”
凌霄醒來的時候只有校長在身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着的,但倒下前的記憶還在,兩件事相隔甚短,他寧可相信那個吻是一場夢。
“你醒了,”校長看到這會兒的凌霄,就想起多年前在茫然中醒來不知所措的自己。
“校長?”他低頭困惑地看了看身下的牀,“我爲什麼會睡在這裡?”
“你睡着了,嬴風把你送到了這裡,是我要求的,”他同樣淺灰色的眼睛令凌霄感到安心,“你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嗎?”
凌霄遲疑地點點頭,連自己當時不是主動跳下去這件事都忘記了。
“那麼,你想不想跟我去探望一個人?”
“誰?”
“你的好朋友,嵐晟。”
這是凌霄第一次來到精神疾控中心,他原本想象中心應該是一間醫院,然而到了之後,才現這裡更像是一所監獄。
“好久不見了,”一個身穿白色制服的人親自在正門外迎接他們的到來。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這一世都不要見到你,”校長微笑着與他打招呼,順便給凌霄介紹,“這是疾控中心的千祭院長,當年是我的主治醫師,想不到如今也升上院長了。”
“到底是醫師升上院長令人意想不到,還是病人當上校長更不可思議?”千祭挖苦他,“時間倒退一百年,我還在爲你能不能活下去感到憂心忡忡,誰能想到時至今日,你已經是一校之長了。”
“那我還真是辜負了你的期許,”校長開玩笑道。
千祭對他的玩笑報以微微莞爾,接着溫和地拍了拍凌霄的背,“這就是你在通訊裡提到的你的學生?”
“是的。”
千祭轉向凌霄,“你們校長跟我說了,前不久入院的嵐晟是你的朋友吧?他是個很堅強的人,我不能讓你們見面,不過可以准許你看看他。”
凌霄對此間一知半解,在千祭的帶領下,從正門一路來到了主樓。
“這裡變化很大啊,”校長邊走邊打量着沿途的建築,他記得當年他離開時,有一些樓並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想當初你在這裡的時候,差不多把所有房子都拆了一遍,你一走,我們立刻向上級申請經費,把整個中心重新修葺了。”
“別聽他誇張,”校長無奈地對凌霄道。
“就知道你不會承認,所以我們特地保留了證據,”他把他們領到一間病房前,對凌霄說,“看,這就是他住過的房間。”
這房間——不,確切地說是這監牢極其狹小,裡面除了一張單人牀別無他物,三面封閉,靠近走廊的一面由冰冷的欄杆組成。凌霄再仔細看去,現那牆壁的材質跟訓練室所用材料如出一轍,然而令人怵目驚心的是,在如此堅固的牆面上,處處都是被重力擊打留下的痕跡,有些凹陷甚至深入半尺。
“爲什麼裡面什麼都沒有?”凌霄一時間難以接受,他以爲中心環境即使不至於舒適,但至少能讓人住下去。
“因爲不管有什麼東西,都是被砸爛的下場,任何不起眼的物件,都有可能被當做自殘的工具,”千祭看到校長對着房間陷入沉思,悄悄拉了凌霄一把,示意他迴避。
“你們校長在那裡住了六年,”一直走到對方聽不到的地方,千祭纔開口。
“這麼久?”凌霄震驚了,他覺得讓他在那種環境下住六天都難以忍受。
“從他被送進來的那一天起,直到離開,整整六年,他走的當天,就是他入院的六週年紀念日。”
“怎麼會這樣……”凌霄難以置信。
“曾經我們都以爲他出不來了,沒想到他最後還是走了出來,我們以爲他出去後也活不長久,可他每一年都在刷新我們的預期,”千祭的欣賞自肺腑,“你們校長真的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直到今天大家提起他都心懷敬佩。”
凌霄只知道校長作爲一個沒有育的契子,離開契主**生活了很多年,甚至暗地以他爲目標,卻想不到他活得是如此艱難。
“想當年,他也是璧空的風雲人物,與伏堯一起並稱爲天宿的明日希望,僅僅是在初等學院就受到了軍部的關注,一時間前途無量。”
“可惜世事無常,伏堯找到了最適合他的終身伴侶,如今雙雙在軍部大放異彩,你們校長卻因爲一個錯誤的行爲,至今連身體都無法育。”
“昔日備受矚目的兩個年輕人,結局卻有如雲泥,每次回憶起來,都不禁令人唏噓。”
千祭感慨完過去,就見校長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走來。
“默哀結束?”他故意換上一副輕鬆的口吻。
“那個房間你們怎麼不修?”
