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北方的情形,道家勢力太大,那掌教寇天師號稱北天師,與南天師張家齊名,很得官府的照顧。再加上全真教亦是很有官方背景,甚至有幫着蒙兀人安撫人心的政治責任,於是一時間黃冠遍地,道觀無數。佛道之爭,自漢朝時便已開始,因爲道家理論上的缺陷,道家節節敗退,在民間的勢力已是遠遠不如佛家。因爲此故,道家便以走上層路線爲法,在北魏時,便蠱惑了皇帝滅佛,唐朝和北周時,又是如此。待到此時,道門勢力一大,難免又是泥沙俱下,不少市井無賴,無良小人混入門中,沒有道觀,便去搶奪佛寺,侵奪廟產,甚至勒索良民,橫行城中無人可治。
那李文舟身爲一夥人的首領,初期也是如此行事。不過此人天生聰慧,過不多時,便已知道道家如此行事,蒙兀人早就看不過眼,再加上蒙兀**多信奉的是薩滿教和喇嘛教,進入中原後,因爲佛教與喇嘛教總有點香火情,當年成吉思汗與丘處機的那點情份,已經是快要不頂用了。此時道門不但沒有能在上頭說上話的,反而囂張跋扈,已經到了快危脅蒙兀人統治的地步,李文舟想來想去,若是自己不小心行事,只怕將來沒個好兒。
他打定主意,便留起鬍鬚,打扮停當,沒事施施符水,做做法事,甚至城中人家有爲難處,免費施爲,亦可商量。手下徒弟,多加約束,不聽勸的,便即開革。如此一來,在燕京也博了個樂善好施的好名頭。人前人後,真人長真人短的,卻也逍遙。
待此時佛道之爭時,道門還邀請他這個半吊子參加辯論大會,他當即嚇的稱病,並不敢露面。待知道論道失敗,他卻不如普通道士那樣,鼓譟稱冤,而是立刻收拾行裝,準備逃跑。待忽必烈下令清理道門,抓捕道士沒收廟產時,他已經帶着這七八個心腹手下,逃之夭夭。出燕京時,附近百姓因覺他爲人尚好,便沒有留難,任他逃離。
此人由燕京一路南下,十幾天來擔驚受怕,朝起夜行,絕不敢在鬧市中露面,就是想換了這一身袍服,也是沒有機會。此時終於接近黃河岸邊,可以逃離蒙兀人控制的地域,心中一鬆,卻也要思索一下,將來待如何。
“整個北方,是不能呆了。就算是換過道士袍服,隱姓埋名,可是世上小人太多,我也算混的有頭有臉,讓人舉報給官府,可就完了。受些罪不妨事,這兩年可算是白辛苦了。”
他瞥一眼幾個弟子身上背的包裹,裡面卻都是他們這些年的“辛苦錢”,一想到要全數被官府收繳,自然是心如刀絞。
“往南方,投大楚?”
這自然是上上之選。他總算也是做過道士,領有度碟。南方雖然理學盛行,卻也並不排斥道門。那龍虎山上,還住着張天師吶。
“不成,不成!”
他自己便先搖頭。這些年來,大楚對北投的官員也好,難民也罷,都採取極其冷漠的態度。一則是這些人多半是落難來投,是個麻煩,二來,也是多半惹怒了北方的蒙兀人,才落難南逃。大楚現下以偏安爲最要緊之事,收留的北人多了,惹怒了蒙兀人可不是耍的。是以遇着北逃之人,先拷問一番,然後投入牢獄者有之,流放凌牙門有之,甚至逐過江去,任其自生自滅者有之。尋常百姓還好,象李文舟這樣的欽犯,若是暴露出來,最好的結局,只怕也是得到凌牙城去充軍種地了。
至於張守仁治下,聽說法度嚴密,官府管理嚴格,治下的百姓各司其職,絕計不養懶漢。宗教一事,張守仁自是不信,境內的佛寺道觀大量削減,現下要在他治下出家爲道士,還得先交納三千貫錢,用來購買官府下發的度碟。這李文舟是安逸享樂慣的人,張守仁的那些馭下辦法,令他思之膽寒,如何膽敢以身涉險,前去自投羅網?
思來想去,唯有渡過黃河,直入山東,那邊不少漢軍世候,大半信佛敬道,自己有着正經的天師道的道號度碟,混口飯吃想來沒有問題。
他一邊打着如意算盤,一邊倦意重重,過不多時,便昏沉沉睡去。周遭的下屬亦是睏倦之極,一個個倒頭便睡。那唐三齜牙咧嘴,鼾聲震天,唯有九龍不敢大意,強撐着臉皮,用警惕的目光注視四周。
過不多時,天空中曙光漸露,他急急推醒衆人,不顧各人的抱怨,推推拽拽,拉着各人一直向南而行。
待中午時分,天氣卻又熱將起來。夏日的太陽辣的曬在各人身上,汗水如同雨滴一般,不如滴落下來。
唐三將身上的上衣脫下,露出一身烏黑的精肉,一邊開路,一邊抱怨。
“這直娘賊的天氣!夜間格冷的要死,白天熱的要死。”
李文舟眼皮一擡,正要訓他,卻禁不住喜道:“你們看,前面就是黃河了!”
