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各人還是七嘴八舌,說個不休,吳百慎知道這時候若是出頭,必收奇效。他暗中思量,這張守仁必定是瘋子,適才的做爲必然有他的道理。
他心中一動,忍不住站將出來,大聲喀道:“都閉嘴!張將軍是全軍之首,就是做錯什麼,也自然會和上頭交待。你們這些人當面頂撞辱罵上官,不知道已經觸犯軍紀了麼?”
吳百慎到底早已接任,此時大聲斥責,各官竟然不敢頂撞。再想想自己適才的表現,確實是觸犯軍紀,若是張守仁一意治罪,現在就可將他們全數拿下。各人心中凜然生懼,當下不敢再吵,只一個個退下幾步,垂手而立。
唯有第一廂的指揮使仗着自己是帝室宗親,仍然冷笑一聲,說道:“咱們犯了軍紀不假,不過張將軍還是得大夥兒一個交待才成。”
張守仁終於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向他斥道:“我給你留了臉面,吳將軍又斥責過你們,現下還敢如此,大楚的軍人,什麼時候開始視軍紀爲無物了?”
他目視吳百慎,向他道:“召軍法官前來!”
吳百慎身經百戰,已經看出他眼中的濃烈殺氣,嚇了一跳,連忙勸道:“將軍,這石將軍也是一時情急,這才如此。不如將軍好生解說一下,盡釋誤會,自然就無事了。”
說罷,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暗示他絕對不可召軍法官前來。
張守仁原本確實有殺人立威的打算,此時被這吳百慎一勸,又想到京師與地方不同,一廂的指揮使,確實不是自己可以擅殺的。他在心中嘆一口氣,臉上卻微笑道:“我原也並不打算衆將的罪。”
收起這個話頭,他又轉臉向衆將笑道:“朝廷的法令規矩,我如何能不知道?適才不過是將皇帝陛下御賜的金銀,轉賜全軍,命人去採買牛酒,大犒全軍。將士們感激陛下,這才歡呼萬歲,諸位將軍不明就裡,還以爲守仁敢做什麼大逆之事不成?”
他的面容上終於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向諸將打了一個哈哈,大笑道:“就是守仁敢,禁軍將士們都是忠於陛下的忠勇之士,難道還能從逆?”
各人這才恍然,他們一時着急,不曾細想。禁軍將士長駐皇城,緊挨大內,如何不知避忌,怎麼可能向一軍主帥山呼萬歲。適才的舉動,不過是向皇帝表示感激。
吳百慎輕呼口氣,心道:“雖然如此,這張守仁初來乍到,就如此的邀買人心,當真厲害。衆軍表面上感謝的是皇帝,其實心裡敬的還不是是他!”
再看其餘衆將,一個個臉紅過耳,難堪之極。禁軍雖然軍餉豐厚,到底士兵不能和將軍相比,張守仁將得到的賞賜,一文不留,全數拿來犒勞全軍,與衆將平時的舉措,高下立判。
況且,適才他們當着士兵的面與主將爭吵,當真是丟臉的很。
“好了,諸位將軍,這便隨我入營,升帳!”
