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房中葉挽沉默地坐在桌邊,榻上倚着懶洋洋的褚洄。
他長腿微屈,淡道:“赤羽剛跟我提起你的時候,我就派暗衛查過你的底。”
“意料之中。”葉挽道。褚洄身爲一軍主帥,若是什麼都不知道就敢輕信她這個外人,那纔是一件比較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
被她嗆聲褚洄半點也不生氣,輕笑一聲繼續道:“十幾年前,正值北漢動亂,雲州靠近鄔江,屬大燕內陸,倒是沒受什麼影響。你被幾十年前在雲州失蹤的葉二少爺、後來的二老太爺葉富貴帶回雲州的時候才四五歲,名頭記在葉驥膝下,正兒八經地入了葉家的族譜。”
葉挽點點頭,這些她都知道。沒想到褚洄竟然連幾十年前葉富貴發生的事都能查清楚,那是不是代表他也同樣知道二叔葉驪和葉富貴後來在燕京發生的事?
“我派出去的人一路追查線索,發現你被葉富貴帶去葉家之前的四五年間,是一路從江南過來的。”褚洄看她認真聽講的模樣,不由勾起嘴角伸出手指捏了捏她白皙的臉。
“好好說話!”葉挽蹙眉問道,“照你這麼說,我可能是在江南出生的孩子,被我叔公輾轉帶回了雲州?”
褚洄點點頭,“嗯,你的確是在江南出生。江南廉州。”廉州地處江南富庶之地,沿海而生,氣候溫暖,四季如春。與西北兩地還有貧瘠的州府大不相同,廉州遍地是富翁。
“廉州……”葉挽神情有些恍惚,擱在桌邊的手指微微收緊。“叔公……我是說,葉富貴,不是在燕京當差嗎,怎麼會把我從廉州帶回雲州?我的親生父母……是廉州人士嗎?還有,還有曾後……”她想問的問題太多太多了。褚洄顯然是之前就查到了她的身世,卻這麼久都沒有告訴她,她絕對不會是廉州普通孤女那麼簡單。否則曾後……爲何要處心積慮的置她於死地?
葉挽微微擡眸,褚洄的面容在搖曳的燭火之下忽明忽暗。她緊張地問道:“然後呢?”
“廉州氣候宜人,不同於西北兩地一到冬日便苦寒難當。昭陽帝在位時,曾耗費重資在廉州建了別宮,賜名爲水袖宮,贈與曾後以來避寒。”褚洄看着葉挽越來越難看的神色,緩緩道。“二十年來,曾後每年都會同昭陽帝一同前往別宮避寒,即使後來昭陽帝重病她也如此行事。直到六年前瑞嘉帝繼位,曾後垂簾聽診,忙於政務才疏忽此事。”
葉挽問道:“那、那我出生那年……”
“十五年前,天氣惡劣,整整一年舉國風雪,鮮有暖日,唯有東南尚且溫熱。西北邊疆北漢呼察赤蠢蠢欲動,欲侵犯大燕。爲保愛妃身體健康,昭陽帝在病榻之上強行下旨將曾後送去廉州,避寒避禍。曾後在別宮呆了整整一年。”褚洄平淡的敘述着,雙眸注視着臉色越來越難看的葉挽。
她不敢去想自己的猜測,卻又不得不開口證實。“我跟曾後,有關係?”她略微期待緊盯着褚洄,希望他否認自己的猜想。
“嗯。”褚洄看着那雙緊張的眸子中流露出的期盼,猶豫了片刻還是應了一聲。他不是不願意面對現實的人,查到許久也沒有告訴葉挽也是在考慮怕她接受不了。但她既然提出了想知道有關自己身世的事情,那就必須要做好準備面對真相。“你們是有關係。”
葉挽垂下眼瞼,褚洄還沒有親口說出他所查到的真相,她卻已經猜到了他要說什麼。
“我……是曾後所生。”她話剛說出口就覺得十分可笑。一國之後,在別宮誕下女兒,卻莫名其妙地讓人把她送走。又在十幾年之後再見面時處心積慮的要殺了她。饒是她並不是真正的葉挽,也被這個可笑的現實氣樂了。
褚洄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肯定這一切,只是他調查了十五年前廉州知州府上的人口造冊,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如今都好好的活着,或是官中公子小姐,或是平民小家碧玉,沒有一個失蹤的嬰兒。要麼是黑戶所出,要麼就是有人刻意隱瞞。偏偏恰好同年曾後在廉州別宮,據暗衛所描述,那年她身體似乎特別不好,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最可疑的就是同行的幾位御醫和數名宮女婆子沒有一個活着回到燕京,都被尋了莫名其妙的由頭杖斃。
他纔有了這種膽大的猜想。
一國之後,誕下龍女本是喜事,曾後卻刻意隱瞞。
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此女並非當今天子骨血。
葉挽是個聰明人,自然也能想到這點。褚洄悠悠擡手,將她用力地快摳進桌子裡的手指掰開,道:“你還想聽嗎?”
“……嗯。”葉挽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握在手心裡,無意識地褚洄掌心輕摳。曾如水寵冠後宮三十載,爲了她,昭陽帝廢了楚後,在她之後心甘情願不碰任何宮妃,還在病重之時許她權利處理政事。作爲一個普通官家女子來說,這樣的人生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傳奇。饒是如此,她居然還趁着昭陽帝病重……給他戴了綠帽子。“我若是昭陽帝所出,即便是女兒身,曾後也沒那個道理隱瞞我的出生。我……生父是何人?”曾後已經在葉挽之前育得一子,一出生就被昭陽帝封爲太子,再生個公主只會是兩全其美。
但這美……必須得建立在昭陽帝未病重之時。一個纏綿病榻的病癆鬼,怎麼與曾後再生個公主?
