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
陳勝回到陳縣。
他抵家之時,陳守已於前一日率領家中過半青壯,以及六百紅衣軍兵出陳縣。
他們會從上蔡開始動手,向南過平輿,抵達新蔡,轉道向東,奔汝陰。
再轉道向北,經寢縣、新陽、苦縣、拓縣。
最後取道陽夏、固陵,回陳縣。
落入地圖之上,就是以陳縣爲中心,圍繞着整個陳郡耕一圈……除項縣不去動之外,其餘十轄縣皆在計劃之內。
他們每到一地,都會有當地的青龍幫分舵,給他們提供目標信息、後勤保障,以及人力運輸,和可能的人員補充。
可以說,除了上門“借糧”這一道程序,需要陳守他們親自動手,其餘的一概不用他們操心。
就是不攜帶任何的輜重,只隨身攜帶兩三天的口糧上路,問題也不大!
陳守離開家了。
行商陳家的大權,就再一次落到了陳勝的手裡。
城外農莊的糧食已經完成了收割,不用再浪費人力守衛那個空蕩蕩的農莊。
所以陳勝回到家的第一事,就是將農莊內的佃戶全部遷往蟠龍寨,他們將在那裡,擔負起伐木建房,繼續擴大蟠龍寨規模的重任。
而原本守衛農莊的衆多青壯,則全數撤回陳縣,負擔起保衛家中老幼婦孺的職責。
做完這件事後,他就開始真正推進他奔赴固陵之前就計劃好的兩件事。
第一件,招兵!
他將此事,交給與他前後腳回到陳縣的陳丘,通過猛虎堂的力量,從陳縣周邊的所有流民之中,挑選青壯,秘密送至蟠龍寨,交給陳三爺操練。
這件事難度不大,陳縣之內聚集的流民就已超過三萬之數,四面八方不知還有多少流民正在趕往陳縣的路上。
只要將時間拉長一點,挑選出五千青壯問題不大。
交由猛虎堂這個觸鬚遍佈整個陳縣的地頭蛇來操縱此事,也正好合適。
陳勝也叮囑了陳丘,此事要以他猛虎堂擴充人手的名義秘密進行,並且要將任務拆分,越過各坊市的香主,直接下達到具體的紅棍頭上。
而且在劃分任務的時候,還要劃分責任地盤,嚴令其只能在所在地盤之內挑選青壯,以及不能對外張揚此事,哪怕同門弟兄之間也不得私下提及此事。
此舉雖依然不能完全保證,猛虎堂那邊不會走漏風聲,但只要陳丘盯得緊一點,也能大大的減小走漏風聲的可能,以及延緩風聲走漏的時間!
只要能將風聲走漏的時間,推遲到黃巾軍攻破兗州之後,就算是走漏,他也不怕了!
第二件,求官!
此事行商陳家內無人能夠操作,陳勝只能自己親自操刀。
穿上官衣的好處有很多。
一來可以避免郡衙的打擊。
二來能夠名正言順的執掌一批武力。
三來還可以趕在大周王朝大廈將傾之前,薅一波大周的羊毛。
陳勝瞄準的職位,是郡尉的二大佐官賊曹掾、兵曹掾中賊曹掾之職。
郡尉這兩大佐官,都是秩五百石的大吏,再上一級,就是正兒八經的“官”了!
兩大佐官的區別,在於一個是執掌全郡郡兵,一個是主管全郡偵緝盜賊。
要是按照陳勝的想法,他肯定是更想要執掌郡兵的兵曹掾之職,三千郡兵以及配套的弓弩兵甲,可是好大一塊肥肉!
奈何現任兵曹掾李由乃是李氏少族長,正當壯年。
想擠走他,且不說辦不辦得到,就算是辦到了,代價也太大了!
反觀賊曹掾王盛,乃是前任郡尉王雄的胞弟,垂垂老矣不說,還與現任郡尉周章不是一條心。
雖然王家莊坐擁良田千傾、莊戶過千,財雄勢大可稱陳郡第一!
