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柱的詔令發往南秦的時候,朱襄迎接了第一批從楚地逃來南秦的平民。
那些平民的領頭人,儼然就是頭上裹着白布的藺贄。
藺贄頭上裹着白布,寓意爲楚國已死。
朱襄無語。幸虧藺公已經作古,否則高低把藺贄腿打折。
哪有沒事自己隨意往頭上裹白布的?多不吉利?
藺贄裝作自己是楚人,一口楚國腔調的雅言聽得朱襄愣了許久。
朱襄的發愣被藺贄“理解”爲心疼楚民。他跪地抱着朱襄的腿嚎哭,說楚王和楚國的卿大夫們都不管平民的死活,楚國要亡了,求朱襄公救救楚人。
只有朱襄公纔會將平民當做人,他只能冒險帶着楚人南下,求朱襄公救命!
朱襄:“……有話好好說。”別在我衣服上蹭鼻涕,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
跟隨藺贄護送楚民來南秦的遊俠兒們,看着藺贄在朱襄的衣服上揩鼻涕和眼淚,朱襄公只沉默着爲楚國的平民們哀傷,沒有一腳踹開這個髒兮兮的人。
他們見過許多貴族,沒有一個貴族像朱襄公這樣容忍平民。
“朱襄公,求求你救救楚人!”
遊俠兒只見到這一幕,便信了朱襄公真的會不顧國別,去救楚國的平民。
原本他們只是懷抱微薄的希望,一個不會比留在原地更差的希望。現在他們真的希望朱襄公能夠給他們真正的希望。
“好。南秦的黔中郡、南郡和吳郡都有很多荒地,我會借給他們糧食和工具,讓他們在南秦墾荒,明年豐收時再還給官府。”朱襄回過神,道,“我馬上安排會楚語的官吏給你們講解秦律。秦國律法嚴苛,你們若想在秦國安穩地活下去,一定要好好遵守秦律。”
遊俠兒們紛紛磕頭髮誓,一定不會給朱襄公添麻煩。
朱襄低頭道:“我們好好談談。”
藺贄帶着哭腔道:“是!朱襄公!~”
聽着藺贄的哭腔,看着藺贄滿臉的眼淚鼻涕,朱襄差點被哽在喉嚨裡的話噎死。
藺贄,你別表演得這麼賣力啊!你這樣做我很尷尬,可能接不住你的戲!
嬴小政看夠了熱鬧,見舅父愣住,趕緊過來扶起藺贄,道:“君快起身。君爲了楚人冒險渡過江水,帶着楚人前來秦國尋求活路。君如此高義,我等必不辜負君。”
藺贄雙手握着嬴小政的手,哽咽道:“謝小公子!謝小公子!”
嬴小政嘴角微微抽搐。
藺伯父你故意的是不是?公子就公子,什麼小公子?你知道我最聽不得那個“小”字,我已經長大了!
嬴小政在藺贄胳膊上悄悄掐了一把,表達自己的不滿。
藺贄表情扭曲了一瞬,哭聲再次增大,高喊“楚王”,令跟隨他而來的楚人們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朱襄好不容易全程繃着臉把這場戲接下去。
他總算知道爲什麼親自去接應藺贄的李牧不出現了。
這傢伙就不能提前通知一聲嗎?要是我沒接住這場戲怎麼辦?!
朱襄早就做好了接應楚人的準備,當藺贄帶着第一批楚人到來後,南秦官吏有條不紊地安排這些楚人的生活。黔中郡和南郡也已經準備好了船隻,帶楚人們去黔中郡和南郡墾荒。
雪姬也忙碌起來,帶着一些孤身或者孤身帶孩子的女子去工坊安排事做。
藺贄洗完澡,換了一身衣服,沒有刮掉滿臉的鬍子。
他追着嬴小政跑,要用自己的鬍子去蹭嬴小政。
嬴小政一邊逃一邊罵:“我已經長大了!不準用鬍子扎我!”
李牧抱着手臂站在院落的角落,面無表情地旁觀這一場鬧劇。
朱襄衝上前就是給李牧一腳,罵道:“你就不能提前派個人通知我嗎?我差點被藺贄嚇出好歹!”
