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次翁走出了皇宮,神色即有憤怒,亦有無奈。
王次翁原以爲跟着趙構走,便有想之不盡的榮華富貴;議和事情一定,他就能穩坐相位,可是哪料事情居然有如此波折。
尤其是那次朝會傳開以後,世人對於他們的謾罵一直沒有停過。不管如何制止,也是無濟於事。因受到千夫所指,他們“主和派”的內部也出現了一絲潛在的危機,人心惶惶。
他這宰相也當的裡外不是人。
內要面對趙構的施壓,外要面對金使的刁難,同時還有受到世人的唾罵,實在令他左右前後都爲難。
如今議和已成定局,唯一缺少的正是一個儀式,可問題偏偏就是出現在這個儀式上。
根據金國皇帝完顏亶的要求,要想議和達成,需要趙構親自穿着大臣的衣服,跪在詔諭江南使張通古的面前,接受金國詔書,以證明此後宋朝將是金國的藩屬,年年進貢。
對於這個要求,趙構沒有任何意義,只要能夠促進議和,達成議和,趙構不介意跪在張通古的面前搖尾乞憐。但這種恥辱是宋朝絕大部分大臣都無法接受的。
他們不敢反對議和,但也決不能讓趙構受此屈辱。
因爲趙構這一跪,是代表着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他這一跪,意味着金人將永遠壓得天下漢人擡不起頭。
這是朝中諸臣的底線,趙構面對羣臣的堅持,也不能夠自作主張。
雙方都在僵持,議和的進度,也停了下來。
王次翁坐上轎子,對着轎伕說出了此去的目的地,左僕射府,也即是金國使節張通古、蕭哲的下榻之處。
不過一刻鐘,轎子竟停了下來,只聽轎伕道:“王相公,有人擋道。”
王次翁勃然大怒,叫喝道:“來人,上去將他攆走,教訓一頓。”他本來就因爲議和進展不順而心煩,加上諸事不順,而火氣十足,聽聞有人膽敢擋他的道路,認爲又是哪個不長眼的傢伙,要指責他禍國殃民,脾氣一上來便讓人找對方的晦氣,一出心中煩悶。
隨行護衛跟隨王次翁這等小人,平日裡也作威作福慣了,得王次翁命令,立刻張牙舞爪的領命而去。
乒乒乓乓!
只聽得一陣起伏不定的哀嚎聲響起,王次翁在轎中越聽越是覺得不對,這哀嚎之聲,源源不絕似乎不是一個人的叫喊,難道有十餘人擋道?
王次翁好奇的拉開幕簾,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自己麾下的十餘個護衛東倒西歪的在地上翻滾哀嚎,一個身材壯碩的巨漢,正一手舉着自己的護衛,照着他的臉上就是一拳,將他打飛了出去,血流如注。
又有兩名護衛衝上前去。
只見那巨漢雙手如電,一手抓着一人的腦袋,竟然憑藉單臂之力,將他們雙腳浮空提起,然後雙手一合,兩腦袋重重的撞擊在了一起,發出了一陣巨響。
兩護衛如同爛泥似得癱倒在地。
王次翁神色震恐,自己麾下的護衛不說個個都是精銳,但人人皆有不俗的本事,想不到在這巨漢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頃刻之間,王次翁發現自己隨行的二十餘名護衛,竟然被巨漢一人在轉瞬間打倒,沒有一個站得起來的。
王次翁下轎四望一眼,四周已經聚集了好一夥人,但人人都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態,絲毫沒有援手之意,只有兩個看似粗壯的轎伕還有一戰之力。
王次翁見巨漢正一步一步的向他走來,慌亂間忙指揮轎伕上前。
兩個轎伕你眼望我眼,見巨漢如此神勇,哪敢上來,大叫一聲,倉惶逃了。
看着巨漢越走越近,王次翁護着轎子,不住後退,眼中也出現了懼意,戰戰兢兢的說道:“我是當朝相國,你……敢拿我如何?”
