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男子先是一驚,然後又是茫然無措,只向張守仁喃喃道:“將軍,你這話的意思,下官並不明白。”
張守仁適才手指着他,眼睛視線卻是並沒有離開這幾個蒙兀人。適才手指時,這幾個蒙兀人都是一驚,若不是膝蓋被打碎,早就跳將起來。
張守仁一試成功,心中大喜。向着他們笑道:“兩邊交戰,一般都不殺文官。你們以爲自己雖敗,卻可以護得這人的性命,死了也無礙,對吧?現下我心裡已經明白,這人若是肯講出實情,我或是放了他,或是殺了他,總之不教他受辱。若是不然,我必定帶他回到襄城,然後遞送京師。想來,他必定是你們蒙兀人中的親貴,這才能讓僞朝動用大軍,甚至由你們蒙兀武士親自護送。若是被送往我們京師,遊州過府的,在我大楚京師中遭受嚴刑拷打,那才叫生不如死。你們蒙兀國的臉面,也必定是大大受損。”
幾個蒙兀人被他的言語激怒,怒吼跳躍,以蒙兀話痛罵,卻因膝蓋斷裂,稍一動彈就是劇痛攻心,他們掙扎片刻,已經難以抵受,有一半的人,當場痛暈過去。
“好了,你不必爲難他們。若是要殺了他們,就先請將軍給他們一個痛快。將軍要問我什麼,我知無不言就是了。”
適才還在裝傻的那個文官終於步出人羣,看着幾個蒙兀兵臉上豆大的汗珠潺潺流下,面露不忍之色。
他顯是蒙兀人中的貴人,面色潤白如玉,雙手修整的很是整潔,身着僞朝的文官服飾,氣質高雅之極,完全不似尋常蒙兀人那般骯髒醜陋。
張守仁看着這人,對方越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他心中反而很是火大。忍不住譏笑道:“先生還真是悲天憫人!不過,就在這裡,一渡河就能看到整村的百姓被你們蒙兀人殺死,肚破腸流者有之,身首異處者有之,不知道先生對這些死難的漢人百姓,有什麼別樣心腸沒有?”
那人聽他說完,神情卻是一黯,沉聲道:“國家興亡事,苦的都是百姓。就是眼前的這些軍人,脫卻盔甲,又與百姓何異,唉!”
見張守仁仍是一臉嘲諷之色,顯是並不信任自己,那人又苦笑道:“在下耶律浚,原是遼國契丹人,並不是蒙兀人。”
張守仁“啊”了一聲,詫道:“你是遼人?”
“是啊。故國已經亡滅近兩百年,早就灰飛煙滅啦。”
張守仁怒道:“是遼人,就更不該爲虎做悵。你們遼國與我們漢人雖然有過戰事,不過兩邊也友好百多年,後來你們爲金人所滅,又不干我們漢人的事。你既然幫蒙兀人滅了金國,報了滅國之仇,現下又幫着蒙兀人打我們漢人,卻又是爲何?”