“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證實你生父是何人,當年知情的人口已經全都被曾後處理乾淨。不過,當時一同被曾後帶去廉州別宮的下人中,同樣身亡的有原本是雲州葉家二少爺,後來化名爲馬利的內監葉驪。”
“……我二叔?”葉挽猛地一怔。
“其他宮人御醫都被冠上各種罪名處死,屍體都丟到了廉州城外的亂葬崗,任野狗啃食。只有葉驪,是失足被人推下別宮後的山崖致死。當年並未找到屍身。”他頓了頓,直視着葉挽慌亂的眼睛幽幽道,“你先前在宮中不是問我曾後密室中藏的那人是誰麼。”
“那個人是葉驪?!”葉挽大驚。若這一切猜想都是真的,那曾後和葉驪兩人膽子也實在是太大了。
葉驪幼年愛慕曾後,甚至不惜入宮爲監,就爲追隨曾後常伴曾後左右。而曾後竟然做了昭陽帝的女人之後還是同樣牽掛於他,兩人相伴數十載,還在病重的昭陽帝眼皮子底下珠胎暗結……“不對,葉驪不是入宮做了內監嗎,爲什麼還能……”爲什麼還能讓曾後懷孕,生下她這個女兒?
還是葉驪只是知情人士,她的生父另有其人?
“葉驪入宮已經是三十幾年前的事,他當時才十幾歲,有當時的淨房主管葉富貴牽引,未做閹割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褚洄神色莫名地看了她一眼,掌心被撓的微微發癢。
與其說是悲傷哀怨,不如說是震驚複雜多過於怨恨。
葉挽到底不是真正的葉挽,換成那個真正被舉世所不容而出生的女孩子,現在知道了真相只怕是連死的心都有了吧。
怪不得葉富貴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說不能留在燕京,不能接近曾後。怪不得曾後那麼費盡心機的要殺了自己,因爲她的存在就是曾後一生的污點!怪不得葉富貴從小要爲了掩人耳目把她當成男孩子來養……怪不得葉富貴拼着老臉也要把她寄養在葉驥的名下,讓她上葉氏的族譜。因爲這具身子不是葉家撿來的義子,根本就是葉家的親生兒子。葉驪是她的親生父親,葉驥是她親大伯,葉富貴真的是她的叔公!
而那個遠在燕京萬萬人之上的曾後,是這具身子的生母。帝座上那個在曾後手下窩囊度日的瑞嘉帝,是她同母異父的哥哥……
葉挽微張着嘴,不知道怎麼處理此刻複雜的心情。
那個暗無天日的密室中關着的,是葉驪,她的親生父親。
葉挽想到當日在密室中與葉驪碰面的場景,他激動的想要上前抓自己的模樣,一切都解釋的通了。
“可是爲什麼……曾後連我都想殺,證明她懊悔當年的舉動。她爲什麼要把葉驪關在密室裡十幾年呢?爲了折磨他嗎?”葉挽喃喃道。“還是因爲有幾十年相處的感情在,不捨得殺了他,只好囚禁他?”
聽到她自言自語,褚洄眼神微閃,並沒有答話。
他眸中閃過一絲不屑。曾後這樣的人,怎麼會有感情的存在?因爲愛葉驪所以捨不得殺他麼,真是太可笑了。
除了利益,除了權勢,除了份位,那個女人此生在乎過什麼嗎。不殺葉驪,只是因爲葉驪手裡還抓着她的把柄罷了……
他沒有開口,只是眼神溫柔地把玩着葉挽毫無意識瞎撓的手指。白皙細嫩,指甲圓潤。
她這麼多地方細看都可以看得出與男子不太一樣,他居然蠢到現在才發現……褚洄微微勾起嘴角,心情愉悅。
兩人各自出神,直到朱桓站在門口敲門時纔回過神來。
“主子。”朱桓在門外喊道。
“什麼事。”褚洄微微蹙眉。葉挽頓時大囧,這是她的房間,朱桓卻喊着主子……那豈不是剛纔發生的事情都被朱桓看在了眼裡?!她耳根唰的一下紅了,強裝鎮定地站起身去給朱桓開門。看到朱桓面無表情的臉才微微放鬆。
朱桓沒有看葉挽,徑直對褚洄道:“暗衛傳來消息,那木亞那邊有異動,可能是準備進攻了。”
“嗯,知道了。”褚洄點點頭,“那個丫鬟呢?”
朱桓道:“媚毒入腦,已經爆體而亡。”那個叫弈秋的女人死在了將軍房裡,死相還真是有點恐怖。渾身都是被她自己抓撓的血痕,像塊醃製的豬肉沒有一處好皮。爲了不給主子引起麻煩,他已經自作主張挪到了別的地方。
“給馮憑送回去。”褚洄悠悠道,漫不經心地理了理一邊葉挽有些狼狽散亂的長髮。
“是。”朱桓沒有多看半眼,點點頭立刻退了出去。
葉挽猛地拍掉褚洄的爪子,冷眼道:“你幹什麼?”
褚洄眉目深邃,緩緩道:“聽赤羽說,你偷偷摸摸留着我繪的大昌平嶺的地圖,還跟馬悠說……你弄丟了?”他冷毅的臉上此時帶着微微訕笑,看上去平和又曖昧。
葉挽繃着臉道:“我以爲弄丟了,後來又在營帳中找到了。忘記還回去。”
“是麼。”褚洄好笑地支起下巴,“所以碰巧在來北境營救謝將軍的時候帶在身邊?”
“……嗯。”
“那真是巧。”褚洄看着她微紅的耳根,肆意輕笑。他伸出手捏了捏那粒粉雕玉質的耳垂,吐氣溫熱,“挽挽,你真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