“如此有紀念價值的地方當然要完整地保留下來,每次有新人進來,中心都拿你作爲勵志的榜樣,告訴他們總有一天他們也會離開這裡。雖然你走了,但是你的精神永遠光熱,照耀着後人。”
校長笑容略顯苦澀,“那還真是我的榮幸。”
“既然追悼完了過去,那我們就繼續前進吧。”
他們順着走廊前行,沿途遇見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凌霄經過一間間病房,看到一個個舉止怪異的人,有的人雙目失神,有的人喃喃自語,有的人暴躁怒吼,有的人不知疼痛地把頭往牆上撞,這一路下來,看得越多,心裡越沉重。
“來這裡接受治療的病人,在入院時都要簽訂合約,合約有兩種,死約求生,生約求死。”
凌霄不明白,“什麼是生約?”
“所謂生約,就是約定的條款很寬鬆,我們會盡可能幫助病人生存,可一旦他覺得難以忍受,想要放棄的時候,中心會尊重他們的決定。”
千祭指着那些穿着病號服但可以自由出入的人說,“他們就是生約的簽訂者,痊癒是運氣,但絕大部分人,都不會再走出這扇門。”
“那死約呢?”
“死約是釘死的條約,不管生任何況,不管病人如何要求,我們都要確保他的存活,無論採用任何手段。”
“死約所要經歷的痛苦是很難用語言形容的,很少有人會選擇去籤,你們校長當年籤的就是死約,他也是。”
千祭站定在一個房間門口,這間病房的欄杆是落下來的,凌霄走過去,就見到了嵐晟。
“現在你知道你的朋友有多麼堅強了吧,你應該爲他感到驕傲。”
凌霄在看到那個久違的人的一瞬間,眼淚險些就要掉下來。他被強行按在牀上,痛苦地哀嚎與掙扎。在他周圍,有三個醫護人員強行禁錮着他的四肢,儘管這樣都顯得吃力。
“爲什麼,”凌霄不能理解,“爲什麼不給他使用鎮定劑?”
“你現在看到的是白天的他,儘量依賴人工控制,而鎮定劑只能用在症狀更嚴重的夜晚。天宿人對藥物的抗性建立迅速,他現在使用鎮定劑的劑量,是常人的十幾倍,已經沒有辦法再加了。”
凌霄感到鼻子一陣陣的酸楚,如今他終於明白,爲什麼千祭不讓他們見面,現在就算凌霄站在嵐晟面前,對方也未必認得出來。
“他有非常嚴重的睡眠障礙,應該說這裡的每個人都是,他們整夜整夜的無法入睡,即使睡着也很快會驚醒。很多人就是因爲無法忍受這一點才放棄的,醫學越來越達,但對於這些人羣永遠一籌莫展。”
“契主對契子的影響太大了,失去契主的契子,一生都無法擁有安全感,就像被減去根絡的水上植物,日復一日地飄零,直至枯萎。”
“我曾經也很費解,爲什麼天宿人會有這麼畸形的配偶制度,於是查閱了很多古籍,現契主對契子絕對性的支配,不是掠奪,而是讓步。”
“讓步?”這個說法連校長都沒有聽說過。
“是的,雖然古籍上大多語焉不詳,不過根據一篇很生僻的史料記載,最早天宿人的配偶關係不是這樣的,他們的境遇比我們還要殘酷得多,相愛的人要殺死對方纔能成長,後人因爲無法忍受這樣的悲劇,所以纔有了血契的存在。”
“在契約的內容裡,契主把靈魂的一部分過渡給契子,而另一半則以放棄自身所有權利爲代價換取生命,以契子的身份終身依附契主存活。這就是爲什麼契主可以操控契子,因爲他操控的本來就是屬於自己的靈魂。”
“所以表面看起來,契主和契子是壓迫與被壓迫的關係,但實際上這個血契產生的本意,卻是契主爲了讓自己的契子活下去做出的讓步,是一種主動的犧牲。至於最初爲什麼戀愛雙方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就連古書上都沒有記載。”