“嘿,遼國和大宋很好麼。當年遼國就要滅國,向大宋求援,說是兩國友好多年,請大宋看在多年相安無事的份上,出兵救援。誰料宋國不但沒有派援兵,反而派了大軍,前來討伐,意欲分一杯羹。金國被蒙兀人滅國的時候,你們漢人雖然改了名,叫楚國,卻又是派了大軍過江,想借着蒙兀人的力量,收復中原。嘿嘿,只可惜,兩次都是偷雞不成反失把米,被人打的丟盔棄甲,潰不成兵。不但沒有收復失地,反而是又割地求和,賠償金銀。”
這耶律浚到不愧是一個文人,立身帳中,侃侃而言,所說的話又都是實情,將張守仁駁的啞口無言。
他見張守仁雖然難堪,卻不象別人那麼面露殺氣,只是臉色微紅,顯然也是爲了漢人這兩段不光彩的歷史而愧疚。
耶律浚熟知人心,知道象張守仁這樣的年青人心中,尚有殘存的正義感,只需再加以言辭打擊,或許能夠逃出生天。
他心中迅速盤算,口中卻是不停,又向張守仁道:“將軍適才說,北岸有不少百姓死難。好象蒙兀人就是十惡不赦的惡人。不過將軍若是讀過史書,想必知道,自秦趙長平之戰,坑四十萬趙人,然後項羽坑殺二十萬秦人,其後千百年間,每有戰爭,都是殺人盈城,殺人盈野。這還是大漢內鬥,漢時,漢人武力強盛,將草原上的蠻夷打的落花流水,多少牧人百姓,死於非命?還有我的遠祖,初時是大唐治下的小族,一向恭謹,後來是委實耐不住邊將盤剝,這才造反自立。將軍,難道大漢百姓的命是性命,我異族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張守仁聽他說完,心中有如急風暴雨一般,拍打個不停。此人言辭犀利,口材了得,說的樁樁件件,卻又偏生是實,委實教人難以辯駁。
他屈手靜坐,直到將兩手的手指屈的發白,格格做響,心中直想:“爲將者,其心不易!”
片刻之後,只覺得心思平靜安寧,那耶律浚仍然在滔滔不絕的論說,只是那些話語,卻如同游魚在水,輕靈飄忽的在耳邊轉瞬游去,再也無法擾亂他的心神。
半響過後,張守仁微微一笑,打斷耶律浚的話頭,向他道:“耶律先生,我敬你是個有學識的人。不過,你不必再拿這些言語來亂我心神。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天尚且不愛人,千百年來,死在天災上的人,還少麼。難道我也去和老天算帳不成?以前的事,不必再提。現下大楚和蒙兀互爲敵國,我們漢人不是豬狗,不管你們蒙兀人或是契丹人當年如何,現下來欺付漢人的,是你們。耶律先生,我們還是以誠相待。你將這次襄城退兵,還有你們返回草原原委告訴我,我可以做主,放你回去。”
耶律浚大感驚奇。這個不過二十來歲的青年,竟然能明辯至此,就算是天下名將,積年老吏,亦未必能迅速從自己用詭辯織就的羅網中抽出身來。
雖是驚異,卻是微微一笑,向張守仁道:“將軍,不是我小瞧了你。你就是得了我的招供,擅自做主放了我這樣身份的人,將來禍事不小。”
張守仁傲然道:“你不必再來言語來激我。我既然有了放你的話,自然會自己負責。你怕我說話不算,那麼我將你遞送京師便是。”
耶律浚眼神一跳,終於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年青人尚且還會講信義,若是張守仁年紀再大上十歲,他就再也信不過了。
“好吧,請你屏退左右。”
他見張守仁遲疑難定,便微笑道:“將軍,若是這點小事也做不到,叫我如何相信你的保證?”
