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溪回頭。
沈惟欽道:“陸姑娘注意儀表。”以目光指了指她頭上釵環。
陸聽溪伸手一摸, 果然一隻釵歪了些,扶正了, 道了謝, 上轎離去。
沈惟欽將李氏送到地方,就離了吳家。
他出來後, 沒有即刻上馬車, 而是沿街慢行。
他也說不清自己今日爲何來吳家, 李氏說她要來吳家這邊走動,他就提出來送她。李氏當時欣喜不已, 還順道勸他多出來走動, 不要鎮日只知道忙政事。
他今日本是要去別處應酬的,但厲梟與他稟事時說陸聽芊邀了陸聽溪去吳家做客, 他就動了與李氏一道去的念頭。但是真到了吳家, 他又覺索然無趣。在垂花門那裡遇見陸聽溪時, 他一時覺得有許多話要問, 但出口的話卻全然不搭邊。
他最想問的是正旦那日的事, 他想知道謝思言那日是否對她做過什麼。理智上,他相信謝思言什麼都沒做, 但仍是不禁想再問上一句。
他那晚頭撞到廊柱上, 腦海中閃過一些紛雜的畫面,但依舊難以拼湊起來。並且他自己也抗拒想起來。
他此前既已做了了結的決斷, 那麼再想起什麼便是徒增煩惱。
他覺着就如眼下這般過着似也沒甚不好。再去想旁的事,只會擾亂他如今的步調。
他深吸一口氣,冷氣灌入肺腑, 才覺頭腦清明一些。
那日之後,陸聽溪去過吳家幾次,陸聽芊起先確實只是請教她書畫上的事,但後頭就開始探問她一些有的沒的,還問她畫法上可有何翻新之法,這是謝思言曾問過她的問題。對於這些,她都糊弄過去了。
她也會向陸聽芊打探一些事,譬如她除夕那日在馥春齋爲何那樣大的氣性。陸聽芊自道不過是因着些日常瑣事,還拉着她說,往後她成家了就知道了,無論是婆母還是妯娌,都是不好相與的。
陸聽溪覺得她不必到成家再知道。端看她母親平日裡跟她那些嬸母和祖母她們的相處就能瞧出一二。不過她倒並不如何擔心,謝少爺早就說了,將來她嫁過去,沒有誰能給她找不痛快,他祖母也不能。
轉入二月後,咸寧帝也開始着手處置寧王之事。一番扯皮之後,最終下令將寧王終身幽禁封地。
陸聽溪對於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事實上她而今更關注宣府那邊的動靜,沒有謝少爺鎮日東鱗西爪與她提上一兩句,她覺得朝堂上的事離她很遙遠。
陸家近來十分熱鬧,除卻因着她的婚事之外,還因爲她二嬸劉氏回來了。
當初祖父讓劉氏去廟裡住三年,如今算來時間並不夠,但二房的一衆堂姐堂兄們年節回來時都爲劉氏求情,說也不差那幾個月,亦且闔府籌備她的婚事,劉氏回來還能搭把手,也能沾些喜氣。
祖父後頭就應允下來。
她深覺劉氏回來後判若兩人,沒了從前的驕矜刻薄,瞧着很是藹然,甚至人也勤快了不少。
備辦嫁妝時,劉氏還從自己的陪嫁裡挑了許多好東西送來給她添妝。她聽檀香等一衆丫鬟說,她三嬸孟氏私底下對此頗有微詞,覺得劉氏是故作姿態,這樣不遺餘力地獻殷勤,倒讓她難辦,她若不拿出與劉氏等同的添妝,便襯得她小氣,但要真拿了,也是打腫臉充胖子。
陸聽溪倒是由此對陸聽芊的話多了一份認同。
二月下旬時,六禮已經過了一半。
這個時候,陸聽溪卻收到消息,說敵軍倍增,宣府告急,朝廷打算調五萬兵馬前去增援。不幾日,又聞訊朝廷定周良爲主帥。周良是仲晁的姻親,陸聽溪總覺如此會對謝思言不利。
上巳節前,陸聽溪收到謝思言的信,說大抵要四月纔回,還在信中問她可要他帶些什麼土產回去,說山西老陳醋可是天下第一醋,他打算給她帶幾罈子回去,希望她往後能多吃些醋。吃醋有益身心。
他口吻鬆快,但陸聽溪並不十分放心,回了信讓他萬事小心。
又半月,前方傳來消息說,輜重被劫,周良不敢冒進,一時無法馳援。朝廷又着手緊急籌措輜重。周良尚未抵達前方,朝廷這邊又因着戰局部署起了爭執。
