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2號休息處

遊惑甦醒於那年年尾, 緊急救治結束後轉到慕尼黑,在那裡繼續療養。

又過了四個月,反反覆覆徘徊在死亡線上的秦究終於脫離危險, 在系統內的醫療中心睜了眼。

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 系統發佈公告解釋爲嚴重Bug, 然後將所有考生圈禁於休息處, 監考官圈禁於監考區, 關閉所有考場,進行了有史以來最長時間的自我檢測與調整。

主控中心的修復期過去後,系統將手伸到了監考官身上, 原本的排位全部廢除,所有序號打亂重來。

楚月被摘了監考官頭銜, 調去了最偏僻的休息處。她並不意外, 畢竟早在很久之前, 她就和A討論過“造反”的下場。其他跟他們相熟的監考官遠調的遠調、下貶的下貶。

系統就像得了疑心病,動來動去, 動得最多的全是初始監考官,因爲他們是對它最熟悉的人。

監考區因此流言不斷,每個人都在猜測發生了什麼,考官A和考官Gin究竟怎麼了。

鑑於兩人對外總表現得水火不容,所以在大多數人的猜測中, 總是一個人做了什麼, 而另一個人竭力阻止, 最終兩敗俱傷。也有極少數的幾個人說, 沒準兒關鍵時刻會聯合一下。

直到系統陸陸續續將考官A的痕跡清除, 又將秦究的排位定爲001,種種猜測終於戛然而止。

因爲已經用不着猜了, 這個結果就能說明所有。

還沒出醫療中心,秦究就成了很多初始監考官的眼中釘。

考官A曾經的好友高齊終日酗酒,渾渾噩噩,有次喝多了還差點大鬧特護病房,很快就把自己混成了監考官裡的吊車尾,編號1006。

不久後,系統從考生中抽調了一批人,加入監考官的隊伍。一位軍校出來的姑娘張口就要求去001那組,但沒能如願。她最終被分去了第九組,帶着一個人的囑託進入監考官的上位區,編號021。

一個月之後,秦究出院,成爲了新任主監考。系統從考生中篩選出了第二批新考官,那個被秦究釋放出來的系統碎片就混在其中,他成了001最早的下屬之一,編號154。

又過了數月,考生聞遠在機緣巧合之下被抽調爲監考官,同樣成爲了001的下屬,編號922。

從那天起,不論主考官001走到哪裡,一旁永遠有這兩位的身影。

他們跟着秦究,處理着主考官日常需要處理的事務,開過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會,看過滿屏堆積成山的記錄和文件,走過兩百多個考場。

然後某一天,在隨機挑選考場的瞬間,154在無數待考的人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毫不猶豫把監考目標定在了那裡——

那個考生叫遊惑,是被系統除名的考官A。

系統裡的時間是混亂的。

常常是在考場裡熬過十天,回到休息處,日曆纔剛翻過一頁。1號休息處已經轉到了深秋,2號可能還是初春。只有站在監考區的大街上,才能看見時間流轉的影子,因爲這裡受各個考場的影響最小,日月和現實幾乎一致。

監考官們都已習慣這種混亂,人在哪裡,就按哪裡的時間來算,說日月分秒都會看一眼手機。但當他們說到“年”,一定是以監考區的計時爲準。

那個山中的夜晚,秦究拿着一張違規通知單,在風雪之中推開獵人木屋的門。

一屋子的考生惶惶不安地看着他,唯獨一位例外。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人,在澄黃爐火的映照下,就像一捧誤入的風雪。

那一瞬,距離他們分別已經過了三年。

三年,對遊惑來說是眼盲時難以計數的漫長日夜,和後來獨自度過的七百多天。對秦究來說,算上考場和休息處的那些,一共有兩千多天。

兩千三百一十二天,他們相遇在寒風朔雪中。

以爲是初見,其實是重逢。

……

回憶紛至沓來,一絲不落全部擠入胸腔,心臟漲得發疼,說不上來是太滿了,還是太重了。

核心區的火被154關在門後,但熱浪不減。也許是溫度太高了,剛剛的火也太烈了,刺得人眼睛酸澀滾燙。

遊惑低着頭重重地呼吸了幾下,垂在身側的手捏緊成拳。空氣涌入肺腑,卻並沒有讓心臟變輕。滿足和疼痛同時存在,相互擠着,無處安置,無法消融。

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再擡眸,就見秦究仰着頭,突出的喉結在脖頸間滑動了兩下,某種深重的東西包裹着他,像看不見的火,很快就會燒過來。秦究終於看了過來,眼裡一片紅。

突然有人驚叫一聲:“哥你的手!”