但相比屹立陳郡六百年,人脈關係盤根錯節、軟實力深不可測的李氏,陳勝還真不怵他王家莊。
再者說,這種搶奪官位的事,是諸世家大族之間常有之事,輸贏各憑本事,大概率不會上升到兵戎相見的地步。
……
起初,面對他的再三請求,槐安堂陳家家主很是爲難,可又礙不過情面,只能答應試試看,結果如何他作任何保證。
其後一連數日內,槐安堂陳家都會召開小型宴會,分別宴請郡內各個官宦世家的繼承人,介紹給陳勝認識。
這些人,大多數陳勝都曾在前番呂政在郡衙設宴那晚見過,彼此之間不說熟絡,也算是認識。
再加上前番,以行商陳家爲首五家聯盟部曲,在壕溝路以西那一戰中的出色表現,陳郡內的諸多世家大族都有與行商陳家攀一攀交情的心思。
以致這些個官宦二代,見了陳勝之後態度也都十分熱絡。
是一這一場場小型宴會下來,陳勝與這些個官宦二代的關係,當真好得如同蜜裡調油一般。
你一句世兄。
我一句世弟。
時而聚而演武。
時而坐而論書。
沒有半分官宦世家與商賈之家的隔閡。
陳勝知道,槐安堂這是在通過這些官宦二代,在向他們背後的家族傳遞他陳勝想要出仕的意向。
而諸多官宦二代熱絡的態度,其實也是在代表他們背後的家族,對陳勝說:沒事兒,你儘管站出去選,我們都撐着!
這是在爲他造勢!
大周的選官制度,乃是世官制與察舉制並行。
世官制就不說了,陳勝他爹又不是當官的,根本就沒有官位給陳勝繼承。
是以陳勝想要出仕,就只能走察舉制。
而察舉制,原本也是這些個官宦之家爲了把持官場而想出來的一種脫褲子放屁的制度。
因爲大多數會用察舉制的場合,說話的人都會先說上一句“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然後再順勢說出自己堂親子侄的名字。
而且大多數時候,真正的利益交易,都早已在說出那個名字之前,完成交割了!
於是乎,到了那個名字被說出來時,自然是一片“德高望重、俊傑之才、品性高潔”的稱讚之聲。
哪怕那個名字的主人,其實是一個五毒俱全的玩意!
而那些真正具有能力和品德卻出身貧寒的人,根本就沒辦法出現在那樣的場合。
……
一連大半個月,陳勝都泡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宴會之中。
每日說着些言不由衷的話。
每日喝着些難以下嚥的酒。
奔走在山珍海味、鮮花美人、稱讚吹捧,與餓殍遍地、水深火熱、悲泣哀號之間。
就像是在天堂與地獄之間來回的穿梭。
強烈的撕扯感,令他心頭常常涌起一種荒誕的不真實感。
時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身處於盛世之巔,還是亂世之前……
終於,在處暑前夕,槐安堂陳家的家主,覺得火候到了,聯繫了幾個相熟的官宦世家家主,聯名向郡衙舉薦陳勝爲假賊曹掾。
所謂的假賊曹掾,就暫代、佔領、替補賊曹掾的意思。
這既是出於陳勝以商賈之子的身份,破格出任一郡高官的折中之法。
也是給王家莊一個臺階下。
陳勝根據連日來諸多官宦二代對自己越老越真摯的熱絡態度,覺着這事兒問題應該不大了。
就安心的返回家中,等候通知。
結果等來的,卻是郡守熊完,請他去郡衙赴宴的請帖。
……
“大郎,這會不會有詐?”
陳刀立在陳勝身旁,瞅着他手裡的請帖,表情有些凝重:“會不會是二爺他們那邊,走漏風聲了?”
大半個月過去了,陳守一行人“借糧”已經借過上蔡、平輿、新蔡、汝陰、寢縣五轄縣,陸陸續續送回蟠龍寨的糧秣已超過一萬石。
而今就連陳縣內都流傳着“一夥流寇在陳郡內四下燒殺搶掠,專挑大戶人家下手”的流言。
陳勝沉吟了幾息,合上手裡的錦帛請柬,笑道:“刀叔,若是郡衙派遣三千郡兵上門拿我,您和諸位叔伯,能護着我順利突圍嗎?”
陳刀愣了愣,旋即搖頭道:“我若晉升後天,憑藉合擊之法,或能於三千郡兵之中護你突圍,而今……八百進退有道的郡兵,就夠了!”
“這不就得了?”
陳勝笑吟吟的說道:“左右他郡衙要想拿我,咱們去不去都逃不掉,那還怕個什麼?”