“現在你們知道了,爲什麼處在育期的契子離開契主後很難存活,因爲他們從契主那裡獲得的靈魂找不到歸屬。而我們現在所做的救護工作,本來就是逆其道而行之,之前有人說我們這麼做是出於人道主義,但是上百年來,見證了這麼多人的痛苦,我也越來越不認識人道主義這幾個字了。”
他說完這些,嘆了口氣,“真抱歉,讓你們被迫分擔了我的負能量。”
“沒有,”凌霄搖搖頭,“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千祭倍含關懷地注視着他,“瑤醫生也曾經跟我講過你的況,在這裡接受治療的契子,不是契主早夭,就是被拋棄,相比之下,你比他們幸運太多。”
“如今你也親眼所見這裡的一切,你們校長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我又何嘗不是再也不希望在這裡見到他,還有你,以及任何一個人。疾控中心本來就是一個不應該來的地方,哪怕有那麼一丁點的機會,你都要離得遠遠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們校長那麼堅強,絕大多數人一旦進來,就再也出不去了。”
彷彿是爲了印證他的話,走廊盡頭的房間傳來一陣騷動。
“什麼況?”千祭攔住一個路過的醫護人員。
對方微微垂眼,“31號的病人已經決定放棄了,正在做最後的確認。”
千祭的眼神也黯淡了下來,他轉向校長,“這樣的場景,你應該很熟悉吧。”
校長沉默着點點頭。
他又轉向凌霄,“我們也去看看吧。”
凌霄一行人尾隨醫護人員抵達,他們口中的31號病人正位於隔壁的房間,有一個女醫生在向她問話。隔着玻璃,凌霄聽不見她們對話的內容,只能看到她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沒過多久,女醫生便退了出來。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在場的人都看懂了這個動作的含義。
中心上空鳴起鐘聲,響聲一聲接着一聲,綿長而又悠遠。在這樣悲壯又有些淒涼的鐘聲裡,大家集體低下了頭。
醫生拿着針管進去了,對31號病人鞠了半躬,然後穩穩地將針頭透過白皙的皮膚,準確無誤地扎入她的血管。
她擡起頭,雛態的面龐,淺灰的雙眸,從甦醒到死亡,眼睛的色彩是這一世唯一的改變。很快就要告別這個世間,開始一段嶄新的生命,興許是因爲其他人都低着頭,她的視線對上了唯一朝這邊看來的凌霄。
他們四目相對,凌霄是她今生投射在視網膜上最後的景象,而凌霄眼中的她,則衝自己甜甜地揚起了微笑。
再見了,凌霄看到她的口型在說,儘管在此之前他們從未謀面。
女孩的身體一點點地透明、消失,最終化作漂亮的藍色魂魄,宛如那天清晨屏宗的模樣。
這是第二次,凌霄眼睜睜地看着一個靈魂飛走,從他眼前不到兩米的地方,轉眼間消失在天際。
“你看見了嗎?”校長的手悄無聲息地搭上了凌霄的肩膀,“這裡就是疾控中心,一個一旦你來過一次,就再也不想涉足半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