落後陸聽溪又聽祖父說謝思言在朝廷尚未拿出章程時,一力主張主動出擊。幾個御史聯名彈劾,認爲謝思言這是迂闊之舉,好大喜功。宣府本就兵力不足,自然應該以守爲攻,再騰出大半兵力出城迎戰,這簡直是找死。又說謝思言有這等膽量,不過是仗着自己是東宮跟前的首席,又是國公世子,這才肆意妄爲,此風不可長,切要重懲,以儆效尤。
彈劾言論之間更是直指魏國公府倚仗昔年功勳,驕恣無狀,縱子逞性妄爲,又翻出許多有的沒的舊賬,多加攻訐,後頭愈演愈烈,又扯到了陸家頭上。
說陸老太爺當初南下賑災攤上那等事,能在短期內脫罪,甚至被押送赴京期間,也被照應得妥妥帖帖的,渾不似個待罪之身,說這其中沒有貓膩,哪個也不會信。聯繫後頭謝家興師動衆地提親,當初陸老太爺能如此輕易地脫難,緣由昭然若揭。陸老太爺那案子應當重審,否則如何堵得住悠悠衆口。
朝堂上下因此爭執不休。
陸聽溪這幾日去吳家時,陸聽芊神色就有些異樣,總是探問陸家這回的事嚴重與否,又委婉跟她表示她往後不必時常過來了。陸聽溪不以爲意,照樣三不五時地去吳家坐上一坐。陸聽芊招呼她時的神色就極是僵硬,不似從前的自然,卻偏還要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
陸聽溪自吳家回來,被祖父叫去書房,詢問陸聽芊對她的態度可是有所轉變了,陸聽溪只將事情如實陳說。祖父便道:“當初吳岱那件事更是了不得,陸家也沒避着她,她回孃家來,該如何還是如何。如今倒好,陸家這邊還沒如何,她倒是先要撇清干係。我當初與她說吳家之事要仔細計議,她就覺着我要撇下她,如今易位而處,她翻臉倒比翻書還快。”
陸聽溪問祖父陸家這回的事究竟要不要緊,祖父嘆道:“尚不得知。”
安慶伯吳家。陸聽溪走後,陸聽芊就聽丫鬟報說仲家小姐來了。陸聽芊不情不願,卻還是要出去相迎。
自打楚世孫跟仲晁走得近了後,仲菡這小賤人就開始在她跟前晃,又總有意無意提起她當初跟楚世孫的婚事,譏她祚薄,一隻腳都踏進宗室的門了,竟又被退了回去,彷彿看了她笑話,就能讓她無比舒心一樣。她心裡暗恨,世孫沒娶成她,也不會娶仲菡。
仲菡到後,與陸聽芊閒話幾句,就將話頭轉到了陸家上頭:“你放心,這也不是什麼謀逆大罪,不會牽累你。只你孃家那起子人也是不省心得很。”
陸聽芊心裡一動。她總覺孃家人瞧她不起,都緊着捧陸聽溪,如今遇見這等事,怕也少不得四處奔忙求援。世孫跟陸家也沒仇,說不得她去世孫面前爲陸家說幾句話,世孫就能如上次那樣將事情壓下。只是因着上回祖父沒有全力相幫,她心裡總還存着疙瘩,眼下並不想即刻出手。
仲菡暗笑。
她聽她爹說,原本世孫只是打算對付謝家,但後頭不知怎的又將陸家帶上了。大約是擔心陸、謝兩家結親後,會更難對付。
她最是厭惡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女,這幫人往往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在她跟前百般討好,轉回頭就諷她是土財主的女兒,說她家驟然顯貴,沒有詩禮之家的底蘊云云。而今京師上下風頭最盛的世家女怕是非陸聽溪莫屬,但陸聽溪怕是很快就要變成落了毛的鳳凰了。等魏國公世子回京,瞧見陸家之事塵埃落定,說不得就是退親了事。
她已聽爹爹說了,後日就會有人押陸老太爺到刑部大牢,重審當初的案子。她打算後日去陸家門前瞧熱鬧。
夜闌人靜之時,沈惟欽仍在翻閱文牘。
分明萬籟俱寂,但他心裡卻浪潮翻覆。他今日入宮時,與淳寂手談一局。他問若是因着一事來回反覆,委決不下,如何是好。淳寂說,“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不如快刀斬亂麻。
與他想的一樣。
大抵是先前了結的決心不夠,如今不如做得更徹底些。
隔日,刑部的人動身前,被楚王攔住。楚王叫來沈惟欽,要他親自去陸家拿人。沈惟欽起先不應,後頭楚王道:“陸家這件事本就在咱們的籌劃之中。底下那幫人恐怕懾於謝、陸兩家之勢,辦事束手束腳,你親去一趟,正能監督他們辦事。”
