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處置張守仁,原本是太子和身邊謀臣難題。這張守仁在禁軍中得罪的人很多,以前還有石嘉這樣強勢的人物爲他撐腰。石嘉一倒,禁軍等若陷入了權力真空。這樣的情形下,高級軍官的意見,對太子一派來說,顯的至關重要。至於張守仁,原本就是計劃中要犧牲的對象,只是這個過程不是自己發動,而是他主動提出,到打了太子一個措手不及。
他目視左右,旁人卻無法在這種場合爲他提供意見。太子無奈,只得向和守仁問道:“既然這樣,孤亦不願勉強將軍。將軍,意欲往何處?”
張守仁心中歡喜。這太子沒有經驗,其實臣下提出要求,他只需說知道,讓臣子退下,等着他決斷就是。此時這太子被自己的言語逼住,竟當面詢問自己去向,這可真是再好不過。
他頓首道:“殿下,蒙兀人亡我大楚之心不死。臣前次自中原襲攏回來,對僞朝和蒙兀駐軍的情形,比之朝中諸將多有了解。臣的私意,是想回襄城,相機潛入敵境,匯制地圖,聯絡義軍,擾亂僞朝。若是殿下恩准,臣感激不盡。”
他所說的這些,大楚朝廷這些年來,倒也並沒有停過。不少中下層不得志的武將,或是在邊遠地區爲官的文臣,捱不下去,便自請爲使臣,或是潛入敵境,隨便聯絡幾股義軍,頒賜給朝廷誥令,便算成功。回朝之後,自然就有別的任用。
這些事,大楚朝中原本並不願做。只是開國時,鑑於前朝對義軍的態度所招致的惡果,太祖和開國諸將,都頗爲痛恨。是以定下規矩,在敵境內心懷故國,起兵策應的義軍,朝廷不得視若不見。因爲此故,纔有這些被朝中大臣視做勞民傷財,殊無做用的舉措。而北方義軍,聲勢也遠不及前朝當年,曾經動輒號稱數十萬的義軍,在現下的中原已經多半銷聲匿跡,偶有小股義軍攻破州縣,也被視爲了不起的成就。
聽聞張守仁要往敵境,太子也不覺愕然。轉念一想,心中暗道:“這人也算聰明,知道軍人得罪的人太多,職位太高,朝廷不好安置。此時要求出境,不過是避禍罷了。”
當下含笑道:“將軍可想明白了,深入敵境很是危險。”
“臣百死而不悔。”
“很好。孤這就頒令,任你爲唐、鄧、許、陳四州宣慰使,凡四州所有軍政大事,皆由將軍決斷。”
太子決斷完畢,自覺去了一個心病,忍不住伸手打了一個呵欠,自覺不雅,急忙縮回手去。
他身邊的內侍知道太子倦了,急忙張着公鴨嗓子叫道:“張守仁退下!”
“臣張守仁告退。”
向太子的方向叩首行禮,張守仁倒退出門,只待出殿之後,方纔轉身。他目視左右,周圍的大臣與內侍們均是以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他微微一笑,心中卻是充滿喜樂。
“守仁,你怎麼突然想起要舉入敵境?我知道你的心思,不過,我已經與幾位將軍商量,一致保舉你到興元府去。你怎麼也不同我商量,就出這個昏招。你這樣的避禍,又是何苦!”