各將不敢再言其它,各自命親兵傳令,傳召全軍整隊,就在主帥的大營之外,列成一個個方陣,等待張守仁正式掌印接令。
禁軍第三軍負責大內東面的安全,全軍大半就駐守在這御馬營內,少半駐守在鳳凰山與西湖邊上。這支軍隊戰功赫赫,軍號飛揚,是大楚軍中少有的純騎兵部隊,還是太祖當年勵志收復幽燕時所創。百餘年來,第三軍南征北討,特別是在對南方土人的征討戰中,立下不世奇鄖,武功之盛,京師十二軍中,第三軍當屬第一。
也正因如此,守護皇帝大內的,除了御林軍外,就屬第三軍挨的最近,駐地與大內宮牆緊緊相聯,拱衛着帝室安危,這樣的殊榮,也成爲第三軍全國上下津津樂道的驕傲。
第三軍如此重要,歷次主官接印的儀式也是極盡奢華,大事鋪張。象張守仁這樣,只是單人匹馬,直趨入營,然後直接入節堂,由吳百慎代表第三軍上下,奉上一個小小的黃樘木匣子,內裡放着小小的一方銅印,就象徵着張守仁正式成爲第三軍的第二十一任主將。
“衆將免禮。”
眼看着大大小小過百名的將軍在節堂內向自己躬身行禮,張守仁心中似悲似喜,卻不知道是何滋味。
可惜,父母是沒有機會,看到自己這麼風光的一天了。
就是在一年前,帶着百餘人在襄城腳下巡邏時,自己的夢想也不過是能成爲校尉,在城內得到街坊鄰居的誇讚,那便足以光宗耀祖了。
他長噓口氣,沉聲令道:“吳將軍,請你到大營將臺,開讀詔命,全軍上下,鹹使知之。”
主將接印後,到大營正中的點將臺上開讀,這也是各軍的傳統。吳百慎應諾一聲,立刻恭恭敬敬的接過詔書,雙手捧高,以小跑的姿態,親自到外面的將臺上宣讀。
頃刻之間,山崩海嘯間的萬歲聲又立時響起。彷彿在向剛剛斥責張守仁的衆將示威一般,這一次的萬歲聲比剛纔更加響亮,良久方止。
見衆將臉上陰晴不定,有臉色鐵青者,有面紅過耳者,張守仁瀟灑一笑,向着匆忙趕回的吳百慎及衆將道:“全軍歡喜,今晚在帳外升起篝火,大犒全軍,行摔角、比射,我要看看禁軍將士的武勇,也願與衆將軍把酒言歡,不醉不休!”
見衆將默不作聲,他收斂笑容,滿臉誠摯,向各人道:“守仁年少,僥倖得了大功,得陛下賞識,授以兵馬使一職。僥倖之人,不敢言其它。唯願與諸將軍共治三軍,決不自專。然而若是軍中有人冒犯軍法,守仁也不敢不治其罪。再有,也請諸位將軍不嫌守仁粗鄙,凡有條陳建議,一定要直言相告,守仁決不以言罪人。守仁是愛交朋友的,諸位將軍日後與守仁多多親近,自然就知道了。”
他這一番話,又含有親近之意,又語帶警告,連消帶打,語鋒銳利直接,顯示着這個年輕的主將,有着與其年紀並不相配的機敏和果決。
雖然如此,帳中的各級軍將,都是油鍋裡打過滾的老油條,張守仁表現的再好,在沒有相對的實力背影與其相配前,無人願意對他俯首稱臣。
唯有吳百慎與韓文通兩人鞠躬行禮,帶着幾十個小軍官一起答道:“是,末將等謹遵大人將令。”
張守仁輕輕一笑,步下下帥座,向吳百慎笑道:“我初來乍到,竟不認識諸位將軍,還請吳將軍爲我介紹。”
適才衆將到他居住的驛館迎他時,明明已經介紹過一次,此時他卻說並不相識,顯是因爲適才衆將對他無禮,太過尷尬,不若裝做並不相識,重新介紹,既又保了他身爲主帥的面子,又使得衆將心中感愧。
吳百慎一面心中暗贊,一面笑道:“是,末將遵令。”
然後擡手相指,將參贊使、轉運使、練兵使、中軍護軍、廂指揮使、副使,一一介紹。至於更下一級軍官,連他也叫不出名字,只得令那些軍軍自報名諱,讓張守仁知道。
“很好,大家日後就是同事,今晚就請大家全數留下,好好親近親近。”
張守仁身形較常人高大的多,在背崽軍中尚且顯示不出,此時立身在這大堂之內,到有大半的軍官個子比他矮小。他滿臉微笑,與衆軍官握手致意,拍肩寒暄,待衆人全數報了名諱後,他便又再次邀留,讓衆軍官全數留下飲宴。
吳百慎帶着笑道:“將軍初來上任,原本該咱們出錢擺酒,給將軍接風。此地粗陋,將軍已經出錢讓全軍飲宴,全軍上下均感念將軍德意。以末將看,將軍也不必在此處喝酒了,咱們大夥兒請將軍到城中最好的酒樓去痛飲一場,如何?”
