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祭竈、掃塵、剪窗花、貼春聯。
這一日,鄧訓照例和縣衙那幫人一道,忙碌在響水灘的工地上。秦珊帶着蔣勇恨不得上樑揭瓦一般的打掃着各處的積塵,我守着一籠泥爐炭火,照着描好的花樣小心翼翼的剪着窗花。
屋外突然便響起了“嘭嘭”的敲門聲。
莫非我娘回來了?我丟下剪刀便衝了出去,一把拉開院門,卻怔怔愣住了。
院門之外,立着一個眉目俊逸的青衫男子。咋一眼,我還詫異鄧訓出門時明明穿着月白的狐裘大氅,怎麼回來就換了衣衫。再仔細看去,他的眼眸卻比鄧訓更沉靜柔和一些。
“你,你是鄧訓的哥哥?”
青衫男子眉間閃過一絲詫異,脣角那絲剛剛牽起的微笑便慢慢僵住。
“悅兒,你還記得我麼?”一個身着杏黃裘襖的美麗女子含笑走了過來,輕輕挽住了青衫男子的胳膊。
男子俊逸,女子秀美,這兩人立在門口的端端是一幅郎才女貌的圖畫,讓我看得有些愣怔。
“四嫂,路上就給你說過了,六嫂現在還沒恢復記憶……”鄧拓的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
四嫂?那這青衫男子就是鄧訓的四哥?
我當即曲膝施禮:“悅兒見過鄧四公子和夫人。”
鄧拓上前對我笑道:“六嫂,你不如直接叫四哥四嫂得好,省得過些日子改不了口。”
“讓讓開去,我好久沒見着我蘇姐姐了。”一個身着硃紅裙襖的玲瓏女子突然從身後撥開鄧拓,笑嘻嘻的湊到了我面前,一把拽住我的胳膊道:“蘇姐姐,我想死你了。
又來一個自然熟的姑娘?我愕然的看着她,卻不知道怎麼稱呼。
見我一臉迷茫。紅裙女子笑道:“蘇姐姐,我知道你不記得我了。不過我們兩個註定是一生的好姐妹啊,早先你沒答應做我的嫂子,可沒想到最後卻還是做了我的嫂子……”
這姑娘難道是鄧訓的妹子?聽她這話,難道我以前拒絕過鄧訓的求婚麼?
“童兒!”鄧拓突然打斷道:“你認真給六嫂介紹一下,別繞圈子了。”
紅裙女子回頭看了鄧拓一眼,吐了吐舌頭,隨即又朝我笑道:“蘇姐姐,我叫竇童,和你在學堂裡是同窗。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忘了我也沒關係,我會幫你一點一點記起往事的!”
竇童?上次聽鄧拓提起過。原來我和她是同窗?
“童兒沒介紹完吧?”挽住鄧四公子的女子對我笑道:“悅兒妹妹,童兒她是我們的八弟媳呢。”
竇童撅嘴道:“怎麼沒介紹呢。方纔就說了蘇姐姐是我嫂子啊。”
“鄧家弟兄十三個,你不說你是老八的媳婦兒,悅兒又怎麼分得清?”
“如初姐姐,你就喜歡和我擡槓!”
原來鄧四公子的夫人叫如初?我已被這幾位突然從雪地裡蹦出來的鄧訓的親戚弄得有些頭暈了,再聽說鄧家共有十三個兄弟。我瞬間便頭大了……
似看出我的爲難,鄧拓上前道:“這天寒地凍的,愣在這裡做啥,先進屋子裡去慢慢聊吧。”
我忙忙側身道:“幾位請。”
待幾人陸續進了門,我纔看見街巷中停着五六輛馬車,幾個身着赭袍的小廝正從馬車上搬卸木箱。只是。這些東西卻並未往私塾送來,而是往我家院門口搬去了。
“八公子,他們走錯門了啊。”我忙忙對身旁的鄧拓道。
鄧拓笑道:“怎麼會錯呢?這是我六哥給你送的聘禮啊。若不是這一路風雪太大。我們兩天前就該到了。”
“那我娘呢?”我急切問道。
“我們從洛陽出發時,伯母臨時說要回竹溪鎮一趟,她可能過兩日就到了。你把鑰匙給我,我讓他們將東西搬進去。”
我娘不在家,這些聘禮就這麼送過去。回頭我娘會不會不高興?……
“怎麼,你還想悔婚不成?”鄧拓笑道。
我臉一紅。只得從腰間取下鑰匙遞給鄧拓。
看鄧拓帶着小廝去搬擡東西了,我便轉身進了屋。客室裡,秦珊已將茶水點心鋪排開來。面對鄧訓的這些親戚,我卻十分尷尬。雖說我娘口頭上答應了這門親事,我們卻畢竟還沒有成婚,我都不知道該以什麼身份去接待招呼他們。
好在那竇童是個熱絡性子,我一進去她就湊過來拉了我坐下,熱情主動的幫我回憶起我們往日在學堂裡的事情。她說起我入學那日,怎麼捉弄了一本正經的周老夫子,害得她吃了戒尺,一旁幫忙端茶倒水的秦珊和那鄧四夫人如初便捂脣笑個不停。
我也只好陪着笑笑。心裡卻感覺她說的這個人,與自己沒什麼關聯一般。倒是坐在對面的鄧四公子,一直看着我,卻並不言語,讓我心下有些隱隱的不安。
正覺得如坐鍼氈,鄧訓便和鄧拓一道從外面走了進來。
“四哥和四嫂也來了?”鄧訓一進門,便面露詫異道。
鄧四公子含笑站起身來,卻是那叫如初的四夫人主動上前道:“聽小八說你們開春就要辦喜事,你四哥特意跟工部告了假,專門來給你們幫忙呢。”
鄧訓便躬身對兩人拱手道:“謝謝四哥四嫂。”
“喂,我也是來幫忙的,爲何不謝我?”竇童上前撅嘴道。
鄧訓瞥了她一眼,皺眉道:“八弟妹你確定是來幫忙的?”