張守仁剛剛步出殿門,就在石階上遇到了匆忙趕來的王西平。兩人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呂奐府中的石階上,想不到,在京城的最後一次會面,又是在清思殿前的石階。
“王將軍,其實我也不是純爲避禍。若是避禍,大不了調出京城,往興元,或是西南,還是做我的兵馬使。請旨往中原,實在是北方吃緊,不趁着蒙兀內亂的機會,我大楚將來必有亡國之禍。”
若是換了旁人,必定恥笑張守仁不自量力。王西平卻是重重點頭,向他道:“也好,提前做些準備,多瞭解山川地勢,聯結義士,將來打起大仗來,沒準會有些用處。”
他雖是贊同張守仁的意思,其實話語當中,還是並不將張守仁這次出行當一回事。
北地糜爛已久,原本三千多萬的人口,止有三分之一,又是一馬平川,蒙兀大軍隨時可以從草原上回師南下,就是搞出什麼局面,也瞬息間化做烏有。
見張守仁仍是滿臉沉靜,竟似不將自己的話放在心上。回想不過兩年前,這個青年還是滿臉稚氣,自己不過扶他一把,他就滿臉的惶恐,思想起來,也是趣事一樁。
當下向張守仁笑道:“罷了,論起見識心智,你遠在我之上。前路如何,還得靠你自己。總之,萬事小心,我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
兩人拱手話別,自此別過。王西平輔佐太子即位,雖然軍人不問政治,隱隱然卻也有接任石嘉地位的實力。張守仁回到營中,將印信先行封存,待朝廷正式派來接印使後,封還印信,又到樞密院接了宣慰使的印信、節符,再領了二十萬貫的經費,製作了旗號,領取軍械物資,半個月內忙了個四腳朝天。
待一切辦妥,正是盛夏時節。他在禁軍內的親兵,與他感情深厚的不多。何況深入敵境,很是危險。
“好好,你們都留步。”
張守仁任第三軍的主將時日不久,況且賣力操練士卒,待他出營卸任時,前來送行的,不過寥寥數十人。
他在禁軍內的親兵,願意跟隨他的,不過十餘人。好在,尚有小伍等背崽親兵環侍左右,又僱傭了百姓運送物資,粗略看來,倒也不是特別的冷清和淒涼。
張守仁見那些送行的軍官,一個個都是面帶敷衍,他也不願與這些軍人多說,只是略略拱手,便讓他們回去。
正欲出門之際,卻見吳百慎匆匆打馬趕來。馳的近些,便能看到他滿頭滿臉的汗水。
“張將軍,我可算趕上了。”
稍近一些,那吳百慎便面露歡喜之色,跳下馬來,向張守仁埋怨道:“你既然決意要走,怎麼不叫人尋我回來。你我同事一場,我最少也得爲你錢行纔是。”
張守仁微笑道:“這個當口,我們還是少見面的好。”
吳百慎先是一楞,既而恍然。
張守仁已經不再是他的上司,吳百慎的地位原本就很尷尬,歷來在楚軍各部中,主官與副手之間,很難相處的很好。象張吳二人這樣的主官與副手,很是少見。此時張守仁就要離任,當然不願意讓吳百慎給新上司留下惡劣的映象。
吳百慎呸了一口,面色一暗,卻不說話。這一次,張守仁的接任者是禁軍系統的老人,這類將軍,最排擠外地調入的軍官。可想而知,吳百慎將來的日子,必定是難過的很。
“咱們今日就此別過,日後有機會,還會再見。到那時,再把酒言歡吧。”
“唉,張將軍,我原以爲你會到地方上任兵馬使,原本想,我乾脆請調隨你一起,不成想你竟然請旨到敵境去。其實在這樣的情形下,敵境內很難有什麼做爲。你就算是心灰意冷,大不了卸甲歸田,幹嗎這麼糟蹋自己?”