遊惑低頭一看,他的右手手背一片血紅——那個每隔10秒一回的清掃程序又啓動了,紅光移了過來。他的手背剛被觸碰,鮮血淋漓,而他在那個瞬間滿眼只有秦究,居然感覺不到痛。

另一個人的體溫包裹過來。

“先出去。”秦究的嗓音很啞,低低響在他耳邊。

下一秒,他們就踩着紅光的尾巴,撞進了第三扇門。

門裡的情景和記憶中的主控中心完全不同,遊惑沒有看到那片熟悉的樹林,也沒有看到刷着NA字樣的金屬堡壘,更沒有遠處城市的虛影。

這看上去就像一個半封閉的實驗室,一邊是屏幕和簡易化的主控臺,另一邊始終籠罩着一團霧。

“你們那次事情之後,主控中心就切割了,最核心的那些都不在這裡。”154一邊解釋,一邊以最快的速度開一條直通休息處的路。

記憶恢復只是一瞬,消化卻要很久。那幾分鐘的時間裡,所有記憶有變動的人幾乎都是混亂的。變動小一些的還能回神,變動大的比如922,全程被於聞和老於拖拽着走。

他們分了三批,終於在第三扇門裡匯合。

楚月眼裡也有一圈紅,她看了一會兒秦究又看了一會兒遊惑,輕聲問:“還好嗎?”

他們點了點頭。

遊惑聽見自己說了一句什麼,楚月長長吐了一口氣。

154在忙碌中抽空回頭,看着這邊又問了一句什麼,他也回答了。

他和秦究看上去一定很冷靜,以至於老於和於聞擔憂地湊過來看了他們好一會兒,又放心地讓開了。

但實際上他們後來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遊惑全無印象。

他只能感覺到身邊站着一團烈火,一直在燒。他自己恐怕也一樣。

他們只是在人前收斂了所有私人化的情緒,緊緊壓着。這件事對別人來說也許太難,對他們而言卻不是,因爲很早以前,他們每天都在做這樣的事情。

那條通往休息處的路很快就打開了,順利得出人意料。

154皺着眉反覆咕噥:“奇了怪了,居然沒有觸發什麼警報程序,也沒有太複雜的防禦。不應該啊……”

吳俐問說:“正常情況下會有多難?”

“不是這麼說的,畢竟平時不會有什麼人膽大包天在這裡亂來,所有談不上有正常情況。但是……”154說:“我以爲系統起碼會開幾個額外的攻擊防禦程序,但是沒有。”

一路過來,154一直在以最快的速度清除痕跡。不排除是他清理得太及時了,他們運氣又足夠好,所以系統最終定性的麻煩等級不太高,也就沒有費太大力氣。

但是……這個可能性真的太小了。

154更相信它是故意的,它有別的打算。

不過眼下他們沒那麼多時間考慮這個,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回頭是來不及了,也不符合他們的性格,不如按照計劃繼續走下去。

他們陸陸續續穿過那團霧,在那個過程中,154都懸着一顆心。深怕走到一半,系統突然醒悟切斷通道,把他們分散開來。

事實卻沒有,他們依然很順利。

衆人從濃霧中鑽出來,看到的是銀灰色的高樓、金屬塔、大片倉庫式的建築,中間碼着一些簡單的排樓,乍一看就像是學校或部隊的宿舍。那些排樓外面箍着院牆,牆外掛着金屬牌,刻着黑色的字:休息處中心旅社。

於聞他們是第一次來這裡,張着嘴愣了半天才問:“這是幾號休息處?幹什麼的?”

154說:“2號,也被稱爲武器庫。”

“你是讓我們來搞裝備的嗎?”

“裝備是一方面,不僅僅是因爲這個。”154解釋說:“還因爲這裡比較特殊。”

他們說話的時候,遊惑擡眼看向了更遠處。

那裡,三幢銀灰色的高樓夾着一架鋼筋和金屬皮打造的塔樓,是這裡最有標誌性的建築。很久以前,遊惑還是考官A的時候常會眺望到這些建築在煙霧中的影子。

不過不是在這裡,而是在曾經的主控中心。

每一次穿過那片樹林,穿過那圈金屬網,走向主控中心的金屬堡壘時,遊惑都會朝天邊看一眼,那裡有高樓的虛影,常會讓人想到清晨被霧籠罩的城市。

那片虛影就是2號休息處。

遊惑上一次這樣遠眺它是三年之前,他手裡捏着局部自毀的程序按鈕,前面是瀰漫的硝煙,背後是大片的血。他在天光中閉起眼,按下那個按鈕,激烈的刺痛在眼睛裡乍然綻開。

他在那一瞬彎下腰,片刻之後又重新站得板直。他抿着脣,在接連不斷的疼痛中睜開眼。天光正在變暗,遠處的高樓虛影已經變得模糊。他很快就要看不見了,但他知道在廢墟的另一角,有人還在等他。他需要好好地走過去,在光亮徹底消失前再看一眼。