沈惟欽豈會不知祖父存的什麼心,但他既是已做了決斷,那親去也無妨。
上馬車之前,他向厲梟詢問謝家那邊的動靜。
“魏國公暫且沒有什麼大的舉動,不知所想。”
沈惟欽慢條斯理地靠到馬車內的隱囊上。
謝思言揣着怎麼個心思,他一時還真拿不準。
正是陽春時節,陸府內異蕊仙葩爭妍鬥豔。
陸聽溪正如常坐在園子裡寫生,就聽檀香急慌慌來稟說刑部那邊來人了,要拿了老太爺去。她囑咐檀香去謝家遞信,起身就去尋祖父。
陸家一衆人等都聚在了前院的大廳內。
孟氏道:“那刑部大牢怕跟北鎮撫司的詔獄沒甚兩樣,豈是公爹能去的?不然我即刻着人去給芊姐兒捎個信兒,讓她想想法子,咱們這邊就權且拖着。”
孟氏這樣說着,已去吩咐丫頭了。
她有私心。上回吳家那麼大的事,最後也被壓下來了,她覺着吳家背後說不得還有什麼奧援。回頭此事若是因着她三房的助力平息,那她往後在闔府上下豈非腰桿更直了。
劉氏也忙着人去兩個女婿家知會。
偌大的廳堂一時亂作一團。
葉氏知女兒已着人給謝家帶信。她總覺得謝家那邊自有計較。婚事既沒變數,那焉能看着準親家有難不幫。
此番來的是兩個刑部司獄。司獄不過從九品,但因着奉了上頭的命,說話辦事倒十分硬氣。與陸家人磨纏半日,見都不肯配合,兩個司獄對望一眼,徑直揮手命兵丁上來拿人。
陸聽溪聽聞刑部大牢也是個虎狼之地,先前不是沒有朝廷大院因着冤假錯案被投入囹圄飽受磋磨、出來不幾日就因病而死的前例。祖父一把年紀,真進去了,豈有個好的?
陸聽溪當下攔在祖父面前:“家祖怎麼說也是股肱老臣,先前既查明祖父是被構陷,此刻若想翻案,是否也要拿出確鑿證據?一無證據,二無根據,僅僅憑着言官的幾句揣度就拿人,未免過於草率。”
葉氏唬了一跳,這幫鎮日跟牢獄犯人打交道的都是虎狼之徒,她女兒如今站出來,實在危險,忙上前拽。
陸聽溪拉開母親的手,又轉向兩個司獄:“若冒然拿了人,回頭發現是一樁冤屈,豈非有累聖德?還請二位回去稟奏,寬限兩日,好歹給我們一個自證清白的時間。”
若是擱在往常,兩個司獄是必要以妨礙公幹的名義將陸聽溪一併拿了的,但眼下局勢未明,陸聽溪畢竟是謝家的準媳婦,他們並不敢妄動。只上頭的命令也不敢不聽,於是示意陸家人將陸聽溪拉開,命兵丁作速拿人。
陸聽溪不肯離去,依舊護着祖父。兩個司獄無法,威脅說若再如此就將她也一併拘走,可陸聽溪並不吃這一套。
兩邊相持不下之際,忽聞門外衆人高呼“世孫”,緊跟着,沈惟欽領着幾個從人施施然入內。
沈惟欽一身方龍補鬆茶色縐紗交領闊袖深衣,腰裡扣着金鑲玉雲龍累絲絛環,一隻三龍捧珠的羊脂白玉簪別於髻冠之間,眉目靜和,身若修竹,行動之間襴袖微拂,超拔脫俗,十足的清貴豐逸之態。
深衣玉帶,風神絕倫。
陸聽溪知道沈惟欽生得好,但她一直覺得還是謝思言的容姿更勝一籌,謝思言十來歲的時候就已是無人可及的精緻五官,她聽聞不少人都是小時候生得好長大後反而會倒退,因此一度擔心他年歲漸長後會長殘,還好他後來是越發會長。
沈惟欽在距陸家衆人兩丈處停下:“說了別再犯到我手裡,我說話自來作數,今番是斷不會輕輕揭過了。”語調波瀾不驚。
陸聽溪知他這話是對着她說的。她也有話對他說,謝思言先前曾教過她一段話,說再遇到宛平之行那類險境,朝沈惟欽這樣說,就可最大限度地保周全。
那她就試上一試。
陸家所處衚衕對面的茶樓上,仲菡時不時朝窗外瞄上一眼。她方纔瞧見楚世孫已親自進去了,她打探到是那陸家人不肯就範,這才勞動世孫親往。陸聽溪倒是護祖心切,可惜世孫是鐵石心腸,纔不會管這許多。
她又抿了一口茶,等着看戲。
陸家前院內劍拔弩張。
陸聽溪前行一步,盯着沈惟欽:“‘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世孫莫非也是靡衣媮食、鴞鳥生翼的刻薄之輩?”