這一番話,這些天來,不論是真心假意,已經有不少人問過張守仁。張守仁或是微微一笑,並不回答,或是大打官腔,以忠君愛國的大道理來應對。
只是對吳百慎,他卻不願意如此。
當下收斂笑容,向吳百慎正色道:“吳兄,破而後立。一張白紙上,纔好做畫。現下大楚境內情形如此,朝中政治鬥爭越發厲害,這一次,連太子都牽扯進來了。地方和中央的軍隊不同系統,爭鬥頻生。打起仗來,樞使和地方的統制都有大權,樞使遙控,統制是文官出身,軍隊缺乏訓練,自保還有困難,更惶論出擊。學校、醫院、軍校等設置,徒具虛名,連西漢的太學都不如。還有太祖留下來的什麼報館、錢莊、法司等,現下多半是名存實亡,或是轉變了職能。若不是江南年年大熟,我大楚的物品又是精奇華華美,海外貿易很是賺錢,我只怕現下的局面都維持不住呢。如此的局面下,若是皇帝能銳意改革,清除積弊,最多五年光景,以大楚的國力,自保是決無問題。十年之後,就能有實力北伐。可惜……”
下面的話,他再也不能宣諸於口。實際上,睿宗皇帝無能,太子也明顯不是明君。加上朝中政爭越發厲害,大楚朝廷想要振作,已經決無可能。這樣的情形發展下去,楚國必定擋不住忽必烈奪去政權後的狂衝猛攻,陷落滅國,當在十年之內。到時候,大楚朝廷有強大的水師,還有凌牙門的海外殖民,不必如同南宋小朝廷那樣,在崖山海面十幾萬人跳海殉國。皇帝和后妃大臣們可以逃到臺灣和凌牙門。
只是數千萬百姓卻沒有這樣的幸運了,將在近百年的時間內,三家共用一把菜刀,滄爲四等民族,駐紮的蒙古長官擁有領地內女子的初夜權,打死一個南人,賠一頭驢。
每當想起自己在太祖遺物中看到的這些後世史實,張守仁就氣的咬牙。太祖當年起兵反宋,招致不少儒臣的非議,認爲宋室待太祖不薄,太祖卻起兵奪了宋室江山,等若是亂臣賊子。
張守仁讀太祖紀傳時,心頭亦是隱隱然如此覺得。現下他才明白,太祖在從後世而來時,發現自己身處在這個時代,這個大漢文明最危險的時代時,心頭的那種焦急與憤恨。
江山如畫,鐵蹄踐踏!漢人的哀嚎和求饒聲響徹雲宵。野蠻人用他們的鐵血和蠻力,征服了擁有燦爛文明傳承的偉大民族。
輝煌不再,尊嚴失盡。向來是這塊大地主人的漢人突然發覺,自己的文明成就,竟成雲煙。精緻與華美,成爲笑柄,寬袍大袖所顯現的博大胸懷,自此之後蕩然無存。一億漢人,死傷近半,無數個以心血和智慧辛苦建造的城市,在大火中焚燬。板蕩百年後,制度、思維、文化,都深深的打上了野蠻人的烙印。華夏文明,自全面淪陷之後,就一日不如一日,終於落在整個世界之後,被人遠遠的甩落。雖經歷代仁人志士的追趕,卻仍是無法恢復漢唐的光榮。
崖山之後,再無中國。
張守仁那一夜在真武大殿的地洞中呆立良久。無數的信息在腦中衝突,後世事物的新奇與玄妙,令他沉迷;現下的危險及血腥,令他憤恨;待到曙光微現,他看着微弱光線下熠熠生輝的太祖銅像,心中迷茫。
這一刻,他不知道他是太祖,抑或是太祖就是他。經過這一夜,兩個今人與古人,古人與今人,奇妙的融爲一體,再難分開。
他理解了太祖的抱負,得到了太祖的知識與智慧。也必須承擔起太祖的責任與熱血,太祖石矆的遺志,必須由他來完成。不然,太祖力圖改變的歷史仍然會重現於現在,屠殺與破壞,強姦與奴役,仍然會強加於自己的偉大民族頭上。
正因如此,他必須由白手起家,建立起自己的地盤和根據地,在亂世中求得成功的基礎。若是不然,蒙兀兵鋒再度來臨時,整個國家和民族將萬劫不復。
他的話,雖然並沒有明說。吳百慎自然不會明白。
“張將軍如此憂心國事,不愧是我大楚良將。吳某不勝感佩。只是,吳某慚愧,捨不得這點官職和家小,不能追隨將軍。這樣,我與將軍擊掌爲誓,若是將軍在北地稍有局面,吳某一定舍家爲國,投效將軍麾下。”
他是百戰名將,論起戰場上的經驗,只怕比張守仁還要強過許多。資歷班輩,也比張守仁深厚的多。此時如此許諾,又甘爲張守仁之下,其操守胸襟,可比普通的將軍調這百倍。
張守仁心中感動,當下伸出掌來,與吳百慎重重一擊。