“自然是來幫忙的啊。”
鄧訓勾脣笑道:“我就擔心越幫越忙。”
一旁的鄧拓急急說道:“嘿,六哥,你別打擊人一片好心啊,人家這千里迢迢的,這天寒地凍的,這翻山越嶺的……”
“沒過門就護成這樣了,過了門。我看你得改姓竇了。”鄧訓擡手拍了拍鄧拓的肩膀,意味深長的說道。
鄧拓辯道:“要說護媳婦兒,誰能比得過六哥你啊,你怎麼還沒姓蘇呢?”
鄧訓一拳砸在他肩頭上:“既然說是來幫忙的,外面馬車卸完了,你就回頭去接接我丈母孃吧。”
“六哥,外面下雪呢。”鄧拓一手揉着肩,一臉痛楚道。
鄧訓瞥他一眼道:“那你替我去響水灘守着,我去接人?”
“別,別。我和董承那幾個八字不合,還是我去接伯母吧。”
看着兩兄弟這般模樣,一旁的竇童便對我道:“蘇姐姐。你家相公欺負我家相公呢,你管管他啊。周老夫子一貫教導我們說要尊老愛幼,你家相公可是當哥哥的啊……”
“咳咳……”旁邊一人突然猛的嗆咳起來。我們詫異轉回頭去,卻是拿着拂塵的蔣勇站在樑柱下咳得面紅耳赤。
“你怎麼了?”秦珊忙端了杯茶水走上前去。
蔣勇憋得滿臉通紅:“咳……灰塵,有灰塵……”
竇童也幾步走上前去:“勇哥。掃塵你戴個口罩啊。這灰塵嗆住了,可不好受。”
“咳咳,謝謝竇小姐……關心。”蔣勇忙忙點頭。
鄧訓憋着一臉的笑,朝我走了過來:“悅兒,來,我給你介紹一下。”
我站起身來:“方纔已經大致認識了。”
“小八兩口子說話都沒正經的。還是我來重新介紹一下。”說罷,鄧訓便帶了我到鄧四公子面前道:“悅兒,這是我四哥鄧缺。你們小時候就認識的。他如今是工部的正六品製陶主事。”
我便再次行禮:“鄧四公子好。”
“叫四哥吧。”鄧訓笑道。
我臉一紅,又補了一聲:“四哥。”
鄧缺卻只是對我點了點頭。我正奇怪他爲何一直不說話,鄧訓又道:“四哥幼時與家人離散,之後生過一場大病,導致失語。如今宮裡的御醫還在替他想辦法診治。”
難怪他一直不說話。原來他口不能言。我驚訝的望着他,他卻回了我一絲淡淡的笑。
鄧訓又道:“這位是四嫂桓如初。四嫂的父親。是當朝名儒桓榮桓大人,桓大人治學嚴謹,門生遍及天下,其中最有名最出衆的,便是當今皇上。四嫂家學淵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日後你可以和她切磋請教。”
我再行一禮:“見過四嫂。”
如初卻扶住我手道:“悅兒,我們以前見過的。”
“你們見過?”鄧訓似有些詫異。
如初笑道:“在宮裡時,悅兒曾追着問我的名字,還說要找我一起玩。沒想到我們竟成了一家人。”
宮裡?我詫異的望着如初,我不是市井中的商戶之女麼,怎麼會與她在宮裡相見?
鄧訓拉我轉身道:“悅兒,這一位就是還沒過門的八弟妹竇童。八弟妹是安豐侯竇穆家的小姐,自幼與你同窗求學,你們兩個關係最好。她的三哥,就是……竇旭。”
竇旭?聽聞這個名字,我的心下竟又是一痛。
竇童上前拉住我的手道:“蘇姐姐,你當年拒絕我三哥,其實我從沒真正生過你的氣。我三哥是個粗人,你和鄧家六哥哥纔是最般配的。我三哥,三哥他就是個沒福氣的人……”
“童兒,胡說什麼呢。”鄧拓急急走過來打斷道。
鄧訓卻道:“童兒妹妹素來心直口快,就由她說罷。這些事,總歸有一日悅兒自己也會想起的。”
竇旭也曾求過婚,被我拒絕了麼?“早先你沒答應做我的嫂子,可沒想到最後卻還是做了我的嫂子。”原來竇童說的是這個意思!
按照鄧訓那日的說法,是他沒有帶我走,我賭氣混進了軍營,然後遇到了竇旭,被他打動了。可既是被他打動了,我又爲何會拒絕他的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