巨漢來到王次翁的面前,一把抓住他胸口衣襟,將他舉了起來,離地三尺,充滿怒意的雙眼,直視過去。
王次翁腦袋轟然一震,只覺得對方眼中充滿了濃郁的殺機,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起來。
巨漢喝道:“你這混蛋,將我的部下抓到哪兒去了?”巨大的拳頭揮下,打的王次翁右腮登時鮮血淋漓,嘴角腫起一塊。
王次翁想不到巨漢真的敢向他動手,嚇得魂飛天外,完全不知巨漢所說何事,命在旦夕,只好大叫:“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四周觀看的書生百姓也嚇呆了,想不到竟然有人膽敢當街毆打當朝宰相,又是驚恐,又有一些快意。雖然有些害怕,但看着對金使搖尾乞憐的王次翁受到這般教訓,也是大快人心。
巨漢見他不答,掄起拳頭,又待揮下。
“羅宣撫使住手!”人羣處傳來一聲惶恐的尖叫,一員身披鎧甲的將軍疾步走來。
王次翁似乎見到了救星,趕忙大叫:“楊將軍救我!”
來人正是保成軍節度使、殿前都虞候,兼領侍衛馬、步軍司,統管三衙親衛軍的楊沂中。
楊沂中令三衙親衛軍負責皇宮守衛,王次翁剛出皇宮不久,並未遠離皇宮。雖然已經出了楊沂中說管轄的範圍,但楊沂中爲人深通爲官之道,擅於溜鬚拍馬,知王次翁有難,立刻前來支援。
擠開人羣,楊沂中竟然發現鬧事者竟是羅騰飛,登時爲難了起來。羅騰飛的恣意妄爲以是人所共知,在朝中不論是誰都不願意惹上他。
楊沂中頗爲嫉妒羅騰飛的戰功,但也不願意惹上這個煞星。
正進退爲難之際,竟見羅騰飛將王次翁拎起,還打算揍王次翁。大駭之下,也顧不得許多隻好硬着頭皮走了上去。
那巨漢正是羅騰飛。
近些時日,羅騰飛也在留意臨安的動向,兩日前,他得到音訊張濤竟然給王次翁抓了起來,關進了大牢。
羅騰飛向來護短,即便手下犯錯,他也不允許他人懲罰,更何況這張濤是奉他之命,送禮物給金國使者而已,並沒有什麼過錯。無緣無故的就這麼給王次翁關押了起來,羅騰飛如何忍受的了,盛怒之下,親自來到臨安找王次翁討個說法。
抵達臨安,羅騰飛得知王次翁正在皇宮,便往皇宮走去。
途中遇上了王次翁的轎子。
趙構重用王次翁的時候,羅騰飛正領兵北伐,並不識得王次翁這號人物。
然王次翁臭名遠揚,在臨安城中無人不知,路上百姓皆對王次翁乘坐的轎子咬牙切齒,議論紛紛,言語間都說這是王次翁的轎子。
羅騰飛攔路確認,哪想對方竟然命人來教訓自己。
本來羅騰飛就是來找麻煩的,見王次翁先行動手更加沒有了顧及,放開手腳。
王次翁的護衛皆有不俗的功底,但哪裡是羅騰飛的對手,雙方實力根本不在檔次之內。
羣貓怎抖猛虎?
三下五除二間,羅騰飛便將一干護衛打倒在地。
羅騰飛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王次翁先惹上了他,他也不管他是什麼身份,先一拳下去再說,見他不答自己,心中微怒,正欲一拳踵下,卻聽得楊沂中高聲制止。
一對虎目直射楊沂中而去。
楊沂中抱拳行了一個軍禮,道:“見過相公,相公若有什麼事,可去在下府邸一談。何必再這大街上動手,王次翁或許有對不住相公之處,但他畢竟是當朝宰相。”
羅騰飛冷哼一聲,道:“當朝宰相又是如何,這王八蛋不給老子面子,當衆捉拿我的人,老子爲什麼要給他的面子?”
王次翁這才知道眼前這位煞星,竟然是自己恨之入骨的羅騰飛,如潮水般的恨意涌上心頭,但目前自己還被羅騰飛提在手中,雙腳無法踏地,也不敢露出任何的不滿,口中媚笑道:“誤會,這是一場誤會。”
“呸!”羅騰飛一個耳刮子扇了過去,道:“誤會?就是一句誤會?老子現在扁你一頓,回頭也說一場誤會,你看,行是不行?”