這就是謝思言當時教她的,雖則她不明白這話有何深意。她話音落,果見對面的沈惟欽神色幾轉,末了凝於沉冷。
“是否靡衣媮食我不知,但鴞鳥生翼不敢當,陸姑娘言重了。在下本無傷陸姑娘之意,還請不要妨礙我等公幹。”
陸聽溪見他手下的兵丁再度涌來,一怔,莫非這話只能用來保她周全?
衆軍牢上前擒住陸老太爺,往外去時,陸老太爺身子晃了晃,忽然倒下。陸家衆人一驚,紛紛奔上前扶住。
陸聽溪想起祖父前日就頭暈,大夫說是血虛之症,須好生靜養,飲食起居都要格外留意的,如今怎經得起牢獄之苦。
沈惟欽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命將陸老太爺擡了去。陸家衆人不肯,兩廂幾乎動起手來。
陸聽溪擋在祖父身前:“家祖當即刻就醫,倘有何不妥,世孫怕也要擔責的。”
沈惟欽淡聲道:“我不爲難你已是寬仁,你何曾聽說過拿人之前還容得嫌犯慢條斯理看病的?讓開。”
陸聽溪只覺祖父如今被他們帶走就是有去無回,半步不讓。
沈惟欽忽而抽出一個兵丁的佩劍,遙指陸聽溪:“打量我不敢把你如何?”
陸聽溪打算等謝家那邊來人了再走,沈惟欽是不可能當真揮劍的,何況殺她何用。拔劍不過是要張勢,她覺這人很喜歡在她跟前逞勢,從前在揚州時就是如此。她後撤數步避開劍鋒,蹲身去查看祖父的狀況。
沈惟欽見狀,又提劍斜指她:“我警告你……”
他一句話未完,身後不知是誰推了他持劍的臂膀一下,原本離陸聽溪還有寸餘的劍尖直衝她纖柔脖頸戳去。他反應也算機敏,但事出突然,一時收勢不及,利刃前送一分,在陸聽溪頸上劃出一道血痕。
陸聽溪轉頭望來,黑瞳烏澈,可映青冥,纖頸卻滲着血。
他後退一步。
血珠冒出,嬌白玉肌映襯下,鮮血紅得刺目。
日光耀眼。
人聲嘈嘈。
他卻覺得眼前的光景在飛快倒旋。
有人跟他說了什麼,卻全未入耳。
人聲越發渺遠,連耳畔風聲也模糊起來。
彷彿陷入一團混沌,腦際空白了一瞬,緊跟着,波瀾乍涌,決堤翻覆。
有什麼霎時填補了空缺多時的海壑,那些紛雜錯疊的光陰舊夢,那些被桎梏多時的昔年掠影,以掣電之速朝他涌來,將他沒頂。
陸聽溪抹了把脖頸上並不多的血,起身看向沈惟欽。
“世孫今日是來拿人還是來逞兇的?祖父若就這麼跟着諸位走了,回頭倘有個三長兩短,諸位如何審案?祖父多年來爲國爲民盡心竭力,爲政一方,嘔心瀝血,百姓每每簞食壺漿相送,又怎會在賑災事上兒戲?”
“世孫是聰明人,當知道個輕重緩急……”她說着話,卻覺沈惟欽有些不對頭。
他就那麼直挺挺地立着,目光渙散,神情木然,如同傀儡人。
陸聽溪有些瘮得慌,後退一步:“總之還望世孫……”
她說話之際,竟忽見沈惟欽眼圈泛紅,雙目潤溼。
陸聽溪愕然瞠目。
方纔還冷眉冷目的楚世孫,從來淡漠冷麪的楚世孫……被說哭了?她的言辭那麼感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