李牧拍了拍衣服下襬的腳印,道:“我被藺贄嚇了一跳,藺贄說讓你也被嚇一嚇。”
“你就聽他胡來?”朱襄罵道。
李牧點頭:“嗯。”
朱襄:“……”嗯你個頭啊!
“朱襄,我幹得如何?”藺贄笑着走過來,“我這個白頭翁演得不錯吧?”
朱襄道:“太危險。”
藺贄笑道:“不危險。現在楚國無人敢殺我這個白頭翁。許多人都說,楚國白頭翁就是趙國的朱襄公。”
李牧插嘴道:“我觀他語氣表情,他就是在模仿你。”
嬴小政也道:“我也看出來了。”
朱襄想着藺贄滿臉眼淚鼻涕的模樣,使勁搖頭:“胡說,一點都不像我。”
藺贄得意道:“那可由不得你說像不像。唉,我就休息幾日,然後又要去楚國吃苦了。我既然是楚國的朱襄公,肯定不能就救一批人。而且,我得死在楚國才行。”
朱襄抓住藺贄的胳膊,罵道:“就算你要引起楚國內亂,也不可以自己遭遇危險。”
藺贄搖頭:“我都說,我不會遭遇危險。”
他將袖子從朱襄手中扯出來,拍了拍朱襄的肩膀道:“我有我想做的事,你去做你該做的事。”
朱襄深呼吸,然後把頭撇到一邊。
藺贄失笑:“政兒,你看你這個舅父是不是很幼稚,居然和我鬧彆扭了。”
嬴小政老氣橫秋道:“你是舅父和舅母的兄長,他對你鬧彆扭很正常。藺伯父,我這次站在舅父這一邊。不用管楚國,楚國自己也會亂起來。你不該以自己的安危來加劇這場混亂。我等得起。”
藺贄道:“確實。但……哈哈,我就想去。李牧,過來,我們悄悄商量。”
李牧點頭。
朱襄忙把臉正過來,道:“你們要商議什麼?”
藺贄道:“不關你事,你好好做你的吳郡郡守去。”
他把着李牧的肩膀,對朱襄擠眉弄眼:“我是秦國丞相,他是秦國大將軍,我們將相商量的事,哪有你一個吳郡郡守能置喙的餘地?走,大將軍!”
李牧給了朱襄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跟着藺贄離去。
嬴小政見朱襄吃癟,樂呵呵地想跟上,被藺贄連環踢走。
“你這個秦王的孫兒,也沒有資格聽秦國將相的商議。”藺贄十分囂張道。
嬴小政氣得跳腳,發誓等他當了秦王,一定要發藺贄去戍邊。
“舅父!這個藺伯父太囂張了,我們一定要好好治治他!”嬴小政憤怒道,“你說把他發配百越,還是發配戎狄!”
朱襄慢悠悠道:“戎狄吧。戎狄離咸陽近,他可以一邊被髮配,一邊繼續給你當丞相。”
嬴小政道:“好主意!”
朱襄:“……”他只是開個玩笑,政兒是認真的嗎?
“不知道他們要商量什麼?”朱襄十分擔憂。
嬴小政道:“大概是和舅父有關。如果和舅父無關,他就不會揹着你商量了。”
朱襄沉默了許久,嘆着氣道:“我大概知道他和李牧商量什麼了。”
嬴小政仰頭:“商量什麼?”
朱襄道:“不告訴你。”
嬴小政小臉一垮:“舅父!”
朱襄拍了拍嬴小政的腦袋,道:“你自己去問藺禮。走吧,我們要忙的事還很多。”
“哼。”嬴小政氣鼓鼓地跟着朱襄去幹活。
他一定會問出來!有什麼是我公子政所不能知道的?這天下都是朕的!