王次翁左臉捱了一拳,腫起了一塊,如今右臉也捱了一巴掌,又度腫起一塊,出現了五個手指印。他的左右臉頰向外凸起,火辣辣的痛感告訴他這一切不是個夢。
羅騰飛確確實實打了身爲宰相的自己,讓他倍感羞辱的是自己竟然不敢說一句重話。
“相公!”楊沂中也頗爲震怒,料想不到羅騰飛竟會當着他的面又度打了王次翁一巴掌,伸手欲將王次翁救下,免得他再受毒打,將來遷怒自己。
羅騰飛單臂使出少林鷹爪功,出招如電,反一舉將楊沂中扣住,笑道:“怎麼?你想跟我動手?聽說你武藝不錯,曾經也是一員衝鋒陷陣的悍將,要不我們比劃比劃?”
楊沂中只想救下王次翁,無意得罪羅騰飛,此刻被他擒住,想要掙脫,以是不易。
便在這時,一名太監疾走而來,高聲道:“皇上有旨,宣王次翁、羅騰飛覲見!”
羅騰飛先是一怔,隨即看了楊沂中一眼,見他鬆了口氣,心知是他搞的鬼,放開了兩人,往皇宮走去。
楊沂中初見羅騰飛大大出手時,便知事情不妙,知羅騰飛一旦發怒,僅僅憑他根本無法制止,於是,當即讓人去找趙構,自己另作打算。
他忙扶住王次翁,問道:“相公可好!”
“好!”王次翁從牙縫裡蹦出這個字來,憤然道:“今日羅騰飛如此羞怒於我,我定跟他沒完。”掙脫了楊沂中的手,疾步往皇宮跑去。
延和殿!
趙構在龍椅前走來走去,神色有些焦慮,目光不時往殿外看去,面上憂色一覽無餘。
剛剛跟王次翁瞭解了議和的詳情,正入內殿用膳的趙構突然得到楊沂中的消息,說是羅騰飛正跟王次翁的侍衛打了起來,一顆心就開始七上八下的。
這羅騰飛的脾氣,趙構再是清楚不過,一但觸怒到他,勢必會不完不休。當初正是因爲看中他這種容易得罪人的脾氣自己纔打算重用他的。
而王次翁此刻又是自己賴以器重的議和重臣,這兩人若是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幹起來,趙構還真不知道應該偏袒哪一個纔好,只能祈禱事情不要鬧得太過嚴重。
“稟皇上!”正思量間,庭外內侍進來稟報:“王相公在外求見。”
趙構坐回龍椅,讓王次翁覲見。
之後,片刻之間,王次翁便走進了延和殿,這前腳一邁門檻。這位當朝一品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次翁,便不顧着禮法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叫了起來,聲音聞去,甚是悽慘,好似死了爹孃一般。
“皇上啊!您可要爲微臣做主啊!”王次翁連滾帶爬的前進着。
趙構聽到這死了爹孃的哭嚎聲,不禁打了一個哆嗦,擡眼看到王次翁沒有一點兒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大殿中央,眼淚鼻涕嘩啦啦的直落,下巴的鬍鬚都給打溼了一片,臉頰兩旁高高腫起。雖然知道他這是裝可憐的成分居多,但仍然動了惻隱之心。
“王相起來說話,你身爲百官之首,這樣子坐在地上成何體統?”趙構親自上前將王次翁扶起,問道:“你這傷可是羅騰飛打的?”
“正是!”王次翁又度跪伏在地,又是磕頭,又是哀嚎:“皇上,臣在大庭廣衆之下無端受此羞辱,遭此毒打……臣……臣……不想活了……”
趙構眼見王次翁左臉上的拳印以及右臉上的巴掌印心中也是火起,怒道:“這當衆如此毆打朝廷命官,那羅騰飛真是恁大膽了。他真以爲自己功高蓋世,朕就不能治他了嗎?”