實話說,他也琢磨不透,熊完請他去赴宴是何意。
按理說,賊曹掾雖是大吏,但畢竟只是郡尉的佐官,郡尉便能一言決之。
而且前幾日他已經與周章之子喝過酒了,從他的語氣中,周章應該是不反對這件事纔對……五百石細糧買一個不反對,陳勝可是肉疼了好久!
即便是郡衙要走走程序,當面考察於他,也該是由周章出面召他去郡衙纔是。
熊完親自出面算怎麼一回事呢?
郡守這麼清閒的嗎?
屁大點事兒也要管?
可陳勝將自己手底下正在進行的事覆盤了一邊後,又的確是找不到熊完要對他下手的理由!
就他正在乾的那些事,無論是哪一件事發了,都只會有兩個結果!
要麼,郡衙立刻調集三千郡兵,直接衝進長寧坊來拿人。
要麼,郡衙詳裝不知,私底下動手將行商陳家所有人控制住,再等待陳守回陳縣自投羅網。
請他去吃飯算怎麼一回事?
總不至於是找他攤牌吧?
“咱就去看看,他熊完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狗皮膏藥!”
陳勝隨手將手裡的請帖和銳取劍一併塞進陳刀的懷裡,轉身大步向着耳房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大喊道:“大姐,你前幾日給我做的那件青色的衣裳呢?”
趙清從伙房那邊探出頭來,有些苦惱的看向他:“又要出去嗎?鍋裡給你燉着雞湯呢!”
陳勝:“要去一趟郡衙,雞湯你給我留着,等我回來再喝!”
趙清一聽,眉開眼笑的擦着雙手從伙房裡走出來:“衣裳在我房裡呢,我去給你取來!”
……
傍晚,郡衙。
在前番呂政舉行燕回的那片蓮池湖畔,陳勝見到了聞名已久的陳郡郡守熊完。
一個年逾古稀、慈眉善目的清瘦老人。
只看外表,很難相信這樣一個慈眉善目的清瘦老人,會是包庇太平道拿人飼妖、勾結太平道圍殺呂政的奸角色。
可也正是因爲知道這個清瘦老人的底細,整場宴會陳勝都吃得如履薄冰,每說一句話,都要先在腦子裡過上三遍,確認無誤之中才敢說出口。
宴會之上列席之人極少。
除去陳勝之外,便只有熊完,以及熊完之子熊啓。
熊完話極少,除了開宴之前,陳勝向他見禮之時,他微笑着點頭說了一句“青年俊彥”之後,就再沒開過口。
到是熊啓,很是親和的坐在陳勝身旁,一直找他飲酒,聊着一些陳郡之內的風景美食,各世家豪族之間的八卦趣事,極是爽朗,渾然沒有半分公子哥的架子。
這樣的作派,令陳勝心頭更是驚疑不定,心頭嘀咕着,這莫是鴻門宴……
觀看歌舞的過程之中。
熊啓忽然湊到陳勝的耳邊低聲道:“勝弟,前番你行商陳家在拓縣以北那一場,幹得可真利落啊,聽聞呂政那數典忘宗的不肖子,當時看着你留下的字跡,臉兒都綠了!”
陳勝聞言,驚愕的放下筷子對熊啓拱手道:“大兄,高堂行事粗陋,可是有何事開罪了呂大人耶?若是有,萬請大兄告知小弟,小弟好回家請家父託人前往昌邑,尋呂大人請罪。”
熊啓定定的看着陳勝,忽而笑道:“爲兄以堂親之禮待勝弟,勝弟何以表親之心待爲兄耶?”
陳勝一頭霧水的連連搖頭:“小弟豈敢豈敢,卻是大兄之言,小弟全然不知,如何與大兄議論?”
熊啓放下筷子,提起酒樽,連連搖頭:“勝弟不爽利、不爽利也!”
適時,一曲畢,會場中心處的舞姬躬身退下。
上方裹着大氅的熊完忽而開口道:“陳家兒~”
陳勝慌忙起身作揖:“小民在。”
熊完遙遙招手:“都與你說了,此乃家宴,不必多禮……看年紀,你還未及冠罷?可曾婚配?”
陳勝心頭一凝,裝傻道:“啓稟大人,小民幼時體弱,高堂唯恐小民不長,便爲小民娶妻沖喜,拙荊入我家門多年,操持家務、贍養長者,甚是賢惠。”
話音落下,宴會之中沉寂許久。
好半響,陳勝才聽到上方的熊完輕輕笑道:“果真是童言無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