藺贄與李牧商議了半日,第二天閉門休息,對外稱生病,由名醫扁鵲診斷。
第三日,他帶着扁鵲給的藥包,乘坐來時的大船,帶着百餘人重新返回楚國。
他說還有楚人在受苦,他要去救更多的人。
“如果楚王和楚國的卿大夫不管平民的死活,那就由我帶着不被楚國當人的楚人自謀生路。”
“這天下之大,並非只有楚國能去。”
藺贄頭裹白布,身穿麻衣,彷彿披麻戴孝似的站在船頭。
被他帶來南秦的楚人跪在地上不斷向他磕頭,求天神保佑這位不肯留下姓名,只自稱“白頭翁”的高士平安歸來。
現場氣氛很感動,朱襄卻感動不起來。
因爲這是一場騙局,一場針對楚國平民的騙局。
現在跪在地上的楚人們不會知道,讓楚國落入如此境地,讓他們遭遇如此災難的始作俑者,就有自己和這“白頭翁”。
所以藺贄纔不讓自己參與具體的事嗎?
“舅父,藺……白頭翁會平安吧?”藺贄回來的時候,嬴小政滿臉嫌棄。藺贄離開了,嬴小政又滿臉擔憂。
“我不知道。”朱襄道。
嬴小政嘟囔:“他爲何一定要去。就算這件事很重要,他也可以叫其他人去。呂不韋就如此沒用嗎?”
朱襄道:“呂不韋也應該在爲此事忙碌。若沒有呂不韋張羅,他無法帶這麼多人來吳郡。過些時日,恐怕南秦其他二郡也會有楚人南渡。”
他轉身離去,沒有目送藺贄所乘坐的船隻離開。
“短時間內涌入大量流民,對三郡是一個極大的考驗。政兒,你是要坐鎮吳郡,還是要巡視三郡?”朱襄問道,“你有信心做好何事?”
嬴小政想了想,道:“我還是坐鎮吳郡。”
雖然巡視三郡之事更爲重大,以他性格,要做就做權力最大的事。但朱襄的教導讓他知道有時候不能逞能。
他或許能做好巡視三郡之事,但他只是秦王的孫兒,如今地位聲望遠不如舅父長平君。只有長平君巡視三郡纔算是師出有名,能更好地協調。
哪怕三郡郡守都會配合自己,嬴小政也要考慮上面秦王和秦太子的心情。
一個區區秦王孫,不應該太過高調。
朱襄道:“那吳郡就交給政兒了。”
嬴小政道:“舅父放心。”
朱襄道:“雪姬應該也會在三郡的紡織工坊忙碌,到時只有政兒一人撐着吳郡。李斯、韓非和蒙恬三人你該用起來了。有看重的學子,你也可用起來。”
嬴小政道:“不需要舅父嘮叨,我知道該如何做。”
朱襄見嬴小政又開始煩他的嘮叨,不由嘆了口氣。
外甥長大了,越來越不可愛了。
朱襄安排好之後,就去尋找雪姬,問雪姬要不要與自己一同出行。
他卻看到雪姬在偷偷哭泣。
朱襄十分慌張道:“雪,怎麼了?”
雪姬抹了抹眼淚,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如在趙國一樣跪坐在坐墊上。
朱襄默默地拿着坐墊,與雪姬相對跪坐。
他大概猜到雪姬爲什麼哭泣了。
雪姬道:“良人,有許多活不下去的楚人來南秦。他們活不下去的原因是我們,對嗎?”
朱襄道:“嗯。”
他知道雪姬聰慧。而且他提前告知了雪姬貿易戰之事,沒有將雪姬瞞在鼓裡。
雪姬垂淚道:“這就是良人所說的貿易戰嗎?這也是戰亂嗎?”
朱襄道:“是。”
雪姬用袖口抹了抹眼淚,道:“我早就知道這是戰爭,卻心存幻想,沒有動武器的戰爭,大約是不會造成太大傷害。”
朱襄沉默。
雪姬勉強擠出笑容:“不過良人做此事,肯定是因爲先削弱楚國,秦國和楚國打仗的時候,雙方死的人都會更少。現在、現在的代價是必需的。我只是、只是不習慣這個,我會很快調整過來,良人不用擔心。”
朱襄繼續沉默。
他清楚雪姬現在爲何如此痛苦。
接納楚人的時候,他們就得知了楚人的慘景。
確實,楚人可以南下尋找活路,彷彿有活路。
但有多少人能走到這一條活路上?能走完這一條活路?
故土難離,除非到了確實活不下去的時候,誰願意離開家鄉?這個時代大部分人,都是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小小的村落,連去個縣城都很少。
他們要懷抱多大的勇氣,纔會跨越這一條江水,來楚人口中最爲殘暴的秦國求活?