王次翁“咚咚”的磕着頭,道:“皇上,此風不可長啊!臣捱打是小,但決不可助長了羅騰飛的氣焰。那羅騰飛恣意妄爲慣了,臣好歹也是百官之首,他不念在臣的面上,也應該看在皇上的臉面上吧?今日無故將微臣毒打一頓,指不定明日就欺負到皇上頭上了。”
“他敢!”趙構給王次翁說的是怒髮衝冠,亦覺得自己過於縱容羅騰飛,此番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維持一下自己當皇帝的威嚴,免得日後當真欺負到自己的頭上來。
“王相,放心!朕一定秉公處理此事,絕不偏袒於羅騰飛!朕今日就要讓他意識道,朕是大宋皇帝,有朕在的一日絕對不允許任何人藐視宮廷。”趙構適適當當的說着,回到位子上等候羅騰飛的到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羅騰飛卻是遲遲不來。
趙構越等越怒,心道:“這羅騰飛果真是驕縱慣了,對於朕的傳召竟然能夠如此漫不經心!”而王次翁卻是越等越喜,只盼羅騰飛在遲些抵達,讓趙構的火氣更大一些。
又過了片刻,外頭才傳來羅騰飛求見的消息。
此時,趙構的臉上已經一片寒霜。
見羅騰飛進入大堂,趙構冷笑道:“羅宣撫使真讓朕等候多時了。”
羅騰飛尷尬的撓着頭,似乎沒有聽出趙構話音中的憤怒,反而“哈哈”一笑道:“回皇上,這要怪就怪王相公。”
趙構、王次翁相繼一愣。
王次翁怒道:“你晚來,累皇上久候,與我何干?”
“怎麼跟你沒有關係!”羅騰飛淡笑道:“皇上是這樣的,皇上召見我倆本應該一同覲見,可王相公也不知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見皇上,象敢死似得一眨眼就沒有了蹤影。臣對這皇宮不熟,這延和殿沒來過幾次,轉着轉着就找不到地方了。幸虧得到了宮裡的內侍指路,不然臣還不一定何時抵達呢!”
他這一番話說的極是巧妙,表面上是爲自己遲來解釋,但實際卻是暗指王次翁惡人先告狀,搶先來曲解事實。
果然,聽了這話趙構懷疑的看了王次翁一眼。
王次翁拘謹的低着頭,暗罵羅騰飛狡詐。
趙構不在追究羅騰飛晚到一事,指着王次翁臉上的傷問道:“王相臉上的傷痕可是你毆打所致?”
羅騰飛看了王次翁一眼的點頭道:“確實是臣下手打的!”
趙構拍案而起,喝道:“羅騰飛,你好大的膽子。王相爲百官之首,說起來也算是你的上司。若真有事,大可來找朕來商議,何必無故當街毆打於他?”
“無故?”羅騰飛露出疑惑的神色,然後恍然大悟,怒視王次翁道:“皇上,是不是這個混帳給你說了些什麼?”
“放肆!”趙構怒道:“在朕面前,你還如此猖狂?”
羅騰飛傲然道:“我纔沒有放肆呢!好,皇上,先不管這些,你可知道我爲何打他?”
趙構見羅騰飛如此理直氣壯,心底也放着疑糊,疑問道:“朕正要問你,王相說你無故毆打於他,此事屬實?”
羅騰飛勃然大怒,手指着王次翁道:“好你個王次翁,你身爲一國之相,你竟敢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顛倒黑白,信不信老子現在給你兩個耳刮子。”
趙構眉頭一皺。
王次翁怒聲抗辯道:“我何時搬弄是非,顛倒黑白了!”
“好!”羅騰飛高聲道:“那我們將事情從頭說起,皇上,臣在幾日前派了麾下偏將來送禮物,結果那偏將給王次翁無故給扣下了。臣心中不滿,前來找王次翁理論,便來到了臨安。聽聞王次翁在皇宮,就來皇宮尋他,路上正好遇到,打算上前交談。結果……”羅騰飛手指王次翁怒聲道:“皇上,你自己問問,王相公這個時候,對臣做了些什麼?”
趙構看着王次翁。
王次翁的臉瞬間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