各人隨他臂膀一起向前往去,卻見不遠處水光涌動,暗黃色的河水在日光的照耀之下,竟也反射出粼粼白光。
“這可太好了!”
各人均讚一聲好,人人喜上眉梢。渡河之後不論生計如何,總算不需擔驚受怕,時時有性命之憂了。
燕京法會後,那青年道人被大汗親口下令燒死,十數日間,過百名平素做惡多端的道人亦被燒死。臨刑之際屎尿齊流,扔上柴堆後臭氣燻人,這樣的慘景各人雖然沒有親眼看到,卻是聽聞了不少。一想到自己可能被拖到刑場活活燒死,就是膽大包天,不懼刀斧的好漢,也禁不住背後熱汗淋漓。
看到大河就在前面不遠,衆人急忙加快腳步,連滾帶爬,不過半個時辰不到,便已經滾到了河邊。
如同驢馬一般,七八人趴在河邊掬起河水,等泥沙沉到掌心,便大口飲盡。一直捧了十幾捧水飲過,方纔解渴。
待緩過勁來,李文舟卻看着這眼前的河水發了呆。
此時雖然春汛已過,河水平緩,那時的黃河卻不如後世一般,小兒都可橫渡。此時放眼看過去,河面上水氣蒸騰,波光片片,對岸的土泥堤岸雖然隱約可見,他忖度自己的體能和泳術,卻哪裡能遊的過去!
“唐三,九龍,你倆個體力還好,比這幾個廢物強的多,你二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卻去看看有沒有渡河用的小船。”
這兩人雖不情願,卻也只得懶洋洋爬起身來,分頭去尋找渡船。
這一去直到傍晚時分,唐三空手而回,九龍不見蹤影。各人急的眼冒金星,正沒道理處,卻見河面上一隻小小漁船悠然而至,船上撐杆的,卻不是九龍是誰。
李文舟大喜,站起身來笑道:“好,我就知道九龍靈醒。”
旁人雖然大起醋意,卻也是無可奈何。待船近了,各人方七嘴八舌抱怨道:“九龍,這麼小的船,最多坐三四人,可叫咱們怎麼過去。”
九龍不奮道:“你們去試試?方圓四處人家甚少,我走了十來裡地,纔看到一戶打漁人家。這麼一條小船,還是求爺爺告奶奶,給了一綻銀子才換了來。若是不要,我也沒法。”
“乖乖,這麼一條小船就用一綻大銀!”
“是啊,還沒辦法全坐上去。”
李文舟很是不奈,斥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舉,九龍不拘泥。若是平常,這船最多值幾百個銅錢,可這時候不花重金,誰賣給你?沒有船,咱們飛過去?”
他冷笑道:“嫌船小?當年金兵過河,不過是六艘小船,渡了七天七夜,一樣把大宋亡了國。咱們這幾個人怕啥,兩趟就過去了。”
他斷然令道:“唐三九龍燕小乙你們幾個先過,對岸無事,九龍再過來接我們。”
這是擺明了讓他們去做探路小卒,不過吃人的嘴短,一夥人都指着李文舟混飯吃,除了他之外,各人都是目不識丁的粗漢,九龍雖然爲人陰沉狡猾,卻也不能和李文舟相比。
當下各人依命上船,先是用撐杆,待水深之時,便大力搖漿,此時風平Lang靜,水流平緩,各人來回換手,這一艘小船如飛也似,過不多時,便已到達對岸。
九龍和唐三先行跳下船去,在河岸高處張目瞭望,只見一從從低矮的灌木隨風搖擺,方圓目力可及處,不見人煙。料想來,這一處河岸不是渡口,自然沒有什麼官道人家,便是打漁的漁戶,也是不見蹤影。
衆人眼見安全,當下大呼小號,又由九龍一人搖船返回。這一次,卻不如去時那船輕鬆,到底是黃河寬闊,一艘小船由一個人搖動,很是吃力,Lang起之時,一葉扁舟隨Lang翻涌,看起來如同隨時會傾覆一般。
直過了半個時辰之久,陳九龍已經累的臉色發青。李文舟忍不住誇道:“好,九龍你乾的好,生受你了。”
陳九龍心裡暗罵,臉上卻是一副忠忱不二,爲主效力的神情,慨然道:“老大說的這什麼話,爲老大辦這麼點小事算什麼。我九龍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沒的說。”
“好好。”李文舟臉上露出感動的神情,心中卻暗道:“你吃幾兩米我不知道,我呸。”
當下一一上船,卻也不再讓陳九龍划船,連李文舟都親自動手,俯仰之間,船如箭飛,不一時到達對岸。
腳踏上堅實的黑色泥土,李文舟心懷大快,忍不住笑道:“哈,此來順利,運道不壞。看來,大事儘可行得。”
又扭頭向唐三等人道:“好生隨我將大事做起,將來雖然不能衣錦還鄉,也能做個富家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