這或許並不是勇氣,只是因爲到了絕境。
既然到了絕境,那麼他們一定親眼見到了他人、甚至親人的死亡,纔會下定決心。
他們在走上這條路的時候,路邊也一定遍地餓殍,彷彿人間煉獄,他們才能咬牙不回頭。
所以來南秦的楚人是很少的幸運兒,有更多的楚人倒在了這場**中。
楚王的不作爲,楚國貴族的貪婪,是造成這場**的原因。而利用楚王和楚國貴族的人性弱點製造**的秦王與他的爪牙,最先說出“貿易戰”這個概念並且用後世的經濟學理念將其付諸實踐的朱襄自己,難道不是這場**的罪魁禍首?
製造了紡紗機和織布機,並且帶着紡織工人們夜以繼日紡織棉布的雪姬,這一場貿易戰中最大的功臣,難道不該爲這場**負責?
或許站在兩國貴族的位置上,都不會對這些“代價”太過在意。但雪姬不會,因爲雪姬是庶民女子,是原本處於這個社會除了奴隸之外最底層的存在。
那朱襄自己呢?
以愛民而著稱,飽受趙國庶民和秦國庶民愛戴的國士朱襄公呢?
朱襄道:“雪,是,我如此做,秦國和楚國交戰時死的人應該會更少,少很多。”
雪姬勉強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朱襄搖頭:“但活下來的人,不是已經死去的人。”
雪姬愕然。
朱襄道:“是,他們是代價。但代價就該是代價嗎?我爲了我的目的害死了很多人,對於死去的人而言,我就是罪人。就算將來這個代價能換取更多人活下去,但活下去的人不是死去的人,有誰問過死去的人想不想成爲代價?”
“良人!”雪姬握住朱襄的手臂,道,“別說了。”
朱襄搖頭:“我既然將你捲入,我就該和你說明白我心中所想。”
他拍了拍雪姬的手背,道:“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如此做。但我也不會忘記,對於那些‘代價’我就是罪人,我所做的事就是錯事,就是罪惡。沒有任何人是理應被犧牲的,但爲了做成一些事,謀取更大的利益,讓更多的人活下去,有些人卻必定被犧牲。”
“就像是李牧領兵時,會讓一隊兵卒引人入包圍圈。這隊兵卒是必死的。但他們就是該死嗎?他們的命難道不是命嗎?他們比起那些沒死的兵卒,比起指揮的將領的命難道就更沒價值嗎?”
“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朱襄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知道他們與我一樣,我記得我害死了他們。對不起雪姬,我應該安慰你,但我不能告訴你他們的命就是理所當然被放棄的代價。我不能這麼說。”
雪姬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良人。我們都應該記得那些人,那些因爲我們而餓死的楚人。”
“是,我們必須記得,然後揹負着這一切,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朱襄將雪姬抱在懷裡,頭埋在雪姬的肩膀上,“做任何犧牲的時候都要將被犧牲者放在心上,不要忘記他們的重量。如果忘記‘代價’的重量,忘記‘代價’也是與我們一樣的人,一定會走入歧途。那時候,我們就脫離了人性,不再是‘人’了。”
雪姬也將臉埋在朱襄肩膀上失聲痛哭。
她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但以她的地位和聰慧,她只要還是長平君夫人,一定會遇到這種事。
作爲女人,她確實可以躲入後院,與其他貴夫人一樣,只操心內院的事。
但她捨不得讓朱襄獨自承擔這一切,她一定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她一定還會遭遇這些抉擇。