……

“特殊在哪?”於聞還在嘰嘰喳喳地詢問。

“特殊在這裡曾經可以聯通主控中心,只要你有權限,並且知道路。”154說。

“真的?!”於聞有點激動:“那我們現在去弄點武器?”

154說:“還不行,你們現在都算黑戶,一進武器庫警報聲能響成片。先找個地方落腳,給我一點時間。”

他帶着衆人繞過正規旅社,穿過兩片廢棄的區域,走到一排破敗樓房前說:“這是以前的旅社,看着破,裡面其實還行,水電我可以給你們開。”

“旅社?那怎麼變成這樣了?”

“因爲這兩位當初造反的時候,從這裡弄了不少武器進主控中心,走的就是旅社那條路。”154指了指秦究和遊惑說:“系統一怒之下,就把這邊報廢了。”

“那現在還能從這裡去主控中心麼?”

“想得真美。”154說:“當然得重找入口。”

“你確定還有入口?”楊舒說:“如果是我我就打死不用了。”

“所以你不是系統。”154說:“主控中心必須保證有充足的軍械火力支持。對系統而言,重新開一條入口的風險甚至以前還小。”

“先在這裡湊合一晚,我開了屏蔽,等人齊。”

衆人陸陸續續上了樓,154把所有房間都開了,燈光和嘩嘩水聲同時出現。他們繃緊的神經終於有一絲鬆懈,積攢已久的疲憊席捲而來。

922還很茫然,154看不下去,把他拽進一間房。

整條走廊忽然安靜下來,所有“別人”都走了,只有遊惑和秦究。

視線相觸的瞬間,那捧火瞬間就燒過來了。

從當年的考生秦究拿着資料盯上考官A到現在,他們相識五年,可實際上這五年將近四千天,相當於現實十年之久。

四千天裡,他們同在系統的時間不到一半,有交集的日子不到600天,單獨相處的部分更是屈指可數。

沒有比他們更不像戀人的人了。

他們糾纏着撞進門,又糾纏到了桌上。

……

秦究狹長的眼睛半闔着,陷落在眉骨和鼻樑的陰影裡,依然能看到眼底一片通紅。

潮溼的汗順着清晰的肌肉紋理滴流下來,淌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遊惑抓着他的後頸喘息着弓起腰,聲音又悶在秦究的吻裡。

秦究吻着他微張的嘴脣、半睜的潮溼眼縫、脖頸的喉結,啞聲說:“我四年前就做過這些,吻過這些地方……我居然忘記了。”

“我的大考官這麼好,我居然忘記了。”

忘了兩次。

其中一次對方都記得……

遊惑繃着腰線,清晰地感覺着他的存在,在他的動作下,眼裡籠起一片霧氣。

他在重重的喘息中,低頭看着秦究。淺色的眼睛天生帶着冷感,此時這種冷感之下又含着兩分情.欲。

“補償我。”他說。

很久以前,有人摸着他的眼角說過:你這裡還會難受麼?等離開系統,我陪你再去查一下眼睛。

後來這個人離開了一段時間,再回來的時候,這句話就只剩他一個人記得了。

再後來,當他有一天離開系統住進醫院,由醫生給他蒙上眼睛,連他自己也把那句話忘了。

只是在漫長的黑暗過去後,解開紗布的那天,他站在療養院的窗邊,看着天光從刺眼到平和,忽然覺得身邊少了點什麼。

那是一個年末,他聽着護士小姐在旁邊嘰嘰喳喳的說聖瑪利亞廣場那邊很熱鬧,不過除了那裡,其他地方都開始冷清,商店總不開,新年要到了。

療養院外是空空的街道拐角,他看着那邊,有時會覺得有幾分熟悉。

小護士問他爲什麼走神,他說沒什麼。

他只是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見過這樣寂靜的街道,明明還沒入夜,街上就沒了人。那應該也是一個新年伊始,外面下着雪,他大步流星往住處走,就像是……想回去見一見某個人。

……

萬幸,兜兜轉轉這麼久,他還是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