他左顧右盼,等着衆人應和。卻聽中軍護軍道:“末將年老,不勝酒力,張將軍的好意心領,請恕竟不能奉陪。”
說罷,拱手向張守仁行了禮,乾笑幾聲,竟然擡腳便走。
他是軍中最老資格的軍官,鬚髮皆白,便是樞使在前,也未必鎮的住他。此時他一帶頭,其餘各高級軍官亦是藉口百出,紛紛告辭。
張守仁默然而立,皺着眉頭看看各軍官亂紛紛辭出,其餘的中下級軍官不敢如此,卻也都是面露難色,呆立堂中。
待韓文通上前,緊盯着張守仁雙眼,向他笑道:“今日敘話不便,來日末將必定請張將軍到末將府中,痛飲幾杯。”
張守仁點頭道:“好,一定叨擾。”
待他離去,張守仁揮手令道:“各官各自回本隊,帶着兄弟們吃喝,不必陪我了。”
各將如蒙大赦,立刻辭出。
吳百慎見他意興闌珊,不禁怒道:“這樣也太無禮。別說將軍是主官,便是末將來時,他們還設宴款待,怎麼今日竟然如此!”
此時堂內再無別人,張守仁打量吳百慎兩眼,見他滿臉怒色,白晢清秀的臉孔上盡是怒色,兩眼圓睜,仿似要噴出火來。
他心中一動,知道眼前這個副手,確實是真心相待。
“吳將軍,你今年多大了?”
張守仁也不回將位,只在大堂左側選了一張椅子坐下。他掩不住滿臉的疲憊,不過這短短半天的功夫,簡直累過在百萬軍中衝殺。
吳百慎一愣,皺眉答道:“末將今年三十四歲。”
張守仁點頭道:“我在十六歲從軍時,將軍曾經率三百親兵,衝入南蠻萬人陣中,攪的敵陣大亂,當即潰敗。後來,將軍又曾至凌牙城,擊敗當地土兵,剿匪平逆,立下赫赫戰功。論起資歷來,將軍比我要厲害的多了。南方軍中都稱將軍爲凌牙飛虎,將軍成名時,末將還只是個小小隊正。”
吳百慎不知道他話中用意,只得乾笑道:“哪裡,末將的小小微功,比張將軍你差的老遠。”
張守仁嘿然一笑,向他道:“不管功勞大小,你我的情形總之大大不同。以將軍的戰功,就是在南方任一個統制官,也足抵的過了。可惜,這麼多年過來,你才當了一個兵馬副使,本朝軍中,沒有背影的將軍想要升遷,委實太難。”
他見吳百慎默然不語,顯是贊同自己的意思,便又道:“我今年不過二十二歲,這個年紀,就是世家子弟,最多也只能做到校尉,或是副指揮使,輜重官,而我,襄城的貧家子弟,卻做到了禁軍兵馬使。”
話到這裡,其實已經明瞭。吳百慎資歷遠比張守仁深厚,卻不過是他的副手,以張守仁這樣的資歷年紀,縱是有天大戰功,那些將軍們,又如何能夠心服。
吳百慎見張守仁滿臉憂色,不禁嘆道:“其實,將軍到地方爲官,可能會更輕鬆些吧。”
張守仁苦笑一聲,心道:“你以爲我想留在京中不成。若是不應了石嘉,不知道什麼樣的禍事臨頭。當真怪了,不知道這石嘉爲何一意要提拔我做這個主將。”
這些話,卻是萬萬不能同吳百慎講說。他腦中略一轉念,便向吳百慎笑問道:“吳將軍,聽說你在南方做戰時,勇猛之極,脾氣很是暴烈,和你的模樣大大不同。今日一見,到覺得你心思縝密,行事小心,傳言與眼見,果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