所以朱襄才一定要在她第一次迷茫的時候告訴她,牢記這些“代價”都是他們夫妻二人犯下的罪,不能因爲能得到更大的利益,就把“罪”視而不見,甚至當作功勳。
這是絕對不能做的事。
朱襄知道這樣很殘忍,可如果雪姬與他走上不同的路,那麼對他二人而言,大概都更殘忍。
他帶着雪姬走上一條與當世女人不同的路,就要領着雪姬在正確的道路上行進。
哪怕這條路佈滿荊棘。
這是他的責任。
不過他會走在最前面,將荊棘都砍掉踏平。如果要流血痛苦,他會是第一人。
就像是這次貿易戰,他纔是主導者,雪姬只是帶着人織布,沒有做更多的事。
所以責任是他的,擔負罪責的人也該是他。
朱襄擁着哭泣的雪姬,直到雪姬哭着睡着。
他將雪姬抱到牀榻上,爲雪姬蓋上被子。
他看着雪姬眼下的青黑,知道雪姬已經好些時日沒有好好休息。但雪姬一直沒有告訴自己。
如果自己不來看雪姬,大概雪姬會一直瞞下去。
雪姬一直都是如此,知道他承擔了很多事,很擔心自己成爲他的負擔。
他也一樣。
“舅母好些了嗎?”嬴小政端來水盆,水盆上搭着毛巾。
“嗯,哭出來就好了。”朱襄擰乾蘸了溫水的帕子,替雪姬將淚痕擦乾淨。
雪姬沒有醒來,她確實太累了。
“我和雪說的話,你也要記住。”朱襄看着雪姬沉睡的臉,輕聲道,“政兒,記住代價的重量,你纔不會走入歧途。”
他家的政兒與歷史中的秦始皇一樣充滿雄心壯志。而帝王所有的雄心壯志下面都是無數平民的屍骸。
他無法阻止千古一帝去實現他的雄心壯志,只能讓政兒在做決定的時候,稍稍給那些平民堆積如山的屍骸一個眼神。
甚至他不奢望嬴政的眼神帶有憐惜,只要給一個眼神,只要能讓那些平民的慘狀入這位千古一帝的雙眼,就足夠了。
“我明白。”嬴小政現在如此說。
朱襄勉強笑了笑,道:“政兒聰慧,當然明白。”
現在的政兒當是明白的。
“舅父,藺伯父非要冒險也必須做的事,就是減輕楚國平民遭遇的痛苦,對嗎?”嬴小政問道,“他假扮心向楚國平民的高士,雖讓天下士人看到楚國的無能,但若他不出手,可能楚國會更混亂。他只是爲了減輕楚國平民的痛苦,才非要冒險而已。”
嬴小政想了許多複雜的理由,但今日見聞,讓他突然意識到,或許很多事並不複雜。
藺贄所做的事,就如他表面上的理由一樣,只是爲了救人罷了。
至於這救人是出於本心,還是爲了減輕舅父的痛苦,都不重要。因爲藺贄就是爲了救更多的楚國平民,連命都豁出去了,他就是心繫庶民的高士。
“嗯。”朱襄道,“不過藺禮不會做無利可圖的事,他不是我。救民是其一,而救民也一定會放任這些楚民在楚國餓死,對秦國的利益更大。”
朱襄嘴角勾起諷刺的幅度,道:“如今治理天下的根基確實是士人,庶民是麻木而好控制的,所以愛民如子者並不一定奪得天下,擁有更多人才者纔會變得強盛。而楚國餓死再多庶民,其實都不會引起天下士人太多注意。”
“就如趙國兵卒差點在長平被阬殺,趙國庶民差點在饑荒中餓死一樣,如果沒有我、沒有廉公,誰會關注?”
“總要有一個高士站出來,高高在上的士人們纔會將視線投向腳底下供他們吃穿的庶民,纔會爲這些平時地位連牲畜都不如的人灑幾滴眼淚,纔會憤怒悲傷進而對楚王、楚國失望。”
“所以,要讓楚國的慘景進入衆人眼中,一位悲鬱的高士是必需的。”
“因爲天下士人,只會對士人感同身受啊。”
嬴小政看着朱襄的臉龐。
他的舅父表情很平靜,如深潭一般波瀾不驚。
舅父的雙眼中卻隱藏着濃郁的悲愴,彷彿他觀潮時看到的巨大波濤。
他想起楚人南渡,舅父親自去安排他們的生活,總會詢問他們的生活,引他們將受過的苦難說出來,讓他們哭出來,說哭出來就不會鬱結於心,就會有勇氣在異鄉活下去。
舅父說這是心理治療。
衆人不明白什麼是心理治療,但他們發現,對朱襄公哭過的庶民,精神面貌確實更好,幹活也更加賣力。
嬴小政現在卻想,舅父這樣做,真的只是爲了安撫那些慌亂的流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