張守仁點頭道:“也是。”
說罷,向唐偉李勇令道:“兩位請到帳外監斬。”
他說的客氣,卻也是叫這兩人一同迴避。
兩個隊正到也並不想聽這一類的機密消息,身爲職業軍人,早就習慣了聽從上司命令行事。至於兩國大義,政治爭端,還是少聽少想的好。
只是張守仁如此行事,將來沒有人證,他與這耶律浚到底說了些什麼,卻是無人知道。若是立了功勞,朝中有人還好,如若不然,只怕麻煩非小。
“將軍……”
張守仁聞絃歌而知雅意,知道這兩人擔心自己。他到也不是沒有考慮,只是僵持到這個地步,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亦是不能退縮。
自從當年父親戰死之時,他便開始了練心的過程。到了此時,已經沒有什麼事讓他畏懼。
“兩位請行,呂大帥和朝廷自然會明辯事非。”
對呂奐和朝廷到是很瞭解的兩個隊正到是齊齊嘆了口氣,一起向張守仁行了一禮,轉身退出。
張守仁心中一陣感動,無論如何,同僚一月,所有人對他的態度已經開始改變。
聽說耶律浚要招供保命,幾個蒙兀人早就開始破口痛罵。張守仁聽了半天,方纔明白,這些蒙兀人雖然護送耶律浚,心中卻也很是瞧不起他這樣的文官。況且,不論是哪一個民族,都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只是說法可能不同罷了。
“將這幾人帶下去,給他們一個痛快。”
眼見耶律浚冷色鐵青,全然沒有適才的輕鬆,張守仁心中暗笑。無論如何,這耶律浚身居高位多年,一向以蒙兀人的國相自居,卻不曾想到,下面的人居然拿他當豬狗一般的看待。
經此一事,他就是還爲蒙兀人效忠。但是自己的心理上,也要打一個折扣吧。
將那幾個蒙兀人拖出,帳內已經空無一人,張守仁拉過坐椅,讓耶律浚坐了,又命人將燈燭挑亮,才向他笑道:“耶律先生,在下洗耳恭聽。”
自東京河邊一戰之後,張守仁率領二百背崽軍,橫行東京方圓千里,將四十多萬僞朝大軍調動的南奔北走,疲於奔命。
僞朝亦稱大楚,自長江之北,幽州之地,西至隴右,全是僞朝天下。只是這個小朝廷得位不正,全然是蒙兀人扶植而生,無論對外對內,均需聽蒙兀人的吩咐行事。每個州府,都有蒙兀人派駐的達魯不花管理政務。
這些人野蠻慣了,在初得到北方土地時,居然有將整個中原變成牧場的打算。此時就算因耶律浚的勸告,放棄了燒燬所有房屋,拆平所有州城的打算,指望他們能理政愛民,卻也是妄想。
因其所故,再加是僞朝中央亦是奸邪橫行,就算是偶爾有清正官員想做些實事,亦是不可實行。整個僞朝貪污風行,政治之極,軍隊亦是全無戰力。
張守仁在東京岸邊那一戰後,並沒有躲避敵人的主力兵鋒,而是第二天天晴之後,帶兵直進,在東京小高河外,以二百人直入敵軍過萬人的陣中,如同一把尖銳的尖刀,將敵人散的隊形直接衝開,結果萬餘人的前隊大陣崩潰,敵人四散而逃,直接衝散了自己後陣,光是踩踏而死的,就有千人之多。
這一戰之後,敵人再也不敢因其人少而起輕視之心。東京是僞朝根本,不容有失。城內又沒有蒙兀人壓陣,僞朝軍隊自此不敢出戰,唯有閉城自守,派遣使者,往揚州等處搬兵求救。
張守仁不理敵人救兵,在東京、洛城、準、蔡、許、陳等州四處橫行,還趁着敵人不備,破了幾個州城,十幾個縣城。誅殺僞朝官員數百,與敵迎戰,斬首五千。
留守揚州等地的蒙兀**怒之下,也顧不得南邊會出兵征討,調集了四十萬僞朝軍隊,再加上兩萬人的蒙兀騎兵,自揚州返回中原,前來征剿這支在中原腹心縱橫千里,如入無人之境的楚軍。
在敵**軍壓境後,張守仁卻是不慌不忙,只帶領着屬下離開東京地界,往東面的鄧、唐等地行動。
待敵軍追兵趕到鄧州附近時,這一小股背崽軍卻又橫空消失,再也尋不到蹤影。而當地的駐軍卻是不敢隨追兵出擊做戰。自張守仁渡河之後,襄城的背崽及遊奕兩支精兵一起出動,在縱橫千里的地界四處活動,殺官掠府,抓到機會,便與守兵做戰。雖然聲勢遠不如跳入中原腹心的張守仁部大,卻也委實令這些地方的守將頭疼。
也正是因爲如此,等於得到援助的張守仁,也終於能帶領部下,在新野郊外,尋得一處沼澤暫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