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文淵投降的事情沒兩天就傳遍了整個燕京,在這個百姓人人都萬分關注戰事之際,這麼大的消息根本瞞不了,也並沒有人想瞞。
那六十萬大軍是大燕最後可以動用的兵力,同時也就意味着,大燕完了。
燕京百姓一片驚惶,尤其是權貴們,饒是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一消息對他們來說還是一場災難。豫王上位,或許不會對燕京百姓下手,但是絕對會對燕京權貴們做一個肅清,即便不是現在,也會是在未來的某一天。
朝廷並沒有如那些心存僥倖之人一般做垂死掙扎,甚至連武州僅餘的那些守軍都在朝廷的吩咐之下沒有對壓境入京的鎮西軍做什麼阻攔,大開“方便之門”,任由他們一舉入京。
往年,每當鎮西軍回京之際燕京的百姓都會聚集在中央大道之上,對勝仗而歸的鎮西軍將士們夾道歡迎。彼時百姓歡騰,舉國慶賀,因着那是對保衛疆土浴血奮戰的將士們的尊重和愛戴。
而如今,整條中央大道之上空無一人,全城閉門,顯得有些蕭瑟的安靜。
初夏的白日已經隱隱有些熱意,空氣都在太陽的照耀之下隱隱扭曲了起來,整條街上只有偶有路過的樹邊上有輕微起伏的蟬鳴叫聲。
鎮西軍將士們默不作聲的走在大街之上,表情肅整,目不斜視,彷彿半點沒有被這樣的情況感染。他們身上還穿戴着那日戰時所穿戴的盔甲,金刀血未乾。從前進燕京之時,常有百姓站在路邊歡欣鼓舞,時而喊着他們的名字,時而屢勸不止的送上新鮮的瓜果蔬菜以示愛戴和慰問。即便是去年回燕京述職之際,也從未有過這般蕭條嚴肅的景象,連路邊的茶樓酒肆都關上了門,掌櫃和夥計竊竊私語着從窗縫中看他們,時不時的低聲討論這些什麼。
燕京的守城之軍並沒有對他們進城做什麼阻撓,甚至乾乾脆脆的直接消失在了城門口,將城門的守衛交由鎮西軍接手。這樣手段乾脆,說一不二,定然不會是他們自動自發如此,而是受了曾後或是瑞嘉帝的旨意如此。
望着路邊那些緊閉的門窗,葉挽的心裡突然說不上的難受。
從前她對褚洄所說的那番話,雖說句句發自肺腑,但是說實在的她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親身體驗。從英雄到反賊這樣的落差實在是太大了,彷彿一下子從雲端跌進了泥潭,從前愛自己敬自己的,現在都怕自己怨自己,連葉挽都有多少接受不了這樣的落差感,更何況這些英勇威武,這麼多年以來拿性命去守衛身後這些百姓的鎮西軍將士們呢?
葉挽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身前策馬而立的褚洄,他的背脊挺的筆直,面色平靜的看着正前方,彷彿半點沒有被周圍的環境所影響。他身爲主將,心裡一定是最難受的那一個吧?當年那些被百姓們時常掛在嘴邊的威名,現在都彷彿像是一個個笑話,從四面八方噴涌而出抨擊着褚洄那顆雷打不動的心腸。
他是大燕戰神,是嘲風將軍,是守衛大燕國土的護國柱石。可是現在,他所守護的百姓們一個都不願意看到他,將他當做閻王,門窗緊閉,生怕自己一時間說錯了什麼話成爲這支反賊鐵軍的眼中釘,輕而易舉的將他們拔出。
葉挽沉默着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身後軍容整齊的衆將士們,他們現在心裡又該有多難受?會不會今後午夜夢迴之際,心裡會有些許責怪他們的豫王殿下或者是褚將軍,覺得要不是他們的決定自己也不會從一支人人敬仰的鐵軍變成現在令人人唾棄的反賊呢?
注意到葉挽的目光,身邊的段飛微挑起眉,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來。
葉挽一怔,看着段飛無所謂的神情竟然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噓,”段飛比了個手勢,無聲說道:“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兄弟們都是見過世面的人,心裡沒這麼脆弱,不會因爲這點小事就覺得有什麼,喪失了自信心的。”他笑了笑,對着葉挽眨了眨眼。“時間會證明一切的。”鎮西軍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是威名赫赫聲名遠播的鐵軍之名,當初豫王殿下剛剛組建鎮西軍鎮守隴西之時,受到的白眼冷遇比現在還要多得多。
彼時他只不過是個剛剛被貶到隴西去的小王爺,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即便他有過幾年在楚家軍中混跡的經驗和名聲,也並不爲百姓所容。甚至還有滄州邊城的百姓,覺得鎮西軍操練聲音太響,動靜太大,嚴重影響到了他們的生活,抱團出來反抗的……
現在不還是照樣在隴西混的好好的,被隴西百姓奉若天神麼?
世事本就不能盡善盡美,他們所擁護所愛戴的一直都只是豫王殿下一人,既然跟着豫王殿下一起反了,那他們就已經做好了接受白眼的準備,並沒有葉挽想象的這麼無辜脆弱。
成王敗寇,自古如此。即便現在他們爲百姓所不容,時間久了自然就能證明豫王殿下的好來。
甄將軍跟了豫王殿下多久,段飛就跟了豫王殿下多久。身爲久戰成名的老將,他所想要表達的一切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
葉挽神奇的被段將軍的幾個眼神安撫了,心中稍定,面對這空蕩的大街心情奇蹟般的舒暢了起來。這些在朝廷之下安逸的活了幾十年,從未收到過戰事的侵襲。即便是在這些年來聽說過多少戰役,心潮有多麼澎湃,那也彷彿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一般。他們或許會在你面前展示幾分尊重,但那也僅僅是幾分罷了。到底不是發生在他們頭上的事情,鎮西軍所拯救的也不是他們本人,在關鍵時候又怎麼能企望他們鼓起勇氣站起來,成爲鎮西軍堅實的後盾呢?
百姓們從來都不在乎到底是誰執政掌權,他們所需要的只是能夠吃飽穿暖,生活安逸,僅此而已。
今天或許會有人對鎮西軍有所憎惡,對豫王殿下有所懷疑和厭棄,但是明天又將是另一番場景。
想通了這一點,葉挽座下的小灰也彷彿跟着一起歡脫了起來,步履輕盈,馬蹄踏踏。
三十萬鎮西軍不可能盡數進城,豫王殿下已帶幾萬大軍上路,朝着燕京這邊趕來,有五萬左護軍留在了瀚城和沛城以作策應,二十萬駐紮在燕京城外待命,進城的大約只有不足五萬之衆。
這一下,隴西有右護軍,北有中護軍,還有遍佈在陌州武州各處的左護軍兄弟,幾乎整個大燕都已經盡數在鎮西軍的掌控之下,動彈不得了。
路行至品茗軒附近,忽而那半闔的大門就敞了開來,從中涌出好幾十個小廝打扮的店小二。他們個個手中都捧着兩個大盤子,盤中堆疊了不少小巧細緻的茶盞,其中盛滿了散發着冰涼之氣的涼茶。
爲首的掌櫃的認識葉挽,笑眯眯的招呼道:“葉都尉,我們公子早前來信,說近段時間各位鎮西軍的將軍大人們定會進京,正逢初暑,讓我們好好的爲各位大人們準備好涼茶點心,以解暑氣。各位半年來久戰不停,辛苦了!”說着他識相地指了指茶盞道,“公子還說,怕各位大人們疑心,所以特地吩咐我們用銀盃銀碗盛茶,還請各位大人放心。”
葉挽哭笑不得,要說花無漸籠絡人心的手段只怕全天下就此一家,別無分號。他料想到鎮西軍進京必定不會被百姓們所歡迎,體貼的還準備好了“捧哏”的小二,不讓這些兵蛋子們覺得心裡有什麼不舒服的。心思細膩若此,也難怪他能夠將花家的生意發展的天下盡知,無人敢小覷了。
他是在用自己的行動像燕京朝廷作出警告,鎮西軍的後頭還有他這個富甲天下的老闆杵着,有錢就擁有了一切,如果要繼續拉長戰線,根本就用不着擔心糧草軍餉的問題。
甚至葉挽也能從中看出他的小小心思,不光是他在爲鎮西軍“金錢”的方面撐着腰,同樣也是在向全天下的人展示他花家跟鎮西軍關係匪淺,同樣也有鎮西軍在他背後撐着。兩兩相輔相成,算是互惠互利,卻半點都讓人興不起不舒服的感覺來。
最前面的褚洄冷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看那遞到自己面前來的涼茶。
主將不接,身後兵蛋子們自然也沒那個膽子敢接,眼觀眼鼻觀鼻的站在原地,弄的品茗軒的一衆小廝們一陣尷尬。
葉挽清咳一聲,摸摸鼻子道:“可是我們入京人數衆多,總不好顧此失彼,要不還是算了吧?花公子的心意我們領了……”正說着,就看着後面涌出的小廝們一個個吃力的搬出幾十口缸來。
那掌櫃的笑呵呵道:“葉都尉放心好了,我們從前幾天就開始準備了,就怕你們突然回京來不及。只是要委屈各位軍爺們,幾人共用一個茶杯了。”
葉挽:……
花無漸真是心思細膩,令人驚歎。
喝茶的空檔,甚至有不少百姓悄咪咪的從家中窗縫中露出頭來,看着燕京最大的茶樓就這樣半點不猶豫的率先對着鎮西軍將士們“表了忠心”,還有那支鐵軍一個個井然有序的接過茶盞輕啜涼茶的景象,驀然發現這些一個個身負惡名形似惡鬼的將士們好像也並不是那麼可怕,都只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而已。
褚傲嬌不屑喝花無漸的茶,高傲的擡着下巴和扭着屁股的照夜一起率先回了將軍府。
葉挽心中好笑,吩咐甄玉和段弘楊一會兒將兄弟們在將軍府和豫王府分別安頓好之後再回將軍府,然後輕籲着小灰差使它跟了上去。
空蕩的大街上,只留聲聲不急不緩的馬蹄,傳出去老遠。
久未回內城的將軍府,卻半點沒有破敗落寞蕭條的樣子。當初他們是以自己的人手在將軍府中充做家丁,並沒有買什麼下人。在褚洄離開燕京之後,赤羽重去牙行買了幾個幫着打理將軍府,除了嚴大娘之外府裡少有幾張都是新面孔。
照夜擡着下巴隨意地在將軍府裡走動着,漫不經心的去啃噬簡單的花圃,嚼了兩下又吐了,跟某人傲嬌的樣子如出一轍。
葉挽好笑的走至陸英院,後來改名爲挽回居的主院,院外櫻花正盛,一片粉嫩。
她在櫻花樹下找到了褚洄,他正坐在櫻花樹下,慢條斯理地擦着手中瀝銀槍。看着葉挽追着他回來,那勾人的桃花眼微微上挑,飽含魅惑之意